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紅樓 寶玉踢襲人的雙重連環「誤會」

解紅樓 寶玉踢襲人的雙重連環「誤會」

解紅樓 寶玉踢襲人的雙重連環「誤會」

紅學研究

講義提要:寶玉因無意間看到一位畫「薔」字的奇女子,便將怡紅院的姑娘全盤否定,由愛轉恨,尤其認為襲人欺騙了他的感情,於是向她踢出了報復性的一腳。但為了掩飾行為動機,寶玉假借了雙重連環失誤。本文在揭開這一懸案的同時還論證:寶玉是情種,更是一位勇攀極頂的愛情探險家,他不僅沿著金陵裙釵8—4—2—1的路徑找到了自己唯一不可替代的心上人,還引導周圍的女子突破家族空間,找到了各自專屬的愛情,多角戀矛盾亦隨之化解。曹雪芹強人強國的愛情觀是人類永恆的理想。

一、寶玉想踢人是出於神聖的憤怒

《紅樓夢》第三十回寶玉在外面突遇陣雨,進屋扣門時「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估諒著寶玉這會子再不會回來的。」「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之後,襲人試探著去開門,但寶玉卻不由分說將她踢倒在地。這一腳還踢得不輕,襲人隨即「噯喲」了一聲,當夜還吐了一口血,「肋上青了碗大一塊」。

這件事發生得似乎很偶然:第一,源於盛夏季節的一場突如其來的「陣雨」。第二,襲人等人習慣認為寶玉不會在下雨的時候回來,如:「這麼大雨地裡跑什麼?那裡知道爺回來了。」第三,寶玉事後解釋說:「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我長了這麼大,今日是頭一遭生氣打人,不想就偏偏遇見了你!」「我才也不是安心。」第四,經大夫王濟仁看視,「不過是傷損」,問題沒有襲人想像的那麼嚴重,幾天之後也就痊癒了。

由於它的偶然性,所以很容易被人們忽略,只當是寶玉情緒失控時的一次非理性行為,確屬失誤。或者有人認為是寶玉變了,人大脾氣大,富貴公子的霸氣、狼心終於暴露了出來,僅僅淋了一點雨,就「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這不明顯是恃強凌弱耍大牌嗎?而且即使要打人也應該打那些不開門的人,而不是打開門人呀!

可惜這些說法都落入了「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迷霧,《紅樓夢》中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至少寶玉就不曾失去過理智,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在日臻成熟。這一回就是因為無法忍受丫頭們的驕縱、欺騙才大為光火的,稱得上是神聖的憤怒。更讓人刮目相看的是他還學會了找連環借口。

我們知道寶玉「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第五回)」這實際上就是曹雪芹發現的「天賦人權」意識,它就存在於寶玉這類無拘無束、自由成長的孩子的天性中。在曹雪芹看來,自由、民主、博愛不僅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還具有自發和自覺兩個不同的境界。自發階段的民主是沒大沒小的一團和氣;博愛是「天下第一淫人」的意淫或曰泛愛(包括同性)。我們的「閨閣隱士」賈寶玉的成長過程非常獨特,許多看似莽撞的行為往往都成了他走向自覺的轉折。他踢襲人就是將錯就錯的神來之「腳」,為自己的生活踢出了一片新天地。曹雪芹相信,只有在行為上大膽嘗試,甚至實施「休克療法」,才能在思想上有新的突破。我們應該看到,前八十回寶玉同時完成了一分與一合兩個變化:一分是將混沌一統的大愛逐步區分成親情、友情和愛情等不同的情感;一合是將分散在許多女孩身上的愛情逐步收縮聚集,直到專注於一人。

在「大旨談情」的《紅樓夢》中,愛情是親情、友情之外的第三種高級情感,就像人是天、地之外的第三種高級存在一樣(筆者在以前的文章中已作論證)。其中很多所謂的愛情不過是由親情、友情產生的錯覺,如寶玉對黛玉,寶玉對寶釵。只有當人達到高度自覺之後才能獲得完整的愛情,寶玉就經歷了從自發到自覺的逐層蛻變。曹雪芹不僅比弗洛伊德更早提出問題,而且更好地解決了問題。

