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寧國府
《紅樓夢》 榮寧二府為其演繹人生,展現紅樓夢境的空間世界 其展示的畫卷是逼真而細膩的,包蘊的內涵是豐富而深刻的。其中榮府世界,是紅樓夢境的主戲台,研究者著述也頗多,有很多精闢而獨到的見解;而對寧府世界.紅樓夢境本身展示就不多,研究者當然注意得就更少。
《紅樓夢》程高本一百二十回中,直接寫到寧府生活的約有十二回,且絕大多數在前八十回中,所花筆墨連全書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但這有限的筆墨絕不是可有可無的 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前八十回中仍留下這些文字,自有它的妙處,必有讓讀者認真探究一番的道理。筆者認為,紅樓一夢,側重於展示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和寸斷柔腸,展示他們的高騅別緻和聞情逸趣,主要是寶黛釵的三角糾葛。作者是把他們的糾葛放在一個相當廣闊的人文背景之上,敢在豪門家庭的 衰背景之上來展示的。因此,作品既有「離台悲歡」的辛酸蠍,又有 炎涼世態」的辛酸淚,脂靖本二十二回批註:「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顯然,作者要表達的主觀意圖,一是痛失知音的悲哀,一是家庭衰亡的淒涼,二者密不可分+如雪上疊霜,霜上蓋雪。為了更好地展開這兩條線索,作者採用了「前有伏筆、徵兆,後有交代、應驗」 的方法。有關寧國府章節的描寫,其主要意圖就在於此。賈家族的衰敗,寧府描寫中有許多徵兆。可以講,整個故事是「淫於寧、亂於寧、衰於寧和終於寧」的。
《紅樓夢》第五回警幻仙子對寶玉講:」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一—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這是作者一反當時的「風月筆墨」所致,也提高了《紅樓夢》的欣賞品味。然而書中「身淫」的描寫也是有的。如第五回寶玉依警幻所屬,與警幻之妹可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難解難分的描寫,二十一回賈璉與 多渾蟲」媳婦 多姑娘兒」淫捲浪言,醜態畢露的描寫等等。這些「身淫 」「意淫」,開端卻都在寧府。「金陵十二釵正冊」最後一首寫的是秦可卿,其判云: 情無情海幻情耀,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秦可卿在現存各本中,是一個好模樣、好性格、公婆疼 丈夫痛、只怕 打著燈籠兒也沒處找去 的賢女子,但在初稿中,這個形象卻大相逕庭。在甲戌本十三回回末總批中畸笏叟講:「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固有魂托鳳姐, 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硼去 」「固刪去天香樓一節」,這一回「少卻四五頁也」。叉靖藏本十三回眉批有秦可卿之死.「彼時閤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 其死法,也不是思慮太過,憂慮傷脾,經血不調,積慮而死,而是妄動風月情,最終泣黃泉,上吊而亡。現存各本中,其臆伏暗示頗多。如「壘陵十二釵正冊 寫秦可卿,畫一座高樓,上有一美人懸樑自盡 這高樓顯然是天香樓。程高本續寫部分,也看到了這一點,在一百十一回「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中,再次點到「東府裡的小蓉大奶奶」拿著汗巾子上吊。警幻之妹可卿在向鴛鴦之魂解釋原因時也講:「我在警幻宮中,原是個鐘情的首坐」 ,「降臨塵世,自當為第一情人」 、「所以我該懸粱自盡的」 天香樓一節,用的是史筆,可見小說原型,確有其事。
好淫者必有好色者相配。誰是好色者?第七回焦太罵得好: 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於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 如焦大所罵,好色者即是可卿的公公或叔子可卿的公公賈珍吃喝嫖賭,樣樣俱全。自己的小姨子都不放過,更何況 「淫味十足」的兒媳。可卿死後,婆婆尤氏「犯了胃氣疼的舊症,睡在床上」不起來理事。尤氏胃疼是假,心痛是真。公公賈珍卻「哭得淚人一般」,傷心至極,拄個枴杖踱來踱擊,難怪戚本雙行夾批對其「如何料理,盡我所有罷了」要有如此詳論:「盡我所有,為媳婦是非禮之談,父母又將何以待之?」甲戌本的側批更講得露骨:「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賈珍為可卿置的棺木是「千歲爺」的等級:「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聲如玉石。」並「親自坐車帶了陰陽生往鐵謐寺來踏看寄靈之所」。更可笑的是,有喪妻之痛的賈蓉,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中幾乎沒有露面。是悲傷過度嗎?不是,是讓位給其老子也。可卿除以「淫」供奉其公公外,是否還養著小叔子?寶玉太虛境與可卿的「柔情繾綣」,是否有所影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可能倒是一「史筆」。寧府的「淫」,臭名在外,柳湘蓮聽說尤三姐是寧府中人,連連跌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 好好的一對鴛鴦拆散了,斷送了一位烈女,自己做了和尚。事實上,寧府確有許多「淫」的描寫:茗煙按著萬兒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在寧府,賈薔與賈蓉相親厚,賈璉金屋藏嬌在寧府,賈瑞對鳳姐起淫心在寧府,賈蓉調戲姨娘還是在寧府。以上種種,確可佐證,「情既相逢心主淫」,「造釁開端實在寧」。
既已「淫」矣,何患亂不相伴生!
