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人物系統

《紅樓夢》的人物系統

《紅樓夢》的人物系統

紅學研究

一部成功的長篇小說,在其眾多人物中,總是自成為一個人物系統。作者是通過一定的人物系統來表達他所想表達的一切思想以及他所反映的特定生活的意義。因此不同的小說由於它們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社會環境,不同作者的藝術風格,它們的人物體系也各不相同。例如《水滸傳》裡的人物就不可能出現在《三國演義》中。前者是草莽英雄、江湖好漢,後者則是政治上的風雲人物、帝王將相。李逵和張飛儘管性格上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但他們畢竟是不同個性的人物。小說的人物系統是一個綜合各個因素(包括環境)的有機整體。研究一部小說的人物系統,人物結構,對我們完整、總體地認識這部小說的思想內容,作者的創作意圖,藝術風格以及它的社會效應,將是很有必要的。

《紅樓夢》這樣一部巨作中,人物出現有四百餘人,著重寫的也有幾十人,當然這不是人物的雜湊,而是有機的整體。首先是這些人物都生活在怎樣的環境中?《紅樓夢》的寫作由於主題思想的需要,把絕大多數的人都放在賈府這樣一個詩禮簪纓的公侯之家,而且是行將敗落又「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封建大家族中。作者非常成功地把人物都統一在這個環境中,無論是男女主人、奴僕,無論是美好、醜惡,都聯繫到這個特定的環境,帶著它的特色。這是形成人物系統的環境。其次是人物系統中怎樣分別為不同的系列。可以這樣分,比如說以主子與奴僕的階級來分為不同的系列。這種區分當然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作者的著眼點顯然不在這裡。屬於「薄命司」裡的不僅有主子小姐也有丫環使女。按照《紅樓夢》作者的思想脈絡,他是這樣來區分人物的系列的:人物系列之一,金陵十二釵。寫出一批女兒的美好形象,無疑是作者創作的一個重要願望。「然閨閣中本是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第一回「作者自雲」)空空道人說:「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第一回)可見寫幾個女子是小說的主旨或重點之一。「金陵十二釵」是屬於太虛幻境中的「薄名司」。這「薄命」,「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就是《紅樓夢》中眾女兒的共同命運所構成的一個系列。作者把十二釵分為「正冊」、「副冊」、「又副冊」,這又是這個系列中的三個分支。這三個分支中,又各有其特色:正冊的十二人的體系是「悲金悼玉」。(庚辰本《紅樓夢引子》作「懷金悼玉」,程乙本作。「悲金悼玉」) 作者對正冊、副冊和又副冊之分,是按照身份和地位來定的。正冊的十二人中,屬於賈府成員的八人。其餘四人,黛玉是賈府外甥女,也是世襲侯門之女,薛寶釵是「四大家族」之一皇商「珍珠如土金如鐵」薛家之女;湘雲也是侯門之女;妙玉「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 她的冊子上判云「可憐金玉質」。所以實在都是「金枝玉葉」式的人物。所謂「悲金悼玉」 ,具體講可能是指黛玉和寶釵,(「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而泛指則是指十二金釵中諸薄命女子。因為這句話寫在《紅樓夢引子》中:「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而以後的諸首曲子講的都是這十二女子,所以「悲金悼玉」完全可以說是泛指。即是說她們雖金玉般的身份,而命運卻是令人悲悼。這十二人中,黛玉、寶釵、湘雲、迎春、惜春、妙玉、鳳姐、秦可卿的不幸與薄命都很明顯,不必細說,即使如元春,雖身為貴妃,但禁錮宮庭,這是個「不得見人的去處」,摧殘了青春歡樂,作者深刻地指出她同樣屬於「薄命」。李紈可能是老來榮華,但青春過早的凋逝,到頭來「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探春想必是隻身遠嫁,在當時是認為大不幸的。巧姐是「事敗」、「家亡」之後的淪落。造成她們「薄命」 的原因是複雜的,有由於本人的性格、思想與環境的衝突,而更多的卻是一種身不由己的外部勢力,人為地置她們於不幸的地步,有的看來是偶然的,但在封建社會的環境中,這樣的事故遭遇卻是常見的、非偶然的,如李紈、元春、巧姐、迎春等。副冊的系列——「有命無運」。在第五回,寶玉看到的副冊僅香菱一人的,是屬於侍妾之流。但香菱的出身顯然不同,是書香門第的「望族」,她落到這個地步只是由於非常偶然的事故。那茫茫大士一見她就哭道:「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這「有命無運」作何解釋?依香菱的具體情況,似乎是這樣的意思:出身是個良好的環境,這僅是一個客觀的條件;但今後的遭遇如何,這就要看她的「運」了。香菱有「命」(出身良好)但運數不好,與「 命」不相稱,所以是「有命無運」。這副冊系列中還有哪些人,寶玉也沒有往下看,不得而知。但據畸笏叟的一條批語中說「 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諱」,則作者原定似乎還是有其他的人的。推測起來作者可能是把尤二姐尤三姐放在副冊中,甚還有夏金桂。又副冊的體系——「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作者所說的「異樣女子」,應是包括賈府及大觀園中一批出色的「身為下賤」的丫環使女。寶玉所見的只是晴雯、襲人的冊子,此外應還有平兒、鴛鴦、紫鵑、金釧、司棋、芳官等人。論她們的人品、氣質、模樣兒,不見得次於正副冊。但她們卻處在卑賤的地位,縱然「心比天高」,也沒有能爭得自由的生活。這「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原是讚歎晴雯的,意思是說她雖然處在下賤的奴僕地位,但她不甘心於這屈辱的地位,她要求一個平等的人格尊嚴,她以傲然的骨氣面對加在她身上的橫暴。生而為奴已是最大的薄命,更不幸的是連做一個清白正直的奴婢也不可得。作者把晴雯放在又副冊之首,其傾向是明顯的。但其實這「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也同樣可泛指這批出色的女奴。襲人也深知奴婢命運的可悲,何嘗沒改變這地位的願望,她也有「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可是她卻走的是盡奴婢職守、逢迎巴結的道路。她同樣是癡情對待寶玉,希望得到作為奴婢的唯一出路,做寶二爺侍妾,可是薄命到這卑微的願望也不能實現。鴛鴦也是個「心比天高」的奴婢。淪為奴隸而始終不甘心於奴隸的歸宿。連別人認為是奢望一做大老爺的小妾,如邢夫人勸誘的那樣「光輝」的前途,她也視若糞土,堅決加以拒絕。她對生活的追求,比別人更高一籌。還有,被寶玉視為「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的平兒,是賈璉的愛妾,又是鳳姐的心腹。以一個奴婢的身份,周旋於鳳姐之威與賈璉之俗其間,寶玉曾深深憐惜她的處境的可悲。可是平兒卻又是出類拔萃的好女兒,她識大體、同情不幸、有正義感、有才情,李紈說她 「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一身為下賤。另外,又如有金子般的心腸的紫鵑,鋼烈的金釧,膽大敢為的司棋,天真而能堅決抗命的芳官……同樣是這一體系人物中的佼佼者。她們雖身為下賤,但她們以各自的特色顯示出她們同樣是人的光采,使有些「閨閣千金」都為之黯然失色。但既然在那樣一個「末世」的環境中,「金枝玉葉」的人都遭受這樣那樣的不幸命運,她們這些身為下賤的奴婢,越是「心比天高,只會越招來惡運,她們是雙重的不幸。《紅樓夢》作者為侯門繡戶的閨閣中的不幸者立傳,為身為下賤的奴婢們立傳,構成了一個共同的「薄命」女兒的體系。在我國的小說史上確實是空前的。