二、黛玉早就希望寶玉教訓趾高氣揚的「姑娘們」

激怒寶玉「一肚子沒好氣」的煩心事總共有三件。第一件出現在第二十六回,這天黛玉夜訪寶玉,以手扣門,屋裡的晴雯正在抱怨寶釵不該來,如:「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就越發動了氣,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後面黛玉再高聲喊,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來呢!」

黛玉以為真是「二爺吩咐」,後來就質問寶玉為什麼不叫丫頭開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哪裡說起?我要是這麼樣,立即就死了!」黛玉這才明白,說:「想必是你的丫頭們懶待動,喪生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只是我論理不該說。」然而,寶玉回去之後再沒問起過此事,更沒有教訓過任何人。難道是他忘了嗎?不是。他要尋找新的機會和方式,不想連累黛玉。

真是無巧不成書,沒過多久,他自己也陷入了敲門不開的境地,並且情節更為嚴重:天在下大雨,哪怕是園中其他人敲門也應該放進來躲雨呀,何況還有可能是主子爺呢?百聞不如一見,寶玉意識到丫頭們確實都被寵壞,需要及時整風了,所以他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這裡可以看出,丫頭們趾高氣揚在先,寶玉變「壞」打人在後。

需要解釋的是,晴雯兩次不想開門倒不是她目中無人,是因為她不喜歡心裡藏奸的寶釵,火氣太大而遷怒了黛玉。人以群分,她與黛玉的交情向來「甚厚」,堪稱同盟(與襲人、寶釵的同盟相對)。另外黛玉想教訓的「姑娘」也不是晴雯,她指的是襲人。她非常鄙視襲人以色相為籌碼籠絡寶玉並規勸他「歸正」。如第二十一回「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接下來襲人一邊拒絕寶玉解衣,一邊提醒寶玉要注意與黛玉等人保持距離。黛玉對此是看在眼裡,恨在心裡,當即就借題發揮罵襲人:「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但此時的寶玉鬼迷心竅,不太明白黛玉的用意。

但寶玉不傻,他在黛玉指出姑娘們該當教訓之後就開始重新審視襲人了。他發現襲人之所以在丫頭中身先士卒、大包大攬是另有企圖。她一方面暗中擠兌丫頭,不讓他們接近寶玉;另一方面又指責他們懶惰,唆使寶玉恨她們。她自己也間接承認了這一點,如她說:「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按照襲人的說法,寶玉是該踢人(法家意識),只是踢錯了而已。那麼寶玉是怎麼想的呢?恰恰相反,他認為丫頭群中最該踢的是你欺上瞞下的頭目襲人,只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才來了一個以虛代實。這是寶玉採用的第一重誤會。

然而,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寶玉從不偏信儒家或法家,僅為加強怡紅院內部管理他是不會「大開殺戒」的,包括小丫頭他也不會打。就像晴雯所說,不喜歡誰「打發」她不就得了嗎,「好離好散」也不失主僕情誼一場呀。事實上,寶玉的教訓行動早在與黛玉商量之後的第二十八回就開始悄然實施了,他的做法是以汗巾子為媒介將襲人介紹給蔣玉菡,緩步疏離。顯然,這種手段不僅比動武儒雅,比直接「打發出去」也更富人情味。

那麼又是什麼原因讓寶玉突然不近人情,採取了武力行動呢?還有更大的隱情!

三、寶玉最不能容忍的是感情被欺騙

真正引發寶玉踢出人生第一腳的導火索是下雨之前的奇遇。我們知道,寶玉之所以沒有及時躲雨,是因為一直在關注薔薇花架下的女孩。這個一邊劃字,一邊流淚的「學戲的女孩子」讓他完全癡迷了,認為:「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好奇的寶玉多麼想知道她的心事,甚至成為她的心事啊!此前,寶玉以為世上所有的女子,至少大觀園的女子都應該是首選鍾愛他的,其中大部分人只是沒有資格或機會罷了。所以他曾經說,如果他死了,女孩們傷心的眼淚定會匯流成河。然而這一次他驚訝地發現眼前的女孩不是「東施效顰」學黛玉,她劃的「薔」字也與自己沒有關係,她是另有所愛,而且還愛得那麼深,那麼癡,達到了能將對方的名字忘情地寫上「幾千」遍的地步(他這裡只是猜測,第三十六回證實這個人是賈薔)。相比之下,自己得到的那許多詞藻華麗的情詩和情話是多麼蒼白無力呀!可為什麼這個最可愛的女孩卻偏偏不屬於自己呢?如:「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裡不知怎麼熬煎。看她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裡那裡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