程高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王鳳姐力詘失人心」中,那位人見人怕的潑辣貨「風辣子」不得不委曲求全,忍氣吞聲,央求那些一貫被自己頤指氣使的「下人們」。最後還被邢夫人誤解,「鳳辣子」是又氣又急又傷心,口吐鮮血,從此一病不起。榮府「犯上作亂」到此已至頂峰。同是治喪理事,秦可卿喪事鳳姐治理得井井有條,史太君喪事卻顯得步履維艱。事實上,在十三回秦可卿喪事中,史太君喪事之「亂」已埋下伏筆。十三回中鳳姐根據寧府弊端,首先想到的是治理「五弊」,這五件事在寧府中已形成「風俗」。到史太君喪事時,榮府這「五弊」也早成風氣。東西平時就已散失,奴才們撈到錢的早溜了,治喪時因銀子「一點摸不著,淨當苦差」,臨期推諉的更多。鳳姐求上不應,求下不靈,「有臉」、「無臉」的都不服。昔日事事順心的「鳳辣子」 ,變成了一個處處受氣的「小雞雛」,真正可悲可歎。榮府之亂在寧府中已見端倪,寧府「五弊」也就是榮府「五弊 。甲戌本十三回畸笏叟在批注中講: 讀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聲大哭。三十年前,作書人在何處耶?」畸笏叟是曹氏家庭歷經衰落階段的重要人物,對此「五弊」他有切膚之痛,因此,才發出這樣的感慨。
寧府「犯上作亂」的描寫,始於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風,宴寧府寶玉捨秦鍾」。寶玉會過秦鍾後,尤氏派人送秦鍾回去,卻巧派在焦大頭上,這位醉焦大憑著救「太爺 的資本,「一味的好酒,喝醉了無人不罵」。現在派他送秦鐘,他卻「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眾人喝他不住,賈蓉忍不住便罵了幾句,叫人「捆起來」。那焦大反而大叫起來.「蓉哥兒,體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不和我說別的還可、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可謂膽大包天。「奴」沒「奴」的性兒,「主」沒「主」的尊嚴。
寧府之亂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第二回冷子興演說中已提到實質性的原因:「這珍爺那裡幹正事?只一味高樂不了,把那寧國府競翻過來了,也投有敢來管他的人 」四十五回賴嬤螗也講:「(賈珍)只是著三不著兩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這些兄弟侄兒怎麼怨的不怕他?」那焦大說得更明白 「每日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 身不正如何管人?行不軌焉能服眾?上粱不正下樑歪,難怪賈薔要專事「鬥雞走狗,賞花閱柳」的勾當,賈芹要「夜夜招聚匪類賭錢,養老婆小子」 。可見,寧府「五弊」的確是由 淫」而生的。
「淫亂」已生,家道必然衰敗。
老祖宗賈母的喪事,鳳姐無法指揮,一個重要原因是銀錢短缺。一百六回賈政跌足悲歎著講:「老天哪,老天哪,我賈家何至一敗如此!」「 『寅年用了卯年』的,還是這樣裝好看!竟把世職俸祿當作不打緊的事,有什麼不敗的呢?」對於已經「蕭索」了的賈家來說,這些巨額支出,確實是個沉重的負擔,已是力不從心了。寫整個賈家族的衰敗,作者仍然起筆於寧府:「家事消亡首罪寧 」作者首先極寫寧府排場之勝,以此來暗示和反襯家庭的衰亡。
