論太虛幻境四仙姑隱喻含義

論太虛幻境四仙姑隱喻含義

論太虛幻境四仙姑隱喻含義

紅學研究

《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曾見四名仙姑,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這裡顯然不是作者的閒來之筆,也並非可有可無,否則作者在「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過程中早已刪去。劉心武先生認為這中間有兩層隱喻含義[1]:一是認為四仙姑的命名暗喻賈寶玉(甚至是所有少男少女)的四個階段的人生情感經歷,即先是「癡然入夢,沉溺於青春期的無邪歡樂」;再是「一見鍾情,墜入愛河」;接著又因「少年色嫩不堅牢」,以致引來愁悶,甚至苦悶沉淪;最後是「度恨」,即度過胡愁亂恨,最終迎來「一派澄明堅定」。其二是他又指出四位仙姑暗指著賈寶玉一生中對他影響最大的四名女性,認為癡夢指黛玉,鍾情指湘雲,引愁指寶釵,度恨指妙玉。周汝昌先生對此作了充分肯定,認為破譯的很好,是一種「突破」[2]。

在這裡我們暫時不先討論劉先生的破譯是否真如周汝昌先生所說的「很好」。筆者認為四名仙姑的命名並不僅僅是賈寶玉四個階段的人生情感經歷和對應於他身邊的四個女性,而是暗含了他一生中具體的四次情愛歷程(或曰變化) 。本來用「情感歷程」概括也很恰當,但由於「癡夢仙姑」隱喻賈寶玉童年性幻想(類似於「戀母情結」) ,「鍾情大士」暗含他的斷袖癖(即同性戀傾向) ,所以這裡只能用「情愛歷程」來表述。

先分析「癡夢仙姑」,筆者以為「癡夢」與秦可卿有關。紅學界許多人認為賈寶玉與秦可卿有男女私情,主要原因是賈寶玉去秦氏房裡午睡,因房中擺設甚是曖昧,就有人以為是秦氏有意勾引寶玉,而且在夢中寶玉又與之相會,最後還叫出秦氏乳名「可卿」。於是根據「假作真時真亦假」附會推論出他倆有曖昧關係,這實在是冤枉了可卿寶玉了。當時寶玉不過十一、二歲,尚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毛孩,而午睡又是在中午,秦氏即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可能公然在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勾引寶玉。另外,書中寫的明白,賈寶玉初試雲雨情是在第六回,主角是襲人,由此可知,此前他們並未發生曖昧關係。或許有人會問,以後可曾有過? 其實我也可以肯定地說不曾有。原因很簡單,自那以後,秦氏已是病入膏肓了,而且他們並非在同一府中,相見尚且困難,更何況其他! 那麼他倆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其實秦可卿是賈寶玉的夢中情人,即第一個「意淫」對象。關於意淫,書中說得明白,指的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主要區別於「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的「皮膚淫濫之蠢物」。張新之妙軒評本夾批云:「意乃心之所發。」[3]由此可知,「意淫」的主要表現形式是精神戀。根據弗洛伊德「俄狄浦斯情結」[4](即戀母情結)的理論,人的童年時期往往會將成熟異性作為自己的性偶像。這個很好理解,就如我們童年時總是把漂亮女老師引入夢中(女生也一樣) ,而不是同齡人(這是因為童年的同齡人還沒有產生異性特徵,因此只有青梅竹馬的友情)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它還可以稱之為「性幻想」,「精神分析告訴我們,小說的創造基本上是建立在青春期充滿希望的幻想上的,實際上不少人有意識地記住這一幻想。」[5]由此可知,秦可卿實際上是賈寶玉的性幻想的對象。當時寶玉十一、二歲,秦氏二十歲左右,況且又是「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因此,便自然而然地成了賈寶玉的第一個「夢中情人」,而且究寶玉一生,她也是他唯一的「夢中情人」。