除女兒之外,《紅樓夢》還寫了許多男性的人物,所以:系列之二,一代不如一代的兒孫。在男性人物中,作者主要寫的是賈府的兒孫。當然還有許多男性奴僕,但作者沒有著重地寫他們,沒有形成體系。所以男性人物是以賈府家族兒孫為主要線索的。這個體系可以一句話說明:「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這包括:賈赦、賈珍、賈璉、賈蓉、賈環… …等等。擴大一點當然還應包括薛蟠這樣一批外姓人物。這一體系中,雖各人不同,但基本傾向是驕奢淫逸,依靠祖上餘蔭的一批紈褲子弟;但他們是賈府這樣「詩禮之家」的子弟,所以儘管背地裡可以腐敗不堪,在外表上又不同於一般市井惡少,正如賈母說的「你我這樣的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第五十六回)。他們形成一個體系,是和其具體的環境相吻合的。自然,在賈府的兒孫中還有賈政與賈蘭兩個與前一系列不大相同的人。但這兩個人物在賈府中並不是主要傾向,主要傾向是前一種人。所以賈政、賈蘭可以算是這「一代不如一代」的兒孫中的一個分支。因賈政在整部小說中雖然沒有干多大的壞事,他除了無效地管教寶玉外,也沒有做什麼起作用的事。這裡我們可不能忘掉一個主角,賈寶玉。他是屬於哪個體系呢,應該說他是從上面那個系列中叛逆出來的人物。第五回說寶玉「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情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但結果寶玉還是墮入了「情天孽海」,仍然「於國於家無望」。這一點與賈珍輩有相同之處。但他與賈珍輩畢竟是大不相同的人,他終於出污泥而獨樹一幟。賈珍他們一方面驕奢淫逸,一方面雖不好讀書,而對功名利祿卻是極熱中的,因為這是他們生活的保證;至於賈政雖然生活上在那個家族中算是比較正派,但卻是對讀書做官、經濟仕途十分切望的,不過他想的是讀八股考舉人的「正道」。而這兩方面寶玉都是最反對的。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是最潔淨的,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是污濁的。從寶玉的道理說,這污濁的表現,一是不尊重女兒,玩弄作賤女兒,即皮膚淫濫之蠢物;二是「祿蠹」,熱心於經濟仕途,沽名釣譽。這些都是寶玉所反對的,他總極力要從這兩點掙脫開去。可是他並不能徹底地擺脫。他雖然盡力維護、尊重甚至為女兒們服役,但也難免好色;他雖反對經濟仕途,但迫於父母之命卻又不免要去讀八股時文,要去與賈雨村之流周旋;他也無法擺脫富貴家庭的生活方式,一些紈褲習氣。所以他常常自認為一個「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濁玉」。他是在擺脫這種污濁中,昇華起來的。所以寶玉這個人物形象是從叛逆中形成的,是從賈珍、賈赦那個體系中叛逆出來,同時又從賈政、賈蘭那個體系中叛逆出來,終於形成他獨特的體系。(我不想說寶玉是從他那個階級中叛逆出來的) 附屬在寶玉這個體系中,還有幾個寶玉最相知的人物。即:秦鍾、柳湘蓮、蔣玉涵等人物,即幾個不濁的男人。其所以「不濁」,是因為他們一不是「祿蠹」,二性格風流,形態俊美,對女兒鍾情。如柳湘蓮的放浪自由生活,使寶玉欽羨不已,自歎不能。所以他們是寶玉同系列的人物。