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中為賈敬祝壽,壽星老不願湊熱鬧,家裡人還是熱鬧一番,搭檯子,請戲子,送給賈敬可口.稀奇的果品,就裝了十六大捧盒。那四大郡王,十四家公候都差人持名帖送了毒札來。第十三回秦可卿喪事的描寫,作者更是竭盡渲染之能事,大寫其排場;擇准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單請一百零八眾僧人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死鬼魂;另設一壇於天香樓,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冼業醮。停靈會芳園,靈前另請五十高憎,五十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這四十九日寧府街上「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擊官來」:送殯之時,金陵八公有五家來了,四大郡王都設了祭林,侯門之後、將軍之子都來送葬.「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寧榮=府,大小轎子車輛,不下百餘乘,接連一帶擺了有三四里遠,「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真可謂「百足之蟲,臨死不僵」。這一送喪的場面,是這個大家庭的迴光返照,是整個家庭「樹倒猢猻散」的前奏曲。
其實,當時的寧府,內囊將空,已是人不敷出,只是賈珍為了疼自己的心肝兒媳,盡其所有罷了。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講: 「如今這榮寧兩府也都蕭索了, 步比先時的光景」 ,脂硯齋在側批中提醒讀者:「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但曹雪芹直露榮府敗跡是在第七十二回賈璉為老太太八十大壽.請求鴛鴦偷借老太太的金銀器去典當 而寧府衰跡則早已顯露.第五十三回黑山村烏莊頭來送年貨,固下大雨,落冰雹送得少了.競只有往年的一半,賈珍說烏莊頭和其它莊主在打擂台,寧府的年設法過了。八九個莊子,兩處報了旱澇,其它各處一個送得比一個少,日子確實艱難。第亢十四回為賈敬辦後事,連棚槓孝布的錢都沒付清,「仍欠六百零十兩 ,庫裡無法支出,借又借不到。江南甄家剛送的弔祭銀五百兩,也已使了二百兩。要不是賈璉想尤二姐的心思願意幫忙,賈珍還不知如何應付呢。
在前八十回中,寧府的衰敗作者是明寫的,在寫寧府的同時,作者也順帶提到了榮府的今不如營和即將衰亡。如第五十三回在寫寧府年沒法過的同時,還通過賈珍的口,提到了榮府這兩年賠進了許多,又沒添銀子的產業。又如第十三回秦氏對鳳姐的夢托,更是對榮府衰敗的暗示。秦氏的夢托,實是曹氏家族後代人的生活:全書卷首,作者自雲自己的生活是「蓬牖茅椽,繩殊瓦灶」,「晨風夕月,階柳庭花」 ,這豈不是秦氏所說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的情境?後四十回高氏續寫時,似乎沒能按照這一思路寫下去。
家道衰敗了,故事要有個終結,主人公也要有個終結。
程高車一百十九回,寶玉赴考辭行,仰面大笑,高聲長嘯 「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 其中的「走了!」「完了!」與小說開頭的「 好了歌」 遙遙呼應。主人公這樣的結局,是故事發展的必然結果,也符合寶玉的性格特徵。寶玉的這個結局是賈家所不願看到的,但又是無法挽回的。對於世襲家族,「道書機鋒」更使人害怕,它表示一種頹廢,表示競爭的失敗。古語講:哀莫太於心死,心沒死盡,絕不會脫離紅塵。如果不到「懸崖」.寶玉豈會「撒手」!寶玉的「懸崖撒手,棄而為僧」 在寧府中我們能找到暗示和影子:「箕裘頹墮皆從敬。」賈敬的昨天,正是寶玉的今天;賈敬的今天,則是寶玉的明天。
