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面的高利貸和典當剝削
一
《紅樓夢》中關於高利貸和典當剝削的描寫是很有時代特色的。它藝術地概括了十八世紀中葉清代社會的一個重要側面,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從事高利貸和典當剝削的統治階級的罪惡。這一線索明顯地提高了《紅樓夢》的思想意義。
從保存下來的有關材料中,我們可以看到康、雍、乾時期社會上的高利貸和典當業極其活躍的情況。這種情況是以清代社會經濟的暫時繁榮和發展為背景的。由於商業和商品生產的迅速發展,金銀貨幣在社會經濟中的作用日益顯得重要起來。這就極大地刺激了封建統治階級的貪慾和對奢侈豪華生活的追求,從而加劇了對生產者殘酷的剝削壓搾和對金銀貨幣的瘋狂搜刮。那些貴族、官僚、地主和富商們掌握大量的金銀,除了購置房屋、田產以進行土地剝削外,就是經營商業與高利貸去牟取暴利。正是在這種條件下,高利貸和典當業便成為一種畸形發展起來的極為活躍的行業了。
高利貸是一種索取高額利息的貸款。雖然清朝法律規定放債的利息不得超過三分,但債主往往乘人之急,隨意提高利率,進行重利盤剝。當時在城市或農村,這種放債取息現象相當普遍。經營這一行業的並不限於商業會館、票號和一般店舖,還包括清朝政府。清王朝撥給駐防各地的八旗軍的「生息銀兩」或稱「滋生銀」,就是屬於官方所有的高利貸本金。至於達官貴人放債取息的現象,就更多見了。他們把索取高額利息作為自己窮奢極欲生活的一項重要經濟來源。像康熙的第九個兒子允禟,在雍正四年被抄家時,竟搜出借券八十餘張,共本銀十餘萬兩。雖然社會上各種取息生利的高利貸大量存在,但那種巨額資金卻只有貴族官僚和富商大賈才佔有,所以權貴和富商們正是當時最大的高利貸剝削者。
當時高利貸名目之多,剝削量之重,是駭人聽聞的。朱彝尊在《曝書亭集》卷七五中說:「京師坊市,勢豪多以私錢牟重息,有印子、墜子、轉子之目,貧民稱貸者不勝其苦。」又《清史稿·劉陰樞傳》卷六三記載:「京師放債,六七當十,半年不償,即行轉票,以子為母。數年之間,累萬盈千。」其間雖然也有官僚和商人的借貸,但那是為了他們政治活動和經營商業的需要,以牟取更大的暴利。真正蒙受高利貸之害的,仍然是貧苦的下層人民。他們因衣食無措而借貸,結果因無力償還而落得「貲財吸盡,禍及妻孥。」
典當是以實物作抵押的貸款,這實際上也是高利貸的一種形式。據《東華錄》乾隆朝卷二十記載:當時「京城內外,官民大小當鋪,共六、七百座」。剝削階級把開設當鋪看作是一條極好的滋利生財之道,所以清朝內務府多利用滋生銀兩為皇帝開當鋪。阿哥、親王都由皇帝撥給本錢去經營當鋪,「以作生計之費」。官僚、富商、地主也相繼而作,設店掛牌,以牟取暴利,其剝削程度也是極端殘酷的。如佚名《西江政要》卷九記載:「凡民間典質物件,如價值一兩,僅可當銀三錢。……更有所典貨物,甫至二十八月取贖者,不惟不照例讓息二月,如當本一兩,輒行勒取息銀七、八錢,方准取贖。苟不如數,則雲當限已滿。」這實質上是一種變相的掠奪。據《檔案·奏銷檔》(乾隆二十一年四至六月)和碩莊親王允祿奏稱:他們原領內府滋生銀兩開設了慶瑞、慶盛兩家當鋪,本銀十萬兩。「自乾隆十二年八月開設起,至十九年十二月底結算,共實得淨利銀五萬七千六十四兩一錢一分一厘七毫。因所存利銀已至五萬餘兩,奏請開設慶豐當一座,與慶瑞、慶盛二當一例辦理生息。」兩座當鋪只用七年的時間就又翻出一座當鋪來,這樣的剝削可以說殘酷到極點了。
曹雪芹的家庭就是既屬大官僚、大地主,同時又是經營當鋪和放高利貸的。康熙五十四年七月十六日曹頫\在《覆秦家務家產摺》中承認他家有張家灣當鋪一所,本銀七千兩。後來,雍正六年曹頫\被抄家時,新任的江寧織造隋赫德在奏摺中說:曹頫\「家人供出外有欠曹頫\銀,連本利共計三萬二千餘兩。」(《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這說明高利貸和典當剝削也同樣是曹家維持其奢侈豪華生活的經濟來源之一。