於是,寶玉的心田里下起了瓢潑似的大雨,失落、委屈、羞辱、慚愧、憤懣一齊向他襲來,將他澆成了一隻「雨打雞」。他沒有看到女孩子們淚水成河,相反先淹沒在了自己的淚河中,原以為自己是情感的富翁,沒想到真愛從來就不曾屬於過自己。寶玉突然間就從自戀的雲端跌落下來,轉而懷疑一切,仇恨一切。

這時寶玉感到受欺騙最多的就是襲人,是她拿走了自己的童真,是她讓自己成為了性愛的奴隸。而自己竟然還幼稚地將襲人的「嬌嗔」、「箴言」,甚至不許「毀僧謗道」的勸告也當成了愛情。如今看來那都只能算是高貴精神向庸俗感官作出的無恥妥協。寶玉可以暫時容忍襲人獨斷專行,但無論如何不能容忍她以大欺小,以肉慾騙取一個剛步入青春期的少年的真情,甚或操縱其意志。所以寶玉在無法索回贓物的情況下就向「竊賊」踢出了平生惟一的一腳。這一方面是以一報還一報,以身痛抵心痛;另一方面是警告襲人:我不喜歡你,你不要再粘著我了。(這裡順便解釋一下,第六回先寫到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手伸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緊接著又說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很顯然,前面「伸至大腿處」是有意為之,僅僅幫助穿褲子是無須伸至大腿處的,更不必追問「夢見了什麼事」。然而襲人雖素知賈母是「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但她也很明白「與」寶玉和最終成為寶玉的妾是兩回事。做妾是一場競爭激烈的淘汰賽。賈母最初甚至更看好晴雯,所謂「賢妻美妾」。所以襲人有心要在性愛上搶佔先機,提前將「初夜權」送給寶玉。從此寶玉的牛鼻子也就牽在手裡了。)

然而,情感受到再大的傷害也屬於個人秘密,不能公諸於眾,更不能作為打人的理由,所以寶玉就委婉地假借了整治小丫頭「越發得意」的名義。其實他很清楚在大門久扣不開之時,最有可能出來獻慇勤的就是襲人,於是就趁機表演了一幕意味深長的誤會劇——第二重誤會。至此,我們就明白了,所謂的雙重誤會實則是矛頭直指襲人的二罪並罰。

令人驚歎的是寶玉彼時雖然火氣正盛、視線模糊,但不僅沒踢錯人,而且踢的部位都非常精準,既讓她掛了彩,感到了劇痛,又不至於危及生命。更妙的是還能假以失誤的幌子給襲人留一些面子,畢竟襲人的嫵媚和賢惠對寶玉來說暫時還不可缺少。只是事隔多年之後(第七十七回),襲人還是舊傷復發了,「吐血舊症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這時她即便不想嫁給蔣玉菡也由不得自己了。原來寶玉早已料到警告無效,因而在她身上留了一點輕微癆傷,真神腿也!值得注意的是,晴雯的死對黛玉和襲人的壓力是相等的,林妹妹的「眉眼」像晴雯(王夫人語),襲人的舊傷後遺症也像晴雯的「癆病」,也必然不讓久留。另外,寶釵後來為避嫌主動退出大觀園,也給黛玉、襲人施加了壓力。在寶玉的情感漩渦中,晴、釵處於正邪極端的外環;黛、襲處於正邪內環,自覺程度稍高,所以寶玉後來想辦法讓她倆避免了晴雯悲劇的重演。對於外環的晴、釵,寶玉就無能為力了。

四、寶玉以不同方式報復不同類型的人

實際上,寶玉並不是一位害怕淋雨的嬌弱公子,比如他在看齡官劃「薔」字的時候就只關心對方是否淋濕了,自己卻全然不顧。而既然在一個陌生的戲子面前都可以忘卻自己,那麼他就更不會對朝夕相處的丫頭大打出手了。正由於不是淋雨的原因,所以在接下來的好一段時間裡他的心情都是「鬱悶不樂」,踢完襲人根本還沒解恨。

