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紅樓夢》第三回人物出場的描寫藝術

談《紅樓夢》第三回人物出場的描寫藝術

談《紅樓夢》第三回人物出場的描寫藝術

紅學研究

在小說和戲劇文學當中,人物出場描寫是展開故事情節,渲染氣氛,塑造人物形象,表現主題的重要藝術手段。曹雪芹在第三回對眾多人物出場的描寫表現了他巧妙的構思,豐富的藝術表現手法,在古典小說中堪稱傑出的代表。

在《紅樓夢》第一二回裡,曹雪芹借賈雨村、冷子興的口,對賈府的歷史變遷、主要人物性格、身份作了概括介紹。

第三回回目是「賈雨村夤緣復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從這回目上可看出兩條情節線索:一條是向社會政治生活方面擴展開去,介紹賈府的顯赫社會地位,即通過表現四大家族中的賈、王鼎力相助把賈雨村起復為金陵知府,以假亂真維護他們在當地的統治和權益,揭露他們為非作歹的罪惡;另一條是向賈府家庭生活深入,介紹這「風流富貴之家」的生活環境、禮教習俗,以及幾個主要人物的出場。前者是虛寫,一筆帶過,為第四回的具體展開埋下伏筆。後者則是實寫、直接從正面描寫這幾個主要人物的出場。

    先寫黛玉進府的緣由:黛玉的塾師賈雨村聽說朝廷有起復舊員的消息,就央求林黛玉父親林如海寫信「托內兄」幫忙;而林如海也因妻亡正想把黛玉送外祖母家居住。於是二人起程。

其次是通過林黛玉初進榮國府時的