《紅樓夢》中諸系列人物之間的相互關係與作用,也就是系統中人物的結構。小說中主要的人物系列是薄命的眾多女兒。但她們的薄命,卻完全不在她們本身。無論是十二釵中的正冊、副冊和又副冊,她們的共同性是:她們都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她們是受支配的。從作者所顯示的生活實際卻告訴我們根本不是什麼宿命的因緣。她們的不幸是人為的;是在這樣的社會、家族環境中,她們總是這樣那樣可以遭遇到的。而直接支配她們命運的人,卻正是那以賈府的兒孫為主的那個系列中的人物。從決定眾女兒的命運這一點來說,這個體系中還應包括賈母、王夫人等這些實際起支配作用的人。賈寶玉說女人「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他當時指的是周瑞家的一干人。但是這理論當然也適用在賈母、王夫人她們身上。寶玉的論斷固然是極端了些,但是說女人一嫁人就不如女兒那樣單純、純潔,考慮的事就複雜起來卻是事實。她們受階級的、傳統的偏見也多了,思考各種利害關係,變得和男人一樣熱衷於功名利祿的追求,尤其是她們處在決定、支配別人命運的地位的時候。所以賈母她們應是列入這一體系人物之中的。我們可以把雙方的關係排列如下:賈元春——賈母、賈政、王夫人決定送她「不得見人的」去處。賈迎春——賈赦作主將她許給「中山狼」孫紹祖。賈探春——賈政作主令其遠嫁。賈惜春——賈珍及東府的污濁環境,逼使她遁入空門。林黛玉——造成她愛情悲劇的直接設計者是賈母、王夫人。薛寶釵——她的不幸的婚姻悲劇決定於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王熙鳳——縱然潑辣、有計謀,但最後掌握她命運(「一從二令三人術」)的是賈璉。李紈——促使她年輕守寡的是建封制度,而具體主宰的卻是賈母、賈政、王夫人。妙玉——是王夫人決定把她引入賈府。秦可卿——賈珍是所謂「淫喪」的罪魁。巧姐——陷害者是賈環、王仁。晴雯、司棋、芳官、金釧——命運的決定者是王夫人。平兒——主宰人是賈璉。尤二姐、尤三姐——玩弄、踐踏她們的是賈珍、賈璉、賈蓉。香菱——薛蟠是禍首。鴛鴦——賈赦是禍首。|我們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這兩個體系中的人物關係就是這樣。一方面是薄命的不能自己決定命運的受人支配的女兒們,一方面是主宰她們命運的「一代不如一代的」男性子孫,和 「一嫁了人就比男人更可殺」的女人們。而賈寶玉這個在兩個方面從男性體系中叛逆出來的人,卻又如此的無力可以對他們援之以手,他只能做到一個見證人的作用,因為他自己也是不能自己作主是個「一點兒作不得主……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的人,自己也同樣是個受害者。他有叛逆的思想萌芽,有著衝破封建網羅的新的因素,但他又是如此軟弱無力。整部《紅樓夢》人物系統中諸系列之間的基本關係就是這樣。可是《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小說,是藝術精品。它不是在圖解什麼既定的概念,而是表現的一幅完整的時代生活的長卷畫面,它是一部「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的「根植於現實的浪漫主義的傑作。我們雖然可以根據它分析出其中人物諸體系間的關係,但小說所反映的真實的生活卻遠比我們分析的要複雜、豐富得多,並不如我們說的那樣顯露、簡單。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人物的性格刻畫的多樣,多層次,多側面的高度成就。以眾多的女兒來說,薄命是她們一個總的概括,而她們的性格、生活道路卻是各有鮮明的個性,形成了燦爛奪目的人物畫廊。這些主要人物的性格特色,論者已多,不必詳述。即使同樣是丫環使女,性格之不同,從言語上即表達了出來,如晴雯的爽直辛辣,襲人之溫馴體貼,平兒之黠慧辭令,紫鵑的真摯厚道……如此豐富多采的人物群像,這使那些要實行一個階級一個典型理論的人們瞠口結舌,無從解答。因此我們說的人物系統,並不是意味著把人物的類型化強加給《紅樓夢》。作者是充分掌握了從多樣變化中求統一的藝術規律的。

