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體制臆證
在《〈紅樓夢〉創作過程臆證》(見本刊1997年第一期——編者按)主要陳述《紅樓夢》是由曹頫\(脂硯齋)的《石頭記》和其侄曹雪芹的《風月寶鑒》合成的,策劃者是曹頫\,執筆者是曹雪芹。那麼,二人合成的全帙是什麼樣子呢?
一、合成工作早已完成
《紅》第1回「作者自雲」即稱「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說明已經合成。如宋孔顯先生所說,「披閱、增刪,都是修改時的工作,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尤為成書後的手續。假使《紅樓夢》全書未曾寫完.哪能披閱、增刪、纂目、分章呢?
再者,明義的《題紅樓夢》詩分明已寫出80回後的情節,若未完成,不合情理。其第17首云:「錦聲公子茁蘭芽,紅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夢魂多個帳兒紗 」,是吟詠寶黛兒時事;第18首云:「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謙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吟詠黛玉固沉痼而香消玉殞,未能與寶玉成親;第19首云:「莫問金姻與玉緣,素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總使能言亦枉然」,是說寶玉與寶釵的「金玉良緣」有如春夢消散,通靈寶玉又回青埂峰下而終究無材補天。這些都與今本《紅》情節一致.說明明義看過此書結局。
脂批曾幾次透露80回後的情節。庚辰本第l7、l8回眉批說,此書結局有「警幻情榜」 ,列出了「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再副及三四副」共6O名女子的「芳諱」。己卯本此回夾批又說,第五回寶玉所見又副冊中只列了晴雯、襲人、香菱三人,「余未多及,想為金釧、玉釧、鴛鴦、茜雪、平兒無疑矣。」後者用了猜測語氣,似乎令人生疑。但己卯本19回夾批清楚地說:(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以此一句,留與下部後數十回『寒冬噎酸齏.雪瘦圍破氈』等處對,可為後生過分之戒。歎歎!」又有批曰:「後觀情榜評曰:『寶玉情不情,黛玉情情。』」 。可見脂胭齋對結局瞭如指掌。
若說脂硯是《紅》策劃者,當然知道結局,不足為證。那麼請看另外一些批語。庚辰本22回眉批:「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無稿」。甲戌本26回總批:「惜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畸笏叟有一批語:「茜雪、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眷(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歎歎!」從此可見,原來的稿本有許多與今本不同處.且「獄神廟慰寶玉」必是8O回後之事。
甲戌本第l回眉批云:「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所謂「未成」是說雪芹未完成全部增刪修訂工作,絕非連個合成後的初稿也沒有。庚辰本22回後批云:「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這裡的「此回未成」正可為。書未成」作註解。因此《石》與《風》早巳合成,此後又經五次增刪,每次增刪都有脂硯齋的批評作為指導,但他最後一次只修改到22回。
二、程高的殘本補綴工作
1986年,陳炳藻先生利用計算機對《紅》前80回和後40回的用字作了測定。並從數理統計學的觀點出發,探討前後用字的相關程度,還與《兒女英雄傳》進行比較。結論是;《紅》前8O回與後40回的詞彙正相關程度達78.57% ,而《紅》與《兒》的正相關程度僅是32.14% ,證明《紅》乃一人所作,與《兒》非同一作者。筆者認為,這種研究方法雖然無法判斷出幕後策劃者曹頫\在創作中所起的作用,但可以作為雪芹執筆寫成全書的一個論據.
程甲本《紅樓夢》的序中,程偉元說;「是書既有百廿卷之目,豈無全壁?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稱有廿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筍,然患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別,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紅睦夢》全書至是始告成矣。」程己本有高鶚『引言』云:「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對程高的話,有些人總持懷疑態度,懷疑他們本無原本而逕自補續。筆者認為,疑古未嘗不可,但不能疑古過勇,不見得前人那麼願欺騙後人,文人不見得都「無行」到這種地步吧?只疑不信,還有什麼能靠得住?如今有多少被疑古派斷定為「偽書」的已被考古或新發現的資料證明本非曲書。張問陶《船山詩草》卷十六《贈高蘭墅鶚同年》詩題注云:「傳奇《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這裡只說「補」,未說「續」。這個「補」完全可以理解為與「集腋成裘 」、「截長補短」同意的「補齊」、「補綴」,不一定是憑空補續。
