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第一個「薄命女」

《紅樓夢》中的第一個「薄命女」

《紅樓夢》中的第一個「薄命女」

紅學研究

 《紅樓夢》是一部對處於封建壓迫下的少女懷著無限同情的書。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還沒有一個作家,曾經像曹雪芹這樣深刻地懂得女性的美麗、詩情、才能以及她們的希望和痛苦。為此,他滿含著「辛酸」,在《紅樓夢》中塑造了一大群「薄命女」的形象。在這些女子中,有的是小姐;她們雖然過的是錦衣玉食、紅粉朱樓的生活,可是這「千金」之貴,並不能改變她們的悲劇命運。因為她們雖然生活在「花柳繁華」的大觀園,卻離不開「風刀霜劍」的封建社會。陰冷的時代大氣,依然透過重簾繡幕包圍在她們的四周。令人窒悶的封建壓迫,也通過各種聯繫加到她們的身上,特別是加到那些不肯「隨分從時」1者的身上。

    當然,在「薄命」的女子中,遭遇最慘的還是那些「身為下賤」的丫鬟婢女。她們除了深受時代的壓迫以外,還承受著沉重的階級壓迫。

    表面看來,她們似乎在生活中也不乏歡笑。在榮國府的華堂綺筵旁邊,她們曾和主人一同度過了許多佳節良宵。在那些繁華場中,也夾雜著她們的笑語。甚至有時主人還和她們調笑取樂,充滿了一片樂融融的氣氛。^但是,這並不是真正的歡樂。因為當主人笑的時候,她們不想笑也得笑;而當她們想哭的時候,卻只能在背地裡吞聲飲泣。

    例如芒種節那天,大觀園裡一片歡樂,都在忙著做「餞花會」;賈寶玉獨自走過山坡,忽聽得嗚咽之聲,心裡立刻在想:「這不知是那屋裡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雖然賈寶玉弄錯了,那是林黛玉在葬花;但從這裡卻可以看出:丫鬟們的受屈含悲,這在榮國府裡已成家常,所以賈寶玉一聞「嗚咽之聲」才會立即產生那樣的聯想。^其實,把心裡的委屈抱到無人處去哭訴,這並不算甚麼,最慘的還是在無人處毀掉自己的生命。金釧兒的跳井,鴛鴦的懸樑,更有晴雯的死亡……這些丫鬟都用鮮血寫下她們「薄命」史上的最後一頁。

    與這些丫鬟的「薄命」比較起來,人們也許容易忽略了香菱。其實,曹雪芹倒是比其他丫鬟更為完整地寫出了她「薄命」的一生。

    香菱是《紅樓夢》第一回就寫到的一個女性形象。她第一次在書中和讀者見面時,還是一個被奶姆抱在手中的三歲幼兒。這時,她的名字叫「英蓮」。父親甄士隱因為年過半百才生她,所以嬌慣非常。不想在一個元宵節的晚上,家人霍啟抱她去看花燈,把她丟失了。她落到那一黑暗社會的產物——拐子的手中。從此,這個被作者命名為「真應憐」(甄英蓮)的幼女,便開始了她一生的「薄命」史。

    曹雪芹為甚麼一開卷就寫了這個「薄命女」?這並不是隨意安排,而是反映了他對封建時代婦女的悲慘命運極為重視,同時也為他的「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紅樓夢》揭開了序幕。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接著,曹雪芹又在書中寫了英蓮的一段「夢幻情緣」。自從她被拐走後,過了七、八年「打怕了的」生活,被拐子賣給了一個對她一見鍾情並且「不以丫鬟相看」的馮淵。英蓮正慶幸自己「從此得所」,誰知拐子把她一人兩賣,引起另一個買主薛蟠的大怒;於是這個號稱「金陵一霸」的薛公子,一聲喝令,便將姓馮的打死,然後奪了英蓮逍逍遙遙地上京去了。^這就是《紅樓夢》第四回中所寫的——「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英蓮到了薛家後,薛寶釵替她另取了個名字,即我們通常稱呼的「香菱」。隨著這個名字,她開始了「薄命」史的第二個階段。

