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看封建官僚的生活
曹雪芹在構思《紅樓夢》時,為了便於敘寫「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的榮國府(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均據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新校注本),巧妙地從「千里之外,芥豆之微」的劉姥姥寫起,以她三進榮國府來串起賈家的興亡盛衰。劉姥姥一進賈府原是來告幫乞貸的,榮府管家奶奶王熙鳳總算看在太太吩咐的「不可簡慢了他」的分上,也為了自己落個好名聲,在告了一番艱難之後,給了她二十兩銀子。不知是偶然碰巧,還是作者有意,這二十兩銀子的數目在前80回曾多次出現。賈瑞死、賈赦、賈政、賈珍各贈銀二十兩(12回);賈府姨奶奶家死了人,「有舊例……只得二十兩」賞賜,因此趙姨娘兄弟趙國基死了,暫代管家的探春吩咐「給他二十兩銀子」(55回);榮府老太太、太太「每月的月例二十兩銀子」是府中最高的分例(36回);賈璉要娶尤二姐,「賈府家人逼張華與尤二姐退婚,張華不敢不依,只得寫了一張退婚文約,尤老娘與了二十兩銀子,兩家退親」(64回);而鳳姐又「封了二十兩銀子與旺兒,悄悄地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了一張狀子」,往有司衙門去告賈璉停妻再娶(68回);寶釵15歲生日,賈母出資給她做生日,也是二十兩(22回)。
這二十兩銀子,到底夠多大的用場呢?書中交待:寶釵生日「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有戲有酒,總在二十兩中開支,鳳丫頭為了巴結當然不會從中剋扣,但以她的精明也不會真的「私自添了東西」的。鄧之誠《骨董瑣記》中談到康熙時張鳳翔上疏說「邇來官員,非有喜慶典禮,每酒一席費金二兩」屬於奢侈;乾隆時汪啟漵《水曹清暇錄》中說到「內外城向有酒館戲院,酒饌價最高,初,南來者未悉,每受其累,一夕費幾十金。」於此,就可估摸出這二十兩的價值了。書中交待得更清楚的地方,是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正好趕上螃蟹宴;史湘雲要起詩社,寶釵為她出了個「又省事又大家熱鬧」的主意:讓薛蟠去「要幾簍極肥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罈好酒,備上四五桌果碟」,「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等他們散了再作詩。這一「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人」的極經濟的打算,讓劉姥她聽了,一算,「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莊家人過一年了!」劉姥姥一家五口,「祖上曾作過小京官」,如今「時常在村莊鄉紳大家也赴過席」(37-41回),決不是一個十分貧賤的人家,二十多兩銀子就夠過一年日子!這一筆,出色地為後世讀者提供了一條瞭解《紅樓夢》中封建官僚經濟生活的信息。這是不是信筆而寫的荒唐之言呢?決不是!作者這是「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的。《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和《李煦奏折》中曾多次提到過康雍時江南糧價,最貴時每石米能到一兩四錢,賤時八錢上下,甚至次號米不足七錢,如平均以一兩計算,二十多石米五口家過一年是夠了(當時每石糧食是老秤200斤,約如今116公斤)。
有了這一概念,再來看《紅樓夢》中封建官僚的經濟生活就很清楚。
先看日常開支。第43回寫賈母一時興起「出個新法子……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為鳳姐過生日。當時賈母、薛姨媽各出了二十兩,邢王二夫人各出十六兩,「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有餘。月例,賈母、邢王二夫人是每人二十兩,李紈是十兩(鳳姐按例也應是如此),周姨娘、趙姨娘定例每人二兩,老太太、太太房裡的大丫頭每人一兩,寶玉房裡大䊸?頭每人月錢一吊(《清朝通典‧食貨‧錢幣》「每千文准銀一兩」,這是指制錢。據得碩亭《草珠一串》中注云:「京師風俗:制錢一文曰二文,二百錢則四百錢矣。」所以,這一吊實際只五百制錢,准銀半兩),小丫頭月錢五百……(36回)。湊分子,有人並沒有出整月月例,如邢王二夫人;前面爺們、清客、管事、男僕等當然不參加;丫環僕婦也不是人人夠格的,大多沒有資格參加。如總算進去,榮國府上下三四百口,每月月例開支恐怕得五百兩上下,而各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46回)。賈府中的穿著的講究真是說不完寫不盡的,且不提那雀金裘、鳧靨裘之類珍稀物,就是鳳姐初次出場所穿的那身家常衣服:縷金百蝶穿花大紅雲緞窄裉襖,外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也決非中等人家所穿得起的。提到吃,最有名的是茄鯗,一樣茄子「倒得十來隻雞來配他」!