三、補綴《紅樓夢》的證據
首先,若要續作,必然會力求與前文一致,但《紅》前80回與後4O回不然.如第5回與ll6固有兩個對「太虛幻境」的描寫。將二者比較一下,便可以發現二者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
第5回寶玉入太虛幻境是隨秦可卿去,目的是「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被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遭」。作者特意安捧寶玉隨可卿(兼美)入太虛,與可卿托夢鳳姐囑家事相聯繫,顯而亦見,是要寶玉既顧家族又兼顧感情。第ll6回寶玉隨一和尚而去,寶玉不知自己是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當面不相識,昔日眾姐妹也不認識他,以此告知寶玉「世上的情緣都是那些魔障」,要「一劍斬斷」寶玉的「塵緣」。顯而易見,這是在引導寶玉出家為僧,拋棄情緣與家族。兩回所寫幾乎意旨完全相背離。不過,二者也有聯繫。回頭看看第5回便知,當寶玉墮落「迷津」之時,「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逼有緣者渡之」.這是暗示寶玉一旦形同槁木,心如死灰之後.唯一的出路便是出家為惜,但到了此地步便已「深負」了警幻仙子的「諄諄警戒之語」。也許因此才在ll6回沒有警幻仙子出現。這二回的異中之同,說明前後畢竟有意脈相連之處。
再將這兩回所出現的藍額、對聯相比較:
第5回 第116回
太虛幻境慨 真如福地
作真時真亦假. 假去真來真勝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無原有是有非無
孽海晴天 福善禍淫
厚地高天, 過去未來
堪歎古奪情不盡; 莫謂智賢能打敗
癡男怨女, 前因後果
可憐風月債難償。 須知親近不相逢
薄命司 引覺情癡
春恨秋悲皆自惹, 貪求思暮總因癡
第5回充盈著情的迷惘.人生的沉痛思考和對紅顏薄命的慨歎,沒有多少佛道氣息;1l6回卻將一切都歸於虛無、因果,純歸於說教,否定人情,佛教氣息十足。總起來看,前後思想不統一,前者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都遠遠高於後者。前者是經最後改定的.後者則非定稿。這可印證高鶚「未敢臆改」、 「集腋成裘」、「略為修輯」之語是可信的。
其次,若是續作,高鶚應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的批語中提供的線索來設置情節。但是,他卻沒有這樣做。後40回中,沒有「警幻情榜」、「獄神廟慰寶玉」.以及「噎酸齏」、「圍雪氈」等情節。如果他有意續作又要冒充原作而取信於人,續出這些情節豈不既省力又可信?難道他連這些批語也不知道?恐怕不大可能。值得注意的是,程高本的後4O回情節合乎明義的《題紅樓夢》詩所透露的情節,極有可能程偉元所搜集的殘本就是明義所見本,高鶚即以此本為底本進行補綴。
其三,續作的難度要遠遠大於創作。要想續作,必須對前80回的人物命運、性倍等等瞭如指掌,這樣才能與前文脈絡聯貫,相互呼應。清代的太平閒人張新之《紅樓夢讀法》說「有謂此書止八十回,其餘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觀其中結構,如常山蛇首尾相應,安根伏線,有牽一髮全身動之妙,且詞句筆氣,前後全無差別。」前文對兩個太虛幻境的分析也可看出前後的關聯之密切。另外,從寶玉與妙玉的關係來看,「飲體己茶」、「叩生辰」、「送紅梅」與後4O回中的「妙玉走火入魔」銜接得多麼天衣無逢!可見這後40回真正做到了與前8O回的呼應。更難的是,續作者的詞句筆氣也相一致。張新之說「前後全無差別」,今人以電腦測出的結果也是如此,豈是偶然!況且,高鶚在《紅樓夢序》中說,他是在乾隆五十六年春天接受程偉元邀請,開始共同校印整理其殘稿,當年「冬至後五日 就竣工了。前後具多半年的功夫就憑空撰出這樣水平較高的4O回來,實在太不容易.甚至不大可能.若在殘本基礎上加以修整而連綴成書,還比較合情合理。
四、《紅樓夢》的回數
目前廣為流傳的百二十回本是高鶚在雪芹部分殘稿的基礎上補綴而成的.但非雪芹原先的構想。《紅》原來的構思是多少回呢?周汝昌先生考證為108回。筆者贊同此說。
周先生認為「雪芹原著真稿之傳世部分,實至第78回為止」。證據有三:第一.蒙府本、戚序本「一到78回《芙蓉誄》祭文篇盡,即戛然而止,以下絕無一字半句之痕」;第二,夢穡本中高鶚的朱紅字題記「蘭墅閱過」題在78回末,而非8O回末;第三.文字筆墨的神情氣味上,78回末的「小收尾」毫無意味境界可言,以後的文字也都較差一些。