二是整個人物系統中系列之間的關係複雜交叉,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紅樓夢》主要是描寫一個大家族內的日常生活,這裡親屬之間、嫡庶之間、主奴之間……不論有多少矛盾,卻都依照封建的規範制度、倫理常規生活在一起,有時還顯得溫情脈脈,和諧歡樂。在這種帷幕的掩蓋下,當矛盾發生時,不同人物之間的現實關係,不是那樣涇渭分明的。王夫人一巴掌攆出了金釧,她似乎也不想置金釧於死地。按她自己的生活邏輯是:我只有這個寶玉,難道叫你們勾引壞了?她認為爺們總是丫頭們勾引壞的。金釧跳井死了,王夫人因內疚而傷心落淚,她似乎也沒有必要來偽裝善良。即便是主奴的關係,也不能否認普通人情的一面。因此從賈府的生活邏輯來說,王夫人是個「菩薩」似的善良人。鳳姐過生日,賈璉在房裡玩女人,鳳姐以她女性的立場而「潑醋」大鬧一場,但她也並沒有贏得什麼。按照賈母的邏輯:「從小兒世人都打這麼過的」,一場人倫道德的是非,鳳姐與賈璉之間的矛盾就這樣在笑語溫良之中暫時平息了。而實際上這件事故卻隱伏著賈璉和鳳姐不同地位的衝突。作者嚴格遵守按照生活實際來表現生活,沒有加強主觀的評論,但他選擇這種具有典型意義的情節來寫,當然就表明了他的傾向。在這裡人物的性格,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不是那樣直露、簡單,善與惡、美與醜、真與假,常常是交叉錯綜在一起。使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愛憎去評價,去認識,也可以透過生活現象看出作者對整個人物體系的內在的安排。這系列人物,不是作者主觀的藍圖,而是生活中客觀存在的,是作者從他生活的體驗中概括出來的。