大觀園裡「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就要「兩隻雞、兩隻鴨子,十來斤肉,一弔錢的蔬菜」(這是柳家的在搪塞司棋派來的小丫頭蓮花兒時所說的,必然是打了折扣往少裡講的),「大廚房裡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寫了,天天轉著吃」。具體提到過的日常飲食,有牛乳蒸羊羔、椒油蓴齏醬、雞髓筍、風醃果子狸,賈母酒後的點心是藕粉桂糖糕、松瓤鵝油卷,一寸來大的螃蟹餡小餃兒、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賈母一見就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41回)怡紅院的芳官吃不慣那個麵條子,才剛餓了叫柳嫂子送點吃的來,送來的是一碗蝦丸雞皮湯,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碟醃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大碗熱騰騰碧熒熒綠畦香粳米飯,而芳官竟和老太太一樣,也說了句:「油膩膩的,誰吃這些東西。」(62回)寶玉挨打後,想吃小荷葉小蓮蓬兒湯,制這湯的一套用具連薛姨媽見了都感到新奇。至於茯苓霜、木樨清露、玫瑰清露等都是宮中用的,也夠名貴了。這些吃、穿費用,每月支出肯定得遠遠超過月例的支出。
這是平時,遇有點小事大事開支當然更大了。說小事吧,金釧死,王夫人賞她媽銀子五十兩(32回);鳳姐潑醋,弄得鮑二家上吊死了,賈璉許了二百兩銀子發送,在流年賬上分別添補開銷過去(44回);賈赦想鴛鴦作妾,討了場沒趣,「終久費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放在屋內」(47回)。大事,前80回寫了三件:可卿之喪、元春省親、賈母八旬大慶。可卿之喪,賈珍是「盡我所有」去料理的。做壽材的一付「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丁當如金玉」的檣木板,原系忠義親王老千歲要的,後不曾拿去,如今「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為了喪禮上風光些」,花了一千二百兩為賈蓉捐了個龍禁尉五品職銜(13回)。停靈49天,單請108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另在天香樓請99位全真道士打19天解冤洗業醮,靈前另有50眾高僧、50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五七正日那應佛僧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請地藏,開金橋,引幢幡;道士們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12眾青年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這動用僧道的各項開支非幾千兩不可(13-14回)。動用的僕婦,點到職務的有126人,下剩的按房分開各有職守者以及男僕,肯定是更多。出殯那天,「一應執事陳設,皆系現趕著新做出來的」,連車轎上的網絡均是新打的,「官客送殯的……不可枚數。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車輛,不下百十餘乘。連前面各色扊?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壓地銀山一般」。這筆開支更無法計算。
元春省親,甲戌本第16回有一條回前脂批:「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趙嬤嬤和賈璉鳳姐「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淌海水似的!」「王府也預備過一次。」「江南的甄家……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上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字,竟顧不得了!」封建官僚巴結最高統治者皇帝,還有什麼不拚命地花錢的呢?康熙六次南巡,後四次都是曹寅為江寧織造時,都以江寧織造署為行宮,後兩次還碰上曹寅兼理兩淮鹽政任上,每次曹寅都得接駕三回:首先在揚州接駕,從揚州送聖駕往蘇州後得隨即趕往江寧準備聖駕迴鑾時到江寧暫駐,然後再隨駕到揚州送皇上北返。為了修建三汊河行宮,曹寅、李煦「各捐銀二萬兩」,為此賞「給曹寅以通政使司通政使銜」升為正三品(《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31頁)。張符驤《竹西曲》中「三汊河干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即指此事。《聖祖五幸江南恭錄》中直接提到曹寅的就有:「十二日……鹽院曹奏請聖駕起鑾,同皇太子、十三阿哥、宮眷駐蹕,演戲擺宴。……十四日……織造曹……公進御宴一百桌。……織造曹進古董等物,上收白玉杯一隻、白玉鸚鵡一架。……十五日……又公進御宴一百桌。……五月初一日……有江寧織造兼管鹽院曹帶領揚州鹽商項景元等叩請聖駕。……進宴演戲。初二日,兩淮鹽院曹進宴演戲。……」這種供張饋送,能不「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嗎?