曹雪芹生活在高利貸和典當剝削猖獗的時代,自己的家庭又是這樣一個高利貸者,所以他才能在《紅樓夢》中反映出這種社會現實。但是,作為一個傑出的文學家,他不是把高利貸和典當剝削當成社會經濟史料去記載的,而是通過這些去概括故事產生的背景,描寫人物活動的環境。總之,他是為了深化作品的思想,用來為塑造他的典型人物服務的。因此,我們瞭解一些有關當時高利貸和典當剝削的歷史資料,對於理解《紅樓夢》的思想傾向和認識作品中人物的典型意義都是有一定幫助的。
二
《紅樓夢》中反映的高利貸之「重利盤剝」,比較集中地通過榮國府的管家奶奶王熙鳳體現出來。王熙鳳的陰險、狡詐、殘忍、貪婪的性格是從多方面展開的,但放高利貸,可以說是作者為她精心設置的一個極好的表演場地。作者的高明處在於他雖然是集中筆墨在寫王熙鳳的放債活動,而實際上卻是利用這一形象概括了整個賈府、整個封建統治階級的罪惡。
賈府裡的男女主人們,從生活方式到心理狀態,都凝聚著那個時代的、階級的特色,那就是極力地揮霍和挖空心思地撈錢。這正體現著在商品經濟比較發達的情況下,這個官僚地主家庭所受到的震盪和衝擊。
為了追求奢侈享樂的生活,賈府「把銀子花的象淌海水似的」。從《紅樓夢》一開始,作者就不斷地交代他們每過一天、每行一事,都離不開銀子。他們操辦婚喪大事要銀子,準備貴妃省親要銀子,捐官買爵要銀子,採買姬妾奴婢要銀子,慶生辰要銀子,逢年過節、請人送禮要銀子……。總之,賈府那富麗堂皇的大廈就是建築在金堆銀砌的基礎之上的,生活在這大廈裡的人們是很知道銀子的作用的。可是,這時的賈府「無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他們的子孫都只會「安富尊榮,運籌謀畫的竟無一個」,銀子是「出去的多,進來的少」,所以「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沒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在這種情況下,一提起那鼎盛時期的豪華闊綽,他們就不禁流露出一種驕傲、留戀的感情。像王熙鳳同趙嬤嬤談到「太祖皇帝仿舜巡」時賈家、王家預備接駕的事,真是「心嚮往之」。而一想到「家裡近日艱難」就又無比地煩惱憂慮。秦可卿給王熙鳳的臨危贈言,就說明了他對於家業衰敗的敏銳預感。
賈府要縮減開支是很難做到的,王熙鳳「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都行不通。因為「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那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於是,他們只有絞盡腦汁多搞些銀子,以繼續維持那種奢侈豪華的生活。
賈府是個「衣租食稅」之家,除了俸銀俸米和恩蔭賞賜之外,房租地租是他們的主要收入。他們的土地剝削,除了實物地租外,還有一部分近乎貨幣地租的「折銀」,這是他們最迫切需要的,因為在城市商業比較發達的情況下,他們只要手中有錢,就什麼都可買到,所以像五十三回烏進孝年底到寧國府交租時,賈珍對那大批的山珍海味、柴炭常米等的反映並不十分強烈,而最能調動他神經的卻是銀子。本來他算定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可是事實上吊?項折銀才有二千五百兩。據說榮國府土地雖多,也不過二三千兩銀子。所以賈珍大為惱火了,他說:「這幾年添了許多花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卻又不添些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顯然,一心是要錢,要銀子。他們真是讓銀子給想瘋了!賈璉不是說嗎:「這會子再發三五萬的財就好了!」這正代表著賈府主人們的願望。這種對金錢的迷戀、貪慾,正是當時繁華的城市經濟、貴族官僚階級的奢靡生活對於他們引誘、熏染的結果。