    當她換了第二個名字在書中出現時,是在榮國府的梨香院中。其時,她還是一個「留了頭髮的小女孩兒」。周瑞家的拉著手問她幾歲投身到這裡?父母今在何處?本處那裡人?……香菱卻一概淡漠地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看來,從小的悲慘遭遇,已經把她的感覺磨鈍了,以至提起這些往事並不見她有甚麼悲傷的表現,倒是惹得周瑞家的和金釧兒「反為歎息感傷了一回」。

    香菱的「薄命」史中的第二個階段,要算是命「薄」得比較好一點的階段。這時,挨打似乎是少一些了;更重要的是,由於她當了薛寶釵的丫頭,一同搬進了大觀園,和林黛玉等有了接近的機會。於是,沉睡在這個少女心裡的文學才能,像被一陣春風吹醒。

    林黛玉把她帶進了一個詩的國土。在那裡,她先後看到了許多中國最傑出的詩人——王維、李白、杜甫、陶淵明……。勤學和苦思,沒有辜負這個少女對詩的渴求。她終於探索到了詩的秘奧,並且用自己的話頗有心得地說了出來:

    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情有理的。^不僅如此,她還把書上的詩映照著生活中的詩。當她讀了王維的名句「渡頭余落日,墟裡上孤煙」,立即想起那年上京途中村岸晚泊的情景……

    詩,把這個「薄命女」的生活照亮了,同時也使她和藝術結下了如癡如醉的「情緣」。為了找到詩,為了尋求美,她常常「兩眼睜睜,直到五更」;即使在夢中也不忘推敲字句;醒來更是「怔怔」的,「越發弄成個呆子」。^對藝術的苦戀,終於結出了果實。她寫的詩,由「措詞不雅」,很快轉為「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這樣的一個香菱,可惜她生長在封建時代而又淪於奴婢的命運。她那本可以放射出更多光彩的詩心,也像她的「老師」林黛玉一樣,只能彈射出幾點火花,又倏忽消失在封建社會的長夜裡。

    「學詩」,只不過是香菱「薄命」史上的一段偶然插曲。然而,通過這一段插曲,曹雪芹卻含義深長地指出:封建社會不但毀滅了婦女的青春和愛情,而且還毀滅了她們美的創造才能。

    香菱和詩所結下的「情緣」,終於又被拆散了。隨著薛家的喜事臨門,她重新淪入悲慘的命運。

    薛公子娶來了「桂花夏家」的小姐。這是出現在《紅樓夢》少女群中的一個獨特人物。這一人物除了有其本身的社會意義以外,還說明曹雪芹雖然讚美婦女,但並不是無原則地一概讚美,他也寫出在生活中還有像夏金桂那樣不美的女子;此人不但「內稟風雷之性」,而且還有那一社會所造成的怪戾脾氣,即不許人口中帶出她的名字「金桂」二字;否則就是犯諱,「定要苦打重罰才罷」。

    香菱碰到這樣的一個橫蠻小姐,真比落在拐子手中還要不幸。果然,夏金桂一進門,便認為她是薛蟠的「才貌雙全的愛妾」而頓起殺心。殺心首先從必欲除掉香菱的名字開始;原來在夏小姐看來,這個名字「不通之極」,理由是:「菱角花開,誰見香來?」可是,頗有點詩人氣質而又天真未脫的香菱,不懂得對這種好像說得有「理」的批評,本可以一笑置之;她卻從藝術的角度大論起「香」的各種韻味:

    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它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花都好聞呢!就連菱角、雞頭、葦葉、蘆根,得了風露,那一股清香,也是令人心神爽快的。