為了元春省親,賈府大興土木,將寧府會芳園和榮府東邊一帶群房盡已拆去,蓋了個三里半大的省親別墅。打金銀器皿,辦花草樹木、玩器古董,不知花了多少錢。為了準備演幾出戲,「下姑蘇,聘請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先支了三萬;「置辦花燭綵燈並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有二萬存著備用;共準備了「妝蟒繡堆、刻絲彈墨並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簾子二百掛」,「外有猩猩氈簾二百掛,金絲籐紅漆竹簾二百掛,墨漆竹簾二百掛,五彩線絡盤花簾二百掛」,「椅搭、桌圍、床裙、桌套一千二百件」;還採訪聘買了十個小尼姑、小道姑,十個小沙彌,十二個小道士,供園中攏翠庵、達摩庵、王皇廟等處使用;元宵是燈節又是寒冷天氣,為了迎接省親,「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於枝上」,「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這總共要花多少?怪不得賈珍要說:「再兩年再省一回親,只怕就精窮了。」
賈母八旬大慶,已是71回中事,賈府衰像已現,雖仍很熱鬧,但場面已遠非上二件大事所能比了。八月初三正日,從「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榮寧兩處齊開筵宴」,上至皇親駙馬王公諸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夫人,下至兩府管事人等,「凡所來往者,莫不有禮。」榮府「所有的幾千兩銀子都使了」。
當然,其中迎接省親這種開支並不單是一般性的喜慶大事,實際上和南巡接駕一樣,屬於政治性投資。為了巴結或利用有關人員進行的政治性投資,大致有進貢、饋送、行賄和被勒索。24回提到要辦端陽的節禮,採買香料藥餌;清虛觀打醮,馮紫英家、趙侍郎家接二連三遠親近友、世家相與都來送禮;72回提到「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印?大禮,至少還得三二千兩銀子用」,可見這方面開支是巨大的。張華告狀,鳳姐向都察院賄賂了三百兩,賈珍又賄賂了二百兩(68回)。夏太監「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如今要買房子「竟短缺二百兩銀子」,又打發小太監來向「舅奶奶家裡,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兩」;「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略應慢了些,他就不自在」。這些太監都為宮內親信,其政治能量決不能低估,向外強借硬索又誰敢少給半點!難怪賈璉大有感慨地說:「這一起外崇何日是了!」《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曾提到內務府總管、太子胤礽奶媽之夫靈普,在康熙四十四年、四十五年、四十六年這三年中向曹寅取去銀四萬兩,向李煦取銀二萬兩;另各有一萬兩被不知是誰取去!其中詳況,可能是無法弄清的。曹璽有張進物單,其中自王齊翰到沈周、董其昌等五代至元明人的字畫11幀。秦鏡、漢玉、宋瓷等古董20多件。價值多少,誰也說不上。這些開支,不知有多少哩!
封建官僚經濟生活中另一項巨大開支是迷信費用。由於封建統治者之間爭權奪利、互相傾軋,而皇帝又天威難測、好惡無常,所以封建官僚們的榮華富貴往往朝不保夕。除了憑自己的權術去周旋鬥爭外,只能寄希望於蒼天鬼神冥冥之中的保佑。於是,當年榮公要找張道士作替身代自己出家(29回);榮寧二府還特地修造了鐵檻寺,至今還是有香火地畝佈施(15回);賈敬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心上,結果妄作虛為,過於費神勞力,反因此傷了性命(2回、63回);馬道婆胡謅的西方大光明普照菩薩,「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一天48斤油、一斤燈草點個大海燈;而她幫趙姨娘用魘魔法算計鳳姐、寶玉,則騙取了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和五百兩一張欠契(25回);連身為貴妃,榮華正好的元春也用120兩銀子打三天平安醮(29回)。小說是如此,在現實生活中曹寅一次就「買施秣陵關田二百七十餘畝,和州田地一百五十餘畝」給香林寺。這四百二十條畝地,若以七至八兩一畝計算就需銀二千兩左右。曹寅還曾為遠離江寧一百多里的安徽來安山村中的尊勝禪院撰寫過碑記(參見吳新雷、黃進德著《曹雪芹江南家世考》),可見曹家也是好佛的。
賈府如此浩大的開支,究竟有多少收入呢?