《紅樓夢》的作者是根據生活的實際,形成他的人物體系的。那麼通過對作品所反映的繁複的生活現象,去探求作者心目中的人物系統,當然是窺視作者要表達的思想、主題的一把鑰匙。《紅樓夢》寫出一群不幸的薄命女兒,這自然是明明白白的。但是如果單從「女兒薄命」 著眼,則至多也只得出個「紅顏薄命」的結論,歸之於紅顏自身的命運。但作者曹雪芹並不是這樣的思想。太虛幻境中的判語、曲子,只是作者向讀者預示諸女子的歸宿而已。當作者把人物放在生活中來描寫時,我們看到的是現實生活,宿命的色彩就不存在了。那末決定這些「異樣女子」的不幸的歸宿是誰造成的呢?賈府、大觀園,幾乎是個封閉的環境,並不是由於外來的勢力的影響而造成或迫逼使諸女兒不幸的。實際上是賈府內部的另一系列的人物在主宰著眾人的命運。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探春說:「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她當然認為這種抄檢大觀園就是這種「自殺自滅」的行為。就是說家族裡的人自己在迫害自己的內部。作為主子的女兒都在受害,何況「身為下賤」的奴婢!元春省親時說:「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她也在埋怨當日送她入宮的賈母賈政他們,她是被害人。庚辰本第二十回末,有一段批語云: 「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失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於斯:自執金矛又執戈 自相殘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 脂硯先生恨幾多 ……」 批書人以為此詩「詩句警拔,且深知擬書底裡」。這個「自相殘戮自張羅」是與探春說的實有相同的含義。所謂,「自殺自滅」我們當然不能看做是女兒們薄命的根本原因,因為這只是一種現象,還要解決:為什麼自殺自滅呢?這個問題,《紅樓夢》所表現的生活實際,卻是解答了的。我們前面已談了兩個體系人物之間的關係,「一代不如一代」的人物體系主宰了眾女兒的命運。但從《紅樓夢》對人物的行動的情節的描寫來看,其實他們都不自覺地在受著整個封建社會的傳統觀念、階級偏見、生活邏輯所支配。他們的思想行動是整個封建制度的產物。賈寶玉的可貴處是他在想要衝破這種傳統的樊籬,從他們那裡叛逆出來。例如一方面說賈府「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對下人「慈善寬厚」,但一方面卻對晴雯、金釧等人凶殘虐殺。王夫人一方面是害死她們的元兇,可是人們又稱她是「佛爺」 似的「善人」。因為在建封社會裡,貴宦之家中這樣的對待奴隸並不是特殊的。元春被送入宮中,對賈家來說是一種皇恩、榮耀,根本不用去考慮被送的人是否會得到幸福的生活。薛寶釵也是為了待選入宮,才由金陵來到都城的。在決定女兒終的婚姻問題上( 大觀園女兒的薄命都產生於愛情與婚姻),起決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和封建倫理觀念。認為女人始終是男人的附屬品,只在完成生兒育女的任務,或作為男人玩弄女樂的對象。至於 「身為下賤」的女奴們,連人生自由都沒有,更何況婚姻、愛情的自由了。如果說看出了「 自殺自滅」是一個層次,那麼看到整個社會環境對人的行動的支配,又是深一層的層次。作者不是理解到至少是感觸到了。但《紅樓夢》中接觸到的還有另一個層次,即:這個「一代不如一代」的人物,又是整個社會環境哺育出來的,也是時代和階級的產物。養尊處優、窮奢極欲的寄生蟲生活,只能造就這樣一批人。所謂「運終數盡」,有朝一日「忽喇喇似大廈傾」,卻真似命中注定了的。這一點賈府上下心中皆有預感,有多次暗示,但又無法改變這一趨勢,可以說是不以人們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現實。作者不是偶然在第五十三回插入烏進孝交租這一情節。作者用這個情節的用意倒不在宣示理解到剝削關係的不合理,而主要是說明賈府的龐大的生活開支是建立在這農佃制度上的,而這基礎現在已日益趨於衰落、動搖、不穩固,再也無力來承擔這無度的揮霍了。用不著等抄家,也已離「一敗塗地」不遠了、這種現象其實也是屬於「自殺自滅」。

《紅樓夢》中的諸系列人物,這裡有統治者,被統治者;支配者,被支配者;害人者,受害者。而有的則是交叉著,既是害人者,又是受害者。他們的地位、身份是在轉換著的。但都是生活在同一個環境中,不由自主地在裡面扮演一個角色。真是所謂「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作者不懂得唯物史觀、階級分析,對這繁紜複雜的現象,實難解其中之味。《紅樓夢曲子‧收尾》中所唱「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這都是發生在賈府這個封閉式的環境中,一幅「自殺自滅」的場景,「三春去後諸芳盡」,大觀園的「諸芳」就是這樣「盡」的。自殺自滅地把美毀滅,自殺自滅地走上「一敗塗地」的道路。這是作者要表達的主要思想。寶黛的愛情悲劇(包括所有因情而薄命的悲劇)和賈府的由盛而衰這兩條線索,在「自殺自滅」這個主題上統一起來了。以上是對《紅樓夢》的主要人物系統以及各系列人物結構關係的初步分析。這個獨有的人物結構,表達了作者認識到的自殺自滅地把美毀滅,自殺自滅地走上家族運終氣盡地步的主題思想。因此他始終以無可奈何,不可名狀的心情來看待這人世間的悲劇,使整個小說具有感傷、沉思的風格。而這種心情、風格與整個小說的人物系統是一致的。至於他這主題思想是否是最透徹、最深刻地解說清了他所謂的人生之「味」,那是另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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