只有悟性極高的晴雯覺察到寶玉踢襲人是緣於某種心病,並非誤傷。所以她說:「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原來寶玉在受齡官刺激之後就將當初對丫頭們愛的順序變成了恨的順序,晴雯就是他第二個要報復的人。不過出乎寶玉意外的是,打罵的教訓方式對襲人能起到抑製作用,能讓她暫時將「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但對晴雯卻構不成任何威懾。晴雯在不小心跌折了一把扇子之後,寶玉也是狠狠地罵:「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毫不示弱,馬上予以還擊:「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都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聽完這些話,寶玉是「氣得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後面即使寶玉要去回太太,晴雯也始終沒有害怕,沒有退讓。若不是襲人死死勸阻,寶玉就真有可能一氣之下將晴雯打發出去了。這就是襲人的賢惠,她在自保的同時也救了晴雯,救了寶玉。

兩次教訓行動讓寶玉有了新的感悟,他發現對付襲人這種曲意逢迎的人就應當以惡制惡,讓她的貪慾有所收斂而保留她的溫順;對付晴雯這種心直口快的人,則應當以善誘善,給予足夠的誇讚和尊重,讓她少一些哀怨,多一份嫻雅。很快寶玉便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縱容晴雯撕扇子以搏千金一笑,說「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

這裡我們千萬不要以為寶玉是在討好晴雯,須知他並不在乎別人揭露他與襲人「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兒。比如,他與晴雯爭吵時就不怕鬧大,執意要去回太太,還說:「你們氣不岔,我明兒偏抬舉他(襲人)。」畢竟寶玉是處在男權的社會和家族。只有襲人是真害怕,所以她要阻止寶玉。另外,縱容撕扇子也不是意味著寶玉棄襲人寵晴雯了,他只是想出了一個教訓晴雯這種人的新辦法。實際上晴雯瘋瘋癲癲的乾笑聽起來與襲人被打時的「哎喲」之聲並無二致。此後,虛榮心得到滿足的晴雯果然變得可愛了許多。

然而,襲人和晴雯的轉變都是表面的、暫時的,襲人緊接著就利用寶玉心中有愧而進一步拉攏他,試圖將「挨踢」當成了繼「獻身」之後的再次受寵,所以第三十一回她在晴雯面前說出了「我們」兩個字,將自己公開當成了寶玉的人。隨後在王夫人面前也開始了諂媚攻勢。

與襲人相對,晴雯則以為從此拿住了寶玉和襲人的把柄,可以無所顧忌了,所以不但衣著裝扮處處參照小姐做法(包括長長的指甲),甚至連王夫人也不放在眼裡了。如第七十四回當王夫人叫她過去時,她想:「今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裝飾,自為無礙。」王夫人見她「釵嚲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因此「勾起方纔的火來。」所以我們要看到晴雯之死有她自身的原因。在《紅樓夢》中任何人的結局都是由主、客觀兩方面促成的。

對比可見,前者是典型的奴性思維,見桿就爬;後者是典型的自命清高(判詞:「心比天高」),確實只適合在天上做花神。要改變一個人固有的秉性談何容易,這裡我們就不能責怪寶玉教育無方了,他是既盡了心又盡了力,能維持暫時的平靜已屬不易。

五、寶玉在找到唯一真愛的同時也化解了多角戀

寶玉深知「師傅請進門,修行靠個人」的道理,別人的說教說不定還會適得其反。當他發覺襲、晴無法改變時,也就不想在她們身上多花心思,多做盤旋了,決計「另求新歡」。心想即使找不到一個劃「薔」字的女子,也應該去找一個比襲、晴、釵、黛更全面的人。很快,他就將目標瞄準了正邪雙重的史湘雲,所以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之後,馬上就「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第三十一回回目),與湘雲搞起「陰陽麒麟戀」。丫頭則更偏愛麝月了(她後來做了寶玉短暫的妾,對應第六十三回的「韶華勝極」,「開到荼蘼花事了。」湘雲做正妻的時間也很短,「轉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至此,寶玉的愛情悟道就完成了從4到2的代謝和收縮。這之後寶玉對黛、晴的情感便逐步向親情轉換,對襲、釵逐步向友情轉換。直到第三十六回「識分定情悟梨香院」,寶玉才最後領悟到愛情的分定性和專一性,通俗地說就是:「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不過這時候他還只是解決了理論認識問題,具體的「那一個」仍舊沒有找到。寶玉的情感之路還有很長。