作為封建官僚,正常的收入首先是俸祿。賈家能有多少官俸呢?書中沒寫。如以清代來看,賈府有兩個世職,「乾隆初……公位視三公,……祿米六百石;侯……伯……祿米四百石;子位視正一品……歲祿三百石……;男位視子,米一百五十石。」(《清朝野史大觀‧清朝史料卷三》)「八公」不是「鐵帽子」世襲罔替不降,從寧榮二公至敬、赦已是第三代,早保不住當初的爵祿了,賈珍只是三品爵威烈將軍,賈赦也大約差不多,而「一等候又一雲騎尉至閒散侯,歲給銀六百三十五兩至五百六十兩有差,米三百一十七石五斗至一百一十五石有差」(轉引自1974年版《階級鬥爭的形象歷史》)。賈政是有正式官職的,皇上「額外賜了……一個主事之銜,如今已升了員外郎」(2回)。主事,明代從六品,清代正六品;員外郎,明清都是從五品。曹任職造時,就是主事職銜;曹俯先也是主事,後升為員外郎。據《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記載康熙三十七年五月曹寅任江寧織造時,每年俸銀才105兩,月支白米五斗,到康熙四十四年加通政使銜升正三品,年俸也才130兩!主事、員外郎年俸更低,戔戔之數,夠那項開支!
當然,除俸祿外可能還有皇上的恩賞。但正如賈珍所說:「按時到節,不過是些綵緞、古董、玩意兒,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金子,才值一千兩銀子,夠什麼?」(53回)省親那次,元春倒是賞賜了不少,如意啦、枴杖啦、宮緞啦,可金銀只有些錁子,那是不大的玩意兒(53回提到:150多兩碎金子,傾了220個押歲錁子),只取點吉兆而已!後來皇帝「龍顏甚悅,又發內帑綵緞金銀等物」,但未交代具體數字,估計也不過如賈珍所說而已。賈母八旬大慶欽賜帑銀也只五百兩(71回),又夠什麼?
作為正常收入,官俸之外,大約主要是地租。從秦漢時的食採到清朝八旗的圈地,歷來官僚均有皇家賜給的土地。《清朝通志‧職官略》說:「國初勳臣,皆給莊田,以代廩祿。」《清史稿‧食貨一》說順治四年「圈順直各州縣地百萬九千餘垧,給滿州為莊屯」,「各旗王公宗室莊田都萬三千三百餘頃,分撥各旗官兵,都莊十四萬九百餘頃。大莊給地畝四百二十畝至七百二十畝,半莊給二百四十至三百六十畝。」《紅樓夢》53回提到寧府「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榮府八處莊地。」烏莊頭交租時除大量山貨海味、家禽野獸、魚豬雞鴨鵝、乾果乾菜柴炭等外,有「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好米一百五十多斛,雜色梁谷各五十斛,外加銀子二千五百兩。據說榮府除這些外,還多二三千兩銀子。這筆收入,當然遠遠超過官俸。除賜地外,封建官僚往往還大量購買土地,使收入轉向,擴大再剝削。秦可卿死時就曾托夢鳳姐,勸她「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康熙二十八年九月左都御史參高士奇在各地有田產千頃。十月左副都御史參徐乾學買無錫田一萬頃(俱見《清史稿》本傳),可見大官僚占田之多!曹寅《楝亭文鈔‧東皋草堂記》中曾提到「余家受田亦在寶坻西。」《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載雍正六年隋赫德奏查抄曹俯家產,有「地八處,共十九頃零六十七畝」。