    這一番話,雖然顯示了香菱有一顆清芬四溢的詩心,可是卻無有一點逢迎討好、隨風轉變的「聰明」;再加她往下「說到熱鬧頭上」,竟脫口說出蘭花、「桂」花等字眼兒來了!^這是犯諱,立刻被夏金桂陪嫁過來的丫鬟寶蟾指著臉數落了一頓。是的,爪牙有時比主子還厲害,看來夏小姐倒好像沒有說甚麼。不過她還是認為「香字倒底不妥」,執意非換不可,並問「服不服」?香菱當然「服」,看她說得多可憐:

    奶奶說那裡話?此刻連我一身一體俱是奶奶的,何得換一個名字反問我服不服?叫我如何當得起?奶奶說那一個字好,就用那一個。

    在那一社會裡就是存在著這樣的邏輯:智慧必須向愚蠢低頭,美善只有向醜惡求赦。就這樣,香菱又有了第三個名字——秋菱。同時也以這個名字為標記,開始了她「薄命」史上的第三個階段。

    以「秋菱」為名字的生活,是充滿打罵和屈辱的生活。

    夏金桂接連使出又惡毒又卑鄙的詭計來折磨她:先是把薛蟠和寶蟾拉上骯髒關係,故意支使她去闖見;接著又裝病誣陷香菱用符咒害她;於是薛蟠便藉故對香菱「劈頭劈臉,渾身打起來」。

    全家都被鬧得驚動了,雖然悍夫潑婦的惡行人人可見,但罪過仍在香菱。薛姨媽立刻吩咐:「快去叫個人牙子來,多少賣幾兩銀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釘,大家過太平日子。」

    眼看香菱又要遭到第二次出賣了,幸虧薛寶釵出來阻攔:「咱們家只知買人,並不知賣人之說,媽媽可是氣糊塗了,」這一說,香菱總算沒有被再賣出去,但是卻被逐出了詩的國土。從此,她帶著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創傷,過著抑鬱而悲傷的日子,漸漸「釀成乾血之症」。……

    香菱的「薄命」史,以後將要怎樣發展呢?顯然,這已是一個很清楚的問題。

    可是,後四十回補書,卻把夏金桂寫成害人自焚,而薛蟠也「立誓」痛改前非,並且把香菱扶了正,做了「大奶奶」。這樣的安排,也許會使好心的讀者為這個「薄命女」舒一口氣,但這是廉價的安慰。它不僅違反了生活的真實,同時也使這一人物形象無論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大為減色,從而削弱了它所應有的動人力量。應當說,這是補書的敗筆。當然,補書也有寫得好的地方,自是不應一概粗暴否定。

    按照曹雪芹的原意,香菱的結局應該是:「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這就是說,夏金桂的生,意味著香菱的死!是的,在邪惡與暴虐橫行的世界裡,自然不容許詩的存在,不容許美的生長。同時,這也正是《紅樓夢》反覆向我們所展示的一個真理:在那一社會裡,高尚的、美好的事物總是被損傷,總是被扼殺。詩意的心靈是多麼感到窒息啊!

    可惜,曹雪芹沒有來得及把香菱完全描寫出來;否則,我們一提起這一人物形象,也許會立刻產生像晴雯那樣強烈動人的藝術感染吧?

    不過,通過這個「薄命女」三個名字的變化,還是可以看出她曲折多難的一生。也許這一生可以寫成一部長篇小說,然而曹雪芹卻只用了寥寥可數的幾段文字,便把這一人物形象寫得如此飽滿而又富有意蘊。如果曹雪芹不是具有「鑄鼎象物」的藝術手腕,怎能達到這樣的成就?更重要的是,如果曹雪芹不是對現實生活有很深的感受又豈能有此成就?^通過這個一開始就在書中出現的「薄命女」,《紅樓夢》提出了時代生活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婦女問題;從而多方面地發揮了全書的基本主題——反封建主義。在這部作品的深處,我們彷彿聽到作家熱情地在呼喊;他要求婦女的解放,要求「人的解放」(馬克思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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