可以看出,寶玉每一次移情轉戀都是因為在愛情自覺上有了新的提升。在舊情人不能同步更新之時,就只好通過「換人」來擺脫靈魂和肉體的分裂,擺脫親情與友情的纏繞。所以寶玉不同於一般喜新厭舊的紈褲子弟,他是一位不甘於平庸的,敢於打破世俗禮法的愛情探險家,他一步一個腳印攀爬上了愛情的最頂峰。或者還可以說寶玉是一位鍥而不捨的化學家,他在一次又一次的試驗之後終於剔除近親、門第等各種雜質而提煉出了親情、友情之上的純粹的愛情。這難道不比發現某種化學元素的意義更大嗎?

在曹雪芹看來,愛情對於人與社會的進化發展具有決定性的作用。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它雖然也有自私、專屬的要求,但卻不會傷害他人利益,甚至還是利他的。寶玉就是在找到了完全匹配的另一半的同時,還幫助周圍的女子突破家族空間,找到了更如意的郎君。最初以他為中心的不可調和的多角戀矛盾也隨之化解。比如將襲人介紹給蔣玉菡就比留在自己身邊具有更多愛情的成分。不但蔣玉菡對襲人心有靈犀,驀地念出「花氣襲人知晝暖」,而且襲人也能得到她很看重的正夫人地位。黛玉、寶釵後來也都找到了各自更理想的夫君(黛嫁水,釵嫁環)。明顯可以看出,作者的用意在於倡導男女平等,因為只有女性也享有超越家族範圍之外自由戀愛的權力,才能讓更多的男女找到真正的愛情。可見,自由、民主是愛情的搖籃,而愛情又是促進人類走向更廣泛自由、民主的牽引力。假如每一個人都相信愛情並自由地追求它,世界將是多麼美好。

愛情的第二個價值在於它能無限挖掘人的潛能。寶玉雖然不想進學堂,只願在脂粉隊裡混,但他洞明的學問,練達的人情不比任何讀書人少。從第七十八回他寫的《林四娘詞》和《芙蓉女兒誄》可以看出他的才能非常全面,此前在詩社裡的表現完全是為了讓位於裙釵而有所保留。當然,這種低姿態也是他學習效率比別人高的原因。寶玉在經歷短暫的困頓之後就找到了比齡官還更優秀的女子。對待這份珍貴稀缺的情感,寶玉不只是像齡官一樣在泥土上銘刻,還要賦予它以生命並精心種植,如「將方纔的夫妻蕙與並蒂菱用樹枝兒摳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好,又將些落花來掩了,方撮土掩埋平服。」至此,寶玉為愛而生的心終於獲得安頓,九九歸一。蒼天不負有心人,在二人的共同栽培下,菱蕙終於破土而出,並且「連理枝頭花正開」。

寶玉和香菱的甄賈(真假)結合詮釋了這樣一個道理:真正的愛情來自於非親非故的陌路相逢,來自於世俗成見中不可能的可能。毫無疑問,寶玉後來之所以能讓讀者跌破眼鏡,成為一個大作家就是因為婚姻美滿、穩固,一個沒有愛情強力、持續驅動的人是絕對不可能寫出天才之作《石頭記》的。《石頭記》本身也是要證明愛情不但是人固有的情感,還是人產生超自然力的神秘引擎。

曹雪芹的愛情觀是多麼先進、完美啊!可以預見,他的思想不但在現階段不會過時,還將成為人類永恆追求的理想。可惜雪芹在書中掩飾得太深了,或者說他太高估後人的理解能力了。誰知他們大都只知妄自尊大或者求諸於西方之次。假如寶玉能活在今天,他一定會找個借口向著那些曲解愛情、欺世盜名的學術大丫頭們一腳踹過去!對付邪惡亦唯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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