單是這些正常收入,還是不夠他們浩大的開支的。封建官僚的經濟生活中,更主要的收入還是依靠手中職權所取得的非正常收入。首先是利用職權可以享受俸祿以外的額外收入,如「耗羨」、「規例」等。耗羨,是地方官於正額錢糧外私征的項目,「每兩有加至二、三錢至四、五錢」者(《熙朝紀政》),甚至「稅輕耗重,數倍於正額」(《聖朝經世文編》卷二七)。康熙初曾一度嚴禁,但後來仍盛行,並成為「規例」(各衙門按「例」分配),還美其名為「養廉費」!《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載有康熙四十三年十月曹寅初次兼管巡鹽御史時《奏報禁革浮費》的奏折,中說:「巡鹽御史於每年額引之外,有鹽二十斤,名為院費,故御史與筆帖式有三十萬兩之羨餘」,要求革除。而康熙朱批,卻說:「生一事不如省一事,只管為目前之計,恐後尾大難收,遺累後人,亦非久遠可行,再留心細議」,而未允准。曹寅於十一月又上一折,奏請「禁革兩淮鹽課浮費」,提到「院費,鹽差衙門舊例有壽禮燈節代筆後司家人等各項浮費,共八萬六千一百兩有零」,「省費,系江蘇督撫司道各衙門規禮共三萬四千兩有零」等項,並說「朝廷正項錢糧未完,此費已先入己」,要求「細行酌定禁革」。康熙仍未同意,並在「省費」項下特別批示:「此一款去不得。必深得罪於督撫,銀數無多,何苦積害。」可見此類「外快」,是得到最高統治者默許的。《紅樓夢》第72回中,賈璉對鳳姐說:「這會子再發個二三百萬的財就好了。」一個「再」字,說明以前已「發」過「二三百萬的財」了。什麼時候發的?什麼財?書中未作交代。一般研究者都認為這財是林如海病故後賈璉從揚州帶回來的。《李煦奏折》中康熙五十二年十一月奏:代理鹽差一年得銀五十八萬六千兩零,全部代已故之曹寅清完所欠之錢糧後,尚餘三萬六千餘兩交曹收受。「耗羨」、「養廉費」之多,於此可見。
利用職權所得的非正常收入之二是強佔勒索和收受賄賂。前面提到的夏太督、周太監借錢屬於勒索,而打點都察院則是行賄受賄。這又可分為直接和間接兩種形式。乾脆以銀子作交易,是直接的。明朝「貪官污吏遍佈內外,剝削及於骨髓」(《明史》卷一六四),「巡按盤查訪緝,饋遺、謝薦者多至二三萬金。合天下計之,國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餘萬。」(《明史》卷二五七)「縣府官入京朝覲、升銓,每人在京至少得五六千金行賄才成。」(同上)清朝賄賂公行,大案時有所聞。康熙五十一年江蘇巡撫張伯行參總督噶禮賄賣舉人得銀五十萬兩,上命噶禮解任。康熙五十四年,戶部尚書趙申喬之子趙鳳詔任太原知府一任受贓三十餘萬兩,被參。雍正時年羹堯被議,列貪黷之罪十八、侵蝕之罪十五,共計贓銀三百五十餘萬兩。《紅樓夢》中鳳姐弄權鐵檻寺,假托賈璉之名讓主文相公送給長安節度使雲光一封信,就坐享了三千兩;都察院受打點五百兩和之相比似乎就不算多了。間接的勒索和受賄可「風雅」多了,不要錢而要文物古董。《清朝野史大觀》卷八「清人逸事」所收端方之事,即系此類例子。晚清「端方在兩江即純用間接手段,攫取贓物也。凡屬員家有存物,端探知面索久假不歸焉。江南為文獻之邦,薦紳家每存有古跡,端亦必多方羅致之。……又於藩署旁開一古玩鋪,中所列皆為端家存物,某價若干,標明物上。熱中無恥之流朝買以進,夕而懸牌。吳興陸氏存書大家也,昆季二人,一道員一太守,均聽鼓江南,兄弟各進書百餘帙(價值二三十萬金),伯得軍械所總辦,季得寶應厘局。計端來江南數年,此項間接贓不下百餘萬。」《紅樓夢》48回寫個石呆子,家有二十把舊扇子,「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書畫真跡」,賈赦先「許了他五百兩,先兌銀子後拿扇,他只是不賣」。後來賈雨村「設了個法子,訛他拖欠了官銀,……把這扇子抄了來」,送給了賈赦。有的紅學家曾指出演說榮國府的冷子興「是都中在古董行貿易的」,此人出場很早而且是榮府管家周瑞家女婿,他在書中必有巨大關係,決不會只是演說一番而已。並聯繫到元春歸省所點的四出戲之第一出「豪宴」下的脂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認為賈赦、雨村此次強佔石呆子扇子,可能直接影響賈府結局。