賈府的主人們迫切希望多搜刮些銀子,以彌補銀庫的巨大虧空,但卻又很無能。賈赦「不管理家事」,賈政也「不知理家」,賈珍「那裡幹正事,只一味高樂不了,」賈璉則是見了錢「油鍋裡的還要撈出來花」。他們都想不出撈取銀子的辦法。那「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的王熙鳳,在這方面倒比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有著更高的才幹。她經常放高利貸牟取重利,大攢其私房體己,以滿足自己永無休止的貪慾。七十二回王熙鳳和旺兒媳婦的談話就說明這一事實。她說:「我真個還等錢做什麼?不過為的是日用,出的多,進的少。這屋裡有的沒的,我和你姑爺一月的月錢,再連上四個丫頭的月錢,通共一二十兩銀子,還不夠三五天使用的呢。若不是我千湊萬挪的,早不知過到什麼破窯裡去了!」這話是當著賈璉說的,可見她放債取息以供他們這股子奢靡無度的花費,賈璉是知道的,但,他放高利貸攢私房體己,卻是對賈璉保密的,怕的是他「大著膽子花」。為了私利,夫妻之間,婆媳之間,嫡庶之間,各懷異志,這正是賈府中人和人之間的一種特殊關係。
從賈璉和王熙鳳房裡放債取利的事,也可以推斷別個房裡的情況,只是作者沒有一一去寫罷了。其實,在作者筆下也流露出王夫人的放債活動。當賈府被抄後,賈政問賈璉說:「我因官事在身,不大理家,故叫你們夫婦總理家事。你父親所為,固難諫勸,那重利盤剝,究竟是誰幹的?況且非咱們這樣人家所為。」賈璉回答說:「這些放出去的賬,連侄兒也不知道那裡的銀子,要問周瑞旺兒才知道。」王熙鳳讓她的陪房旺兒替她經管放債的事,周瑞則是王夫人的陪房,他在榮國府「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他經管的高利貸當然應該是王夫人的了。可見,她們姑侄兩個是合夥經營高利貸的。作者只選中了王熙鳳的放債活動作為典型代表,以概括賈府中太太、奶奶們為私房攢體己的行為,以揭露統治階級凶狠、貪婪的本性。
對王熙鳳為攢體己而去放債的本錢,作者在書中特地作了這樣的交代:一是剋扣丫環們的月錢,一是預支和遲發丫環們的月錢。三十六回有這樣一段情節:王夫人聽到趙姨娘抱怨月錢沒有按數給,因而詢問起王熙鳳來。王熙鳳解釋說:「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弔錢,從舊年他們外頭商量的,姨娘們每位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弔錢。……如今我手裡給他們,每月連日子都不錯,先時候兒在外頭關,那個月不打饑荒?何曾順順溜溜的得過一遭兒呢!」她的似乎理直氣壯的回答,博得了薛姨媽的讚揚:「倒像倒了核桃車子似的,賬也清楚,理也公道。」其實,王熙鳳是在撒謊,哪裡是外頭商量的?分明是她私自裁減剋扣,拿去放債了。她說自從她經手發放月錢,每月連日子都不錯,事實如何呢?三十九回作者又寫了襲人和平兒這樣一段對話:襲人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太太屋裡還沒放,是為什麼?」平兒見問,忙轉身到襲人跟前,又見無人,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兩天就放了。……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一弔錢也撈,有個空就鑽,這就是王熙鳳所說的「千湊萬挪」。就這樣,她的體己錢不到一年就可以搞到上千的銀子。正像李紈說的,「專會打細算盤,『分金掰兩』的,……天下人都叫你算計了去!」作者在這些地方表現了鮮明的傾向性,他通過王熙鳳自己的行動揭示了她的陰險、狡詐;通過旁人的議論,抨擊了她的殘忍、貪婪。作者由於自己的生活局限,也由於題材的限制,沒有去寫借債人的種種悲慘遭遇,但他卻圍繞著放高利貸的問題,從債主一方形象地深刻地揭露了剝削階級的罪惡本質,加深了作品的思想意義。