戚序本2l回前批云:「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見後三十回,猶不見此之妙。 戚宇本至78回止,加30回恰是108回。庚辰本42回批雲;「全書至三十八回時.已過三分之一有餘」.108回的三分之一為36回,38回為全書的三分之一有餘正與此相符。戚序第2回、庚辰25回批語都有「百回」之說,百一十回與百二十回均不可徑稱百回.唯百零八回取其整數可稱百回。
五、《紅樓夢》的書名
1.《石頭記》與《風月寶鑒》
這兩個名字本是合成《紅》之前各自獨立的小說名。前者是曹頫\所作,後者是雪芹所作。在曹頫\的策劃下,由雪芹執筆,以《石》的故事為主幹,融入《風》的故事。合成之後,有人名之為《石》.有人名之為《風》,但這兩個名字都有不夠合理的地方。一者,《紅》的內容兼捨二者,不應只取其中一個為總名,再者,此書是二人合作,不應取一捨一。重要的是,《石》能記出榮國府事情而難記出寧國府事情,《風》的書名太普通且不能概括全書思想意蘊。
但有很長一段時間此書其甩《石》一名。甲戊本名《脂硯齋重評石婆記》。己卯、康辰部名之為《四閱評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蒙府、戚序、列藏(在蘇)、苕溪漁隱所見舊抄本、夕葵書屋所記本等,也都以《石頭記》標名。何以如此呢?一是「通靈寶玉」是書中重要線索,並且含有愚頑不靈、無材補天的悔愧與感傷意義。二是因此書主要以曹頰的身世經歷為原型.曹頫\以石頭自比自況,此名合乎曹頫\的意旨。所以,曹頫\堅持用此名。雪芹身為晚輩,在無更好的新名之前,不願也不能要求長輩改換書名。所以,甲戌本第1回說,雖然《紅樓夢》題名極多,但「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不過,曹頫\也沒有將此書據為己有之意,所以,甲戌本眉批說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並在「作者自雲」中寫下了「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一句。
2.《情僧錄》與《金陵十二釵》
「作者自雲」稱,空空道人「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方從頭至尾抄錄下來」.從此,他「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蹭,改《石頭記》為《情憎錄》。 」後雪芹「則題曰《金陵十二釵》。」據此推測,前者當是曹頫\所改,後者當是雪芹所改。
也許因為《石》與《風》部不太合適,所以叉擬出這兩個名字,但也沒有最後採用。這兩個書名部從「情」字出發,《情憎錄》是說情的迷人。書中的寶玉因為情的打擊而出家為僧.既為惜之後,仍念念不忘舊情,塵緣不斷。曹頫\出家之後亦然。請看下列批語。蒙府本第l回批:「幻中幻,何不可幻?情中情,誰又無情?不覺憎道已入幻中矣。 一轉念同登彼岸。」戚序本第l回批:「無極太極之輪轉,色空之相生。四季之隨行,皆不過如此。唯不覺得世事如此,有龍象力者方能放得下。」「借幻說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筆.而情裡偏成癡幻。試問君家識得否,色空空色兩無干。」戚序第3回前批:「我為你持戒,我為你吃齋;我為你百計千計不舒懷,我為你淚眼愁眉難解。無人處,自疑猜,生怕那慧性靈心惰改。」甲戌本第2回側批;「誰為智者,又誰能通,一歎! 第3回眉批又雲;「通部中假借癲僧、跛道二人,點醒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靖藏本第2回眉批也說:「是智者方能通,誰為智者?一歎!」這些批語都是慨歎情關難破。設若曹頫\真能勘破情關,也就無須再作《石頭記》。因此,他題書名為《情借錄》也就可以理解了。
《金陵十二釵》是揭示情的根源,情的迷惘,同時也是說明為十二釵作傳而又借此澆自己之塊壘的意旨。這應當是雪芹受曹頫\的影響而另擬的書名。「金陵十二釵」是《紅》重要關目。己卯本第5回夾批雲 「雪芹題曰《金陵十二釵》,蓋本宗《紅摟夢》十二曲之義。 第5回的十二釵冊子及十二支曲部台有對情、家族、人生命運的思考。可見.此名是從女主人公的角度著想的。但目的並非只為「閨閣昭傳」,而是「因為傳他,並可傳我 (蒙府本第1回批)。
3.至吳玉峰則題曰《紅樓夢》
《紅樓夢》之名似早已有之,曹頫\、雪芹都曾用過。如甲戌本凡例稱「《紅樓夢》旨義」,庚辰本第8回眉批:「與『紅樓夢』呼應。」此是曹頫\用例。正文第5回有《紅摟夢》十二支曲,說到「懷金悼玉的《紅摟夢》」,此是雪芹用例。較早見到此書的亦多稱之為《紅摟夢》。永忠及其叔弘晤、明義、袁枚、周春、裕瑞等皆用此名。另外,己卯本34回末題有「《紅樓夢》第三十四回終」,程甲本、程乙本、夢稿本、舒序本、鄭藏本、甲辰本、靖藏本等.都以《紅樓夢》標名。
甲戌本第l回有「至吳玉峰則題曰《紅樓夢》一句,至己卯、庚辰本卻刪去了。不知吳玉峰是何人,也不知為何刪去。筆者認為,此書的書名早就有幾個,《紅》是其中之一。曹頫\與雪芹尚在時,未能統一起來,故俱載而混用之,一直未完全確定。待二人辭世,方確定以《紅》為名。此名以「紅樓」指富貴之家,兼包榮寧二府。「夢 字亦與《石頭記》、《情僧錄》、《金陵十二釵》之意相通,確是最為理想的書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