從國家財政收支中貪污或監守自盜,是封建官僚利用職權撈取非正常收入的第三種手段。同樣的龍禁尉缺額,襄陽侯兄弟老三是以一千五百兩銀子補上的,而賈蓉只花了一千二百兩,戴權說: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若到部裡,你又吃虧了。」吃什麼虧?無非是經手人中飽!一個空頭銜的買賣,尚有如此出入,其它可想而知!《清朝野史大觀‧清宮遺聞卷二》云:「戶部各差,以銀庫郎中為最優,三年一任,任滿貪者可余二十萬,至廉者亦能余十萬。其下司庫書役人等,無不肥美。皆滿缺,無一漢人也。」這就不僅貪污中飽而且可能是監守自盜了。《紅樓夢》16回中趙嬤嬤談接駕時說:「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這兩項工程,在清代都是耗資巨萬的大工程。《清朝通志‧食貨略》載:康熙時,「河工海塘,大興築浚,不惜數千萬帑金為一勞永逸計」;《清朝文獻通考》「市糴」之一,有蘇州船廠,「每年造船出海貿易者,多至千餘」,「官造海船數十殺?」,「需數萬金」。而「凡京師大工程,必先派勘估大臣;勘估大臣,必帶隨員。既勘估後,然後派承修大臣,承修大臣又派監督。其木廠由承修大臣指派,領價時,承修大臣得三成,監督得一成,勘估大臣得一成,其隨員得半成,兩大臣衙門之書吏合得一成,經手又得一成,實到木廠只二成半。……內務府經手尤不可信,到工者十之一,而奉內監者幾至十之六七。」(《清朝野史大觀‧清宮遺風》)「南河河工歲修費銀四百五十萬,決口漫溢不與焉。浙人王權齋熟於外工,謂採買竹木薪石麻鐵之屬與在工人役一切公用,費帑金十之三二,可以保安瀾,十用四以上可以書上考矣!其餘三百萬,除各廳浮銷外,則供院道酬親友、饋送京員過客,降至丞簿、千把總、胥吏、兵丁,凡有職事於河工者,皆取給焉。」(《清稗類鈔‧豪侈類》)其貪污中飽私囊和監守自盜之況於此可見,無怪賈府「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了。但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第20回中寫賈芸借了十五兩銀子買了冰麝香料送與鳳姐,謀了個園中植樹的差使,一次就批到手二百兩,而去找花匠買樹卻只花了五十兩,也算是一筆小小的貪污中飽吧!
談接駕時,鳳姐曾得意地談到「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這話當然大有誇張,但卻是「金陵王」把國家資財視為己有,予取予奪的自供狀。正因為「都是我們家的」,所以「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所以賈珍「請一個要緊的客」要打發賈蓉去懇求鳳姐,把「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借了略擺一擺」,賈蓉還承認東府「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那裡有這個好呢」(6回);所以,鳳姐才敢放肆地對賈璉說:「你們看著你家什麼石崇鄧通。把我王家地縫子掃一掃,就夠你們過一輩子呢!……現有對證:把太太和我的嫁妝細看看,比一比你們的,那一樣配不上你們的。」對此,賈璉居然不加反駁,只笑道:「說句頑話就急了」。可見「金陵王」的巨富遠在賈家之上,這不全從「各國進貢朝賀」、「洋船貨物」中得的嗎?