圍繞著對高利貸的描寫,作者接觸到了一個很有意義的問題,即不僅一般的放債取息是封建王朝法律所允許的,就是放高利貸,在當時實際上也受到了封建國家的保護。據法律規定:私放錢債,每月取利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其實這種規定只是一紙虛偽的空文而已。事實上是三分的借票有效,高利的借票,借貸人也同樣必須遵守。當時社會上高利貸的猖獗,正說明了它們實際上是合法存在的。作者早在十六回就交代了王熙鳳的放債取利,三十九回平兒說:王熙鳳的體己利錢,一年不到就有上千的銀子。這種高利借票竟裝滿了一箱子,直到賈府被抄時,才由趙堂官手下的番役們查抄了出來。試想:在賈府被抄之前,王熙鳳的重利盤剝,已經持續了多年,清王朝並沒有因為她「違例取利」而把文書照例入官。這次查抄賈府是因為賈赦「交通外官,依勢凌弱」,並不是針對他們的重利盤剝而來的。如果賈赦不犯事,朝廷是不會發現這一箱子借票的,那麼,王熙鳳豈不是可以繼續通過重利盤剝攢她的體己嗎?所以說,榮國府東跨所裡查出來的那一箱子借票,不論是按例取利還是違例取利,都曾同樣受到了封建國家的保護。這樣處理可以說是作者對那罪惡的社會、對那腐朽的制度的有力抨擊。
《紅樓夢》裡還寫到一個放高利貸的倪二。作者介紹說:「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場吃飯,專愛喝酒打架。」但作者對這一人物的處理卻與王熙鳳不同,而是把他寫成了和王熙鳳對立的形象。王熙鳳貪財如命,自私自利,損人利己;而「倪二素日雖然是潑皮,卻也因人而施,頗有義俠之名。」如二十四回寫賈芸想在榮國府裡弄個事兒管管,但這必須搞銀子買東西賄賂王熙鳳。他正在求借無門的時候遇到了倪二,倪二說:「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要用只管拿去,我們好街坊,這銀子是不要利錢的。」於是,借給了賈芸一包銀子,數字分兩都不錯,並且不要寫文約。過後,賈芸背地裡抱怨王熙鳳時還提到了這件事,並把這兩個人作了對比,他說:「那年倪二借銀,買了香料送他,才派我種樹;如今我沒錢打點,就把我拒絕。那也不是他的能為,拿著太爺留下的公中銀錢在外放加一錢,我們窮當家兒,要借一兩也不能。」倪二對街坊能慷慨相助,而王熙鳳卻想盡辦法搜刮窮當家兒。作者對掌握一箱子借票的大高利貸主是憎恨的,而對倪二這樣小本經營的放債人卻並不那麼厭惡。這當然是由於他沒有也不可能認識到二者從剝削本質上來說是一致的。但作者塑造倪二這樣一個俠義式的人物,正是為了反襯王熙鳳貪婪、自私的醜惡面貌,這也正是體現作者思想傾向的地方。
總之,作者通過對高利貸的描寫,揭示了放債者巧奪豪取的性格特徵,他在客觀上說明了這些人的行為不是個人的,而是受那個時代、歷史支配的,從而也就揭示了他們思想行為的社會根源。
三