作為性幻想,這是一種潛意識的行為,或許連賈寶玉自己都不曾察覺。關於潛意識,弗洛伊德曾在一個實驗中得出三個普遍性結論[6]:一、即使主觀十分真誠,意識的動機並不總與行為的實際原因相吻合;二、行為有時可以僅僅在心理中起作用,而不涉足意識的力量所支配;三、心理力量通過某些方法可以達到意識。從倫理上來說,寶玉是不應該思念秦可卿的,因為他們是叔叔與侄媳的關係。但是「意淫」是一種潛意識行為,雖然主觀上寶玉十分珍惜可卿(這是意識的動機) ,但他受潛意識支配的實際行為卻並不受「意識的力量所支配」,也就是說其行為正好與主觀願望相反,恰恰愛上了秦可卿,並通過夢遇的行為體現出來,從而滿足自己潛意識的願望。另外,根據弗洛伊德第三條結論,心理力量(即潛意識)通過某些方法是可以轉化為意識的,這就為寶玉最終愛上可卿給我們提供了理論依據。那麼其轉化又是如何實現的呢? 我們不妨先來回憶一下書中的片段:警幻對寶玉先是「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接著是「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作者雖未明寫香閨秀閣是何去處,但我們不難推測這裡實際上就是秦氏房中,因為秦氏房裡的擺設「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之類正是「素所未見之物」,況且既是夢到了秦氏,必然也夢到其他與之有關的東西;最後,警幻又「秘授以雲雨之事」,並「推寶玉入(秦可卿)房,將門掩上自去」。這裡有兩點需要注意:第一、寶玉是被推入房,且是在酒後與可卿完成「兒女之事」的,也就是說他的行為是被動的;第二、雲雨之事系警幻秘授,且可卿又是警幻之妹,也就是說秦可卿在夢中出現的身份並非現實當中的身份。這又在倫理上為他的行為提供了道德支持,並且因為警幻是仙姑,也就是說(夢中)他與可卿之間的結合是出於天授,因此也便有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從而實現了他的對可卿的愛由潛意識向意識的轉化。

書中第五回正文末詩云:「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癡。」實在是作者對他倆關係的又一次明確暗示。「一場幽夢同誰近」這一句不難理解,因為這個「誰」在文中已寫得十分明白,即「乳名兼美,字可卿」者也。而「千古情人獨我癡」意即寶玉將秦氏引為自己的「千古情人」,並一直「癡戀」於他。這些在文章中也有暗示。脂硯齋認為兼美「蓋指薛、林而言也。」[7]也就是說秦氏兼有寶釵和黛玉之美,從這個意義上說,可卿成為寶玉的「千古情人」也就不足為奇了。當然我們還可以這樣理解:正因為可卿是寶玉的千古情人,他才會在後來先後愛上黛玉和寶釵兩個人,因為根據弗洛伊德的理論,「一個人一生中第一個史前事件,對人的生活具有巨大的、直接的和決定性的意義,後來由意識支配的一切愛戀關係都是表面的,虛假的,不能深入到機體和心理的最底層,所有後來的關係僅僅是人第一個俄狄浦斯情結的代用品。」也即賈寶玉「有意識地記住了(秦可卿)這一(性)幻想」。按照他的理論,黛玉和寶釵其實是可卿的代用品,或者說是寶玉對可卿愛情的延續。《紅樓夢》十三回中當他聽到秦氏死訊,寶玉的反應是:「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如果僅僅是侄媳這一層關係,反應怎會如此強烈? 脂硯齋認為是寶玉看定可卿可繼承家務,聽聞死訊,才急火攻心[8]。其實不然。誰都知道他「富貴不知樂業」,「潦倒不通世務」,對家事從不過問,十四回中向鳳姐問出「怎麼咱們家沒人領牌子做東西?」可知矣! 而且現在又是鳳姐當家,理家做事的本領有口皆碑,年齡上又不比秦氏大多少;另外秦氏又是寧府之人,即使可卿可繼承家務也根本不可能來榮府打理。所以寶玉根本不可能會慮到這一層! 因此,寶玉「急火攻心」的真正原因實在是秦氏系他第一個夢中情人也是最後一個夢中情人,是他生命歷程尤其是情愛歷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女性。而他的「吐血」正好表現了他的「癡」。