利用職權,從事商業活動,也是封建官僚經濟生活中重要活動之一。自兩漢迄明清,與封建特權息息相關的官商史不絕書。《漢書》就有「辜榷」的記載,說「貴戚近臣子弟賓客多辜榷為奸利者」(《翟方進傳》)。《後漢書‧靈帝紀》也說:「豪右辜榷」,當「郡國調馬」時,居然抬高市價「馬一匹至二百萬(錢)」。漢文帝曾將蜀郡嚴道銅山礦賜給寵臣鄧通,讓他自鑄錢,鄧鑄錢滿天下!(《漢書‧佞幸傳》)而霍光之子霍禹私營屠宰並兼售酒業而致巨富(《漢書‧霍光傳》)。《紅樓夢》中那位「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是個專為宮廷「採辦雜料」的皇商,各省中都有買賣,京都中也有幾處生意。秦可卿的棺材板,是他家木店裡的;螃蟹宴用的螃蟹是他當鋪裡夥計田上出的;薛蟠挨柳湘蓮痛打以後跟張德輝出去做生意、躲躲羞,販的是紙札香料,可見經營範圍很廣。清代,高士奇與王鴻緒合夥經營生意不下百餘萬;徐乾學曾發本銀十萬兩交揚州鹽商項景元貿易,又在大蔣胡同開張當鋪;曹俯在覆奏家務家產折中也提到有張家灣當鋪一所,本銀七千兩;而權相和珅抄沒時查出經商本錢達七千多萬兩!封建官僚利用特權從事商業活動,有時完全是無本獲利,《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中有一件資料是關事?承辦銅觔的,湖口等14關銅觔共358萬多斤,分給三檔人承辦採購。其中除有一檔王綱明、范玉芳等說是商人外,其它張鼎臣弟兄三人一檔分別是員外郎、主事,曹寅弟兄一檔是郎中、物林達,均為內務府官員。採購本錢由皇家借出銀十萬兩,一共辦了八年。八年中曹寅承辦的龍江、淮安等五關銅觔一萬一百擔零,上交節省銀達31萬多兩,他自己賺了多少就說不清了!
封建官僚如此明明暗暗巧取豪奪以飽私囊,而其結果卻也只是「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而已!
這首先是宦海風波難測,「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瞬息繁華,一時歡樂,轉眼便成南柯,甚至鐺入獄累及子孫的也有。《紅樓夢》在前80回正文中已提到甄家被抄;脂評也多次提到「抄沒」、「榮府事敗」、「獄神廟」、「緇衣乞食」等80回後的情節。程、高所續的後40回中,正面寫了賈府被抄。明、清時權相重臣如張居正、嚴嵩、明珠、年羹堯、和珅等都是被抄沒的。江寧織造曹家、蘇州織造李家的被抄,更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切身之痛!
其次,即使不受政治風波牽累,也很難逃脫「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結果。這不僅因為這些「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子孫竟一代不如一代」,「無可以繼業者」;而且還由於「大有大的艱難去處」,「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即使「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的,也不免「內囊卻盡上來了」(2回)。除夕祭宗祠前賈蓉已聽見「鳳姑娘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出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到賈母80壽辰時,王夫人「急了兩個月,想不出法兒了」,還是鳳姐提了一句:後樓上「現有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傢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銀子,才把太太遮羞禮兒搪了過去」。壽誕一過,「所有幾千兩銀子都使了」,「至少還得二三千兩才夠應付開支」,而「這會子竟接不上」,賈璉、鳳姐又央求鴛鴦「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72回)。後來,連賈母平時吃的紅稻米粥飯,也「可著頭做帽子了,要一點兒富餘也不能」。正如賈珍所說:「黃柏木作磬槌子——外頭體面裡頭苦」,「這二年那一年不多賠出幾千銀子來,……再兩年再一回省親,只怕就精窮了」(53回)。後40回中提到:「東省地租,近年所交不及祖上一半,如今用度比祖上更加十倍」,「連年宮裡花用,帳上有在外浮借」,「不僅庫上無銀,而且尚有虧空」,「好幾年頭裡就寅年用了卯年的了」!這樣,即使不遭抄沒,又焉能持久!曹家的抄沒,固然可能有政治牽連,但從現有資料看來,虧欠還是個主要原因。曹家先後連續任織造60多年,曹寅在日還長期兼鹽差、承辦銅珅,死時「江寧織造衙門歷年虧欠錢糧九萬餘兩,……又兩淮商欠錢糧,去年奉旨官商分認,曹寅亦應完二十三萬兩零,而無資可賠,無產可變,身雖死而目未瞑。」康熙五十一年,上諭讓李煦代管鹽差一年以償還此項虧欠,一年後「計所得余銀共五十八萬六千兩零,所有織造各項錢糧及代商完欠,……俱已解補清完,共五十四萬九千六百餘兩,……尚餘銀三萬六千餘兩」。可一年後,康熙又下令著李陳常巡鹽一年代曹寅、李煦清補虧欠,李後來代賠了十六萬兩。可至五十五年李煦又奏聞曹寅尚虧欠十一萬兩。真是一筆糊塗帳。至雍正五年曹俯被抄查,仍是因「織造款項虧空甚多」!(以上所引均見《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這與封建官僚的經濟生活是有著密切關聯的。《紅樓夢》中賈家是個例證,《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家史又是一個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