賈敬作為長房寧府的唯一傳人,家世顯赫,堆金砌銀,本該妻妾成群,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但在紅樓夢境中,他卻「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別事一概不管」,「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們胡羼 。這樣一位「錦衣紈褲」、「添甘饜肥」 的豪門世子,是什麼原因促使他「誤人歧途」,書中沒作具體交代,也許是想遠離「是非場」,也許是因為情場失意。不管原因如何,肯定有某種重要原因,促使他走到了這一步。他和寶玉的結局是一道一憎,兩人的個性和思想有許多相通之處。賈敬喜清淨,不人俗流。自己生日只教家人刻寫《陰騭文》,認為這比「無故受眾人的頭還強百倍。」 還吩咐賈珍:「倘或後日你又跟許多人來嗣我,我必和你不依。」五十三回祭祖,他「不飲酒菇葷」,「祀祖已完」,「就出城修養」,「就是這幾天在家,也只靜室戢處,一概不阿」。十三回長孫媳婦死了,他「自為早晚就要飛昇」,不肯回家染塵。而寶玉陳尋悉覓恨外,更有許多偏僻乖張,不人俗流的舉動。賈元春才選風藻宮,寶玉置若罔聞。十九回,東府請看戲、放花燈,「弟兄子侄.互為獻酬,姐妹嫜妾,共相笑語,獨有寶玉見那繁花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處閒耍」 至於摔「通靈」,續《南華》等等描寫,書中的文字就更多了。他們伯侄倆的言行都不被世人所理解,常常成為太家譏笑的對象。寶玉自不必說,就是賈敬這位長房大老爺,鳳姐也敢拿他的「好養靜」開玩笑。十一回為賈敬祝壽,賈敬沒回家,家人自祝自樂。王夫人有些過意不去。鳳姐為了安慰王夫人,說大老爺「已修煉成了,也算是個神仙了」,只要「心到神知」就行了,「一句話說得滿屋子笑了起來 。作者將這伯侄倆安排成一道一僧是有意圖的。小說中多次將寶玉從危厄中解救出來的是一道一僧,最後扯斷俗緣,使寶玉超脫凡塵的也是一道一僧。寶玉的「芒鞋破缽隨緣化」是「僧」途,而他的「鸞音鶴信 續《南華》卻是「道 徑。雖然脂硯齋在庚辰本第十三回批注中針砭過賈敬,認為賈敬「自為早晚就要飛昇 是「可笑可歎。古今之儒,中途多惑於老佛 。但在作者筆下,「釋道」兩家的思想在寶玉身上是融為一體,並給予肯定的。當然,這種肯定的真正用意應是對醜惡現實的否定,是作者理想的扭曲反映。作品開始寫賈敬,暗示了寶玉出家的結局。程高本第一百二十回,賈政和寶玉最後一次見面後,寫家書對借胎一事作了解說:「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旬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裡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投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 連賈政都不自覺地將寶玉和賈敬連在了一起,可見作者伏線於千里之外的手段確是高明。寶玉出家後的生活應是非常清苦的,庚辰本十九回夾批中提到寶玉在後數十回中「寒冬噎齏,雪夜圍破氈」的情景,可惜的是雪芹早逝,後人無法品嚐原汁原味的佳作,實是憾事。但從賈敬晚年的生活中,我們對寶玉的出家生活也是可以略知一二的。
從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小說有關寧府的描寫,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它是整個小說的有機組成部分,其中的「秘」較多,細細探尋,還能挖出許多。
縱覽《紅樓夢》一書,它為我們創設了三個層次的藝術世界:一是太虛幻境,這是作者的理想所在;一是太觀園圃閣群釵,這是作者的情感所托;一是「國賊祿蠢 的榮寧二府,這是作者的警世所指。就全書而言,作者的主要情感和筆墨敲在囝閣群釵身上,傾注的感情最深,花的精力也最多。但其它兩個世界也要兼顧好,尤其是榮寧二府,這是小說人物賴以生存和小說情節得以推進的背景世界,更需有必要的描寫和交代。為了使小說主線分明,脈絡清晰,作者對榮寧二府採取丁 前有伏筆、徵兆,後有交代、應驗 的巧妙構思,從而使小說主幹突出,渾然一體,不愧是一代文學巨匠的大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