《紅樓夢》中所反映的典當剝削,主要是通過那個「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體現出來的。世代皇商的薛家雖然在戶部掛名支領錢糧,但其主要經濟來源卻是依仗各省的買賣、京都的生意,也就是在各處開設的當鋪。書中曾幾次交待過薛家在南邊有「公分當鋪」,在京裡也有「幾家當鋪」。他們可以隨時從當鋪裡兌取銀子,肆意揮霍。正是依靠著這種典當剝削,薛蟠不但揮金如土,過著「鬥雞走馬,遊山玩景」的奢侈淫逸生活,甚至可以倚仗財勢平白地打死人。他們通過當鋪殘酷地剝削人民,同時又憑借剝削來的銀子凶狠地殺害人民,這就更進一步揭露了典當的罪惡。薛蟠先是為了和馮淵爭買香菱,「喝令下人動手,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去三日竟死了。」而「這薛公子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打死人是需要償命的,但薛蟠卻把這當成「些些小事」,甚至「視為兒戲」,為什麼?因為「他自謂花上幾個錢,沒有不了的。」結果,這案子送到賈雨村案前,賈雨村為了討好「賈、王二公」,就真的「徇情枉法」,判給馮家「許多燒埋銀子」,胡亂地結了案。殺人的薛蟠果然成了個「沒事人」,逸然逍遙法外。
後來,薛蟠又打死了飯鋪當槽兒的張三。為了了結這樁案子,更得依仗從當鋪裡兌取的銀子。作者比較具體地寫了薛家用銀子打發那些衙役,用銀子請刀筆先生,又向當鋪取銀五百兩做衙門上下使費,然後「花上幾千銀子,才把知縣買通」,於是,證人變了態度,書吏改輕了屍格,「知縣假作聲勢」,定成了「誤傷」。他們又用銀子買通了府裡、道裡,終於「將薛蟠照過失殺人,准鬥殺罪收贖。」後來,雖然經歷了一番周折,但到底還是用銀子換得了刑部一紙文書,薛蟠這個殺人兇手又得以逍遙法外了。作者是有意地在寫銀子的作用和罪惡,也似乎有意地在寫典當剝削來的銀子是促成薛蟠胡作非為的原因。因為有當鋪裡的大批銀子,他們才可以買通官府,受到封建王法的保護。這就把經營典當業的富商大賈,和大官僚、大地主描寫成三位一體的同盟,正是他們互相勾結構成了封建社會罪惡的統治勢力,對廣大人民進行殘酷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
《紅樓夢》的作者還特地在大觀園裡安置了一張當票。圍繞這張當票,既比較集中地介紹了邢岫煙的處境,又進一步表現了林黛玉、史湘雲的性格,並直接地揭露和指斥了開當鋪的富豪薛姨媽。
邢岫煙是邢夫人的娘家侄女,父親邢忠因為家業貧寒才帶著妻子、女兒來投靠妹妹邢夫人。邢岫煙被安置在綴錦樓和迎春一起居住。這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住在這珠縈翠繞的大觀園裡顯得很不諧調。像「蘆雪庭賞雪」那天,「人人都穿著不是猩猩氈,就是羽緞的,十來件大紅衣裳,映著大雪,好不齊整!只有他穿著那幾件舊衣裳,越發顯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見的!」「璧玉珮也是人人皆有,獨岫煙一個沒有。」而邢夫人又那麼慳吝,不但不照顧岫煙,還硬讓她把每月二兩的月錢省出一兩給爹媽送去。她寄住在迎春處,每過三五天就得拿出些錢來給丫頭媽媽們打酒買點心,每月二兩銀子都感到不夠使費,如今減了一半就更不夠用了。因此,她只好在天氣還很冷的時候就全換了夾的,悄悄地把棉衣服叫人當了幾弔錢。可見,她的典當正是由於貧窮,由於大觀園那種特殊環境的逼迫。作者對這一人物顯然是充滿同情的。第五十七回有這樣一段描寫:「忽見湘雲走來,手裡拿著一張當票,口內笑道:『這是什麼賬篇子?』黛玉瞧了?不認得。地下婆子都笑道:『這可是一件好東西!這個乖不是白教的。』寶釵忙一把接了看時,正是岫煙才說的當票子,忙著折起來。薛姨媽忙說:『那必是那個媽媽的當票子失落了,回來急的他們找。——那裡得的?』湘雲道:『什麼是當票子?』眾婆子笑道:『真真是位呆姑娘,連當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媽歎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門千金,而且又小,那裡知道這個?那裡去看這個?就是家下人有這個,他如何得見?