前面已經提及「鍾情大士」暗喻了賈寶玉的同性戀傾向。「大士」即男士也,以大士稱仙姑,豈非突兀? 但為了表達的需要,作者不得不如此耳! 否則,他隨口一些「鍾情侍者」「鍾情女使」之類豈非更加貼切! 因此,「鍾情大士」實即鍾情男士也。秦鍾是寶玉的第一位同性戀伴侶,「秦鍾」倒過來念正好是「鍾情」的諧音,這或許是作者為了更加明確地提示讀者他的這層含義。秦鍾和寶玉一見面便生好感,一個「靦腆溫柔,未語先紅」,一個「性情體貼,話語纏綿」。後來又因為香憐、玉愛(名字本身就頗曖昧)的加入,導致頑童爭風吃醋大鬧書房,事後金榮曾說:「他 (秦鍾)素日和寶玉鬼鬼祟祟的,只當人家都是瞎子,看不見。」第十五回中作者又安排寶玉撞破秦鍾和水月庵小尼智能兒的好事,兩人有一段曖昧的對話:「秦鍾笑道:『好哥哥,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兒睡下,咱們再細細算帳。』」語帶玄機,頗可意味。作者還故弄玄虛:「卻不知寶玉與秦鍾如何算帳,因未見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創纂。」這簡直就是掩耳盜鈴的舉動,反而欲蓋彌彰。

第二十八回中他與蔣玉菡(琪官)初會於馮紫英家,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搭著他的手」和他說起話來。接著寶玉送他玉扇墜,蔣玉菡則鄭重其事地送寶玉茜香羅大紅汗巾(這禮物本身就十分曖昧) 。後來他幫助蔣玉菡逃走之事敗露,賈政上綱上線罵他「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不算,還說他將來要「釀到弒君殺父」(這實在是高看了寶玉) ,因此著實將他一番好打。後來黛玉勸他「都改了罷」的時候,他卻說:「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由此可知,他除了對女孩子用情專一、關懷備至外,對「嫵媚溫柔」的男子也是一往情深、至死不悔的。據紅學界考證,寶玉與北靜王、柳湘蓮等人亦過從甚密,行跡可疑,在此不再一一贅述。

以上兩個階段作為寶玉的情感歷程其實尚未成熟,直到「引愁金女」的到來,他的愛情才算是真正來臨。本來,寶黛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同起同坐,日子過的美滿有趣,可自從寶釵(金女)一來,卻無端引來許多閒愁。《紅樓夢》第八回,黛玉去看寶釵,發現寶玉已在,心中已經不悅。當寶釵告訴寶玉酒一定要溫了喝才能散得快,他便欣然接受時,她胸中更是「半含酸」了,但為不失風度,便「只抿著嘴笑」,這實在是一個欲蓋彌彰的舉動,因此脂硯齋評曰:「實不知其丘壑。」[9]正好當時雪雁給黛玉送手爐來,黛玉問:「誰叫你送來的? 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 」脂評曰:「吾實不知何為心,何為齒、口、舌。」[10]的確,這幾句話其實本是說給寶玉聽的。當她聽說是紫鵑讓她送來的時候,便借題發揮,笑道:「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 」明著似乎是對雪雁說,實際上卻是對寶玉發難,借此奚落他剛才聽寶釵之言「溫酒來吃」之事。幸好他是被奚落慣了的,因此,也「只嘻嘻的笑兩陣罷了」。自此,「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開始一次次在矛盾衝突中交織,並成為小說「大旨談情」的主線。

很顯然,自始自終,寶玉都是深愛著黛玉的,「俺只念木石前盟」,但是他也同時兼愛著寶釵。《紅樓夢》二十八回中當寶玉看到寶釵雪白一段酥臂,便浮想聯翩,不覺動了羨慕之心,「這個膀子要是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上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如果他的思緒到此停止倒也罷了,然而他偏又不自覺地想起「金玉」之事,並又一次下意識地再看寶釵形容,得出的結論是「比林黛玉另有一種嫵媚風流」。因此,「不覺就呆了」,黛玉說他呆雁尚不曾察覺,直到帕子打在眼上,方回過神來。從中可看出,寶釵並不僅僅賈府大人們喜歡,即使連他自己,在某些方面一定程度上也是心儀的。如果不是她經常勸寶玉仕途經濟,他念的是「木石前盟」還是「金玉良緣」實在是個未定之數。

《紅樓夢》曲中的《終身誤》講的是他們三人的愛情悲劇:「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象徵著封建婚姻的「金玉良緣」和象徵著自由戀愛的「木石前盟」在小說中都被畫上了癩僧的神符,並載入了警幻的仙冊,寶黛的悲劇,金玉的結合,也便成了早已注定的命運。愛情理想的破滅,只怕是「金女」給他「引」來的最大「愁」悶了,這使得寶黛「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而黛玉更是「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最後「淚盡而亡」,也算是報答了神瑛侍者當年的養護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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