別笑他是呆子,若給你們家的姑娘看了,也都成了呆子呢。』眾婆子笑道:『林姑娘才也不認得。別說姑娘們,就如寶玉,倒是外頭常走出去的,只怕也還沒見過呢。』薛姨媽忙將原故講明,……」圍繞著認不認識當票,作者寫了三種人物:一種是湘雲、黛玉等「侯門千金」,她們不認識當票,說明她們的生活、地位是與典當絕緣的。一種是眾婆子等,她們熟悉當票,是因為她們經常遭受典當的剝削。另一種是薛姨媽和寶釵,她們是這契約文書的製造者,對它的功能和作用就瞭解得更清楚了。當湘雲、黛玉聽到對於當票的解釋之後,說:「這人也太會想錢了!——姨媽家當鋪也有這個麼?」眾人笑道:「這更奇了!『天下老鴰一般黑』,豈有兩樣的。」這是對典當剝削的深刻揭露,是對薛姨媽的尖銳批判,同時,也是作者對黛玉、湘雲的讚美,他們極其厭惡那些專會想錢的人,天真地嘲笑了一切剝削階級的醜惡行徑。
作者還描寫了榮國府的典當活動。「金銀財寶如糞土」的榮國府,怎麼能拿東西出去作抵押呢?這好像不可能,然而它正是作品中所反覆描寫的。作者描寫榮國府的典當有兩重意義:一是為了表現剝削階級陰險狡詐的性格,二是為了說明賈府的衰敗沒落。像王熙鳳為了攢私房體己,更多地搜刮金錢,也以干典當的勾當作掩護。五十三回賈珍父子談到了王熙鳳典當的事,賈蓉說:「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賈珍笑道:「那又是鳳姑娘的鬼,那裡就窮到如此?他必定是見去路大了,實在賠得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項的錢,先設出這法子來,使人知道,說窮到如此了。」賈珍的話道破了王熙鳳所耍的陰謀詭計,戳穿了她奸滑的本質。又六十九回賈璉為發送尤二姐而向王熙鳳要銀子,王熙鳳說:「什麼銀子?家裡近日艱難,你還不知道?咱們的月例一月趕不上一月,昨兒我把兩個金項圈當了三百銀,使剩了還有二十幾兩,你要就拿去。」當真王熙鳳窮得必須當金項圈來填補自己的日常用度嗎?不是!這完全是一種欺騙,是為了應付賈璉那無厭的求索,為了迫使賈璉用最薄的儀式發送被她害死的尤二姐,可見她是多麼刻薄狠毒!另外,作者寫榮國府的典當,也是為了藉以交代出這個「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流傳,已歷百年」的官僚地主家庭漸趨沒落衰敗的過程。像七十二回賈璉在王熙鳳授意下出面向鴛鴦借當說:「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了,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準備娘娘的重陽節,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從這段話裡可以看到賈府經濟越來越緊張的情況,房租、地租已經不能滿足他們靡爛生活的需求,為了維持這種局面,他們只好拆了東牆補西牆,偷盜自己家裡的東西出去典當了。總之,賈家這個大廈架子還沒倒,從外面看來仍舊富麗堂皇、氣象崢嶸,但內中卻出現了經濟上的䊺?空,而且人們開始離心離德,一片混亂。這正是十八世紀中葉那個腐朽、沒落的封建王朝的一個縮影。
《紅樓夢》中關於高利貸和典當剝削的描寫,賦予了作品以鮮明的時代特色,它既反映了十八世紀中葉城市經濟畸形發展的狀況,又概括了那個「外強中乾」的行將崩潰的封建社會。作者極其巧妙地把這種階級剝削的事實,作為人物活動的時代環境、作為情節的一部份來處理,通過對人物的塑造展示了廣闊的歷史時代的畫面。
作者對於高利貸和典當剝削基本上是持憎惡和否定態度的,通過他的筆深刻有力地揭露和批判了剝削者、壓迫者的種種罪惡,使《紅樓夢》在這方面也顯示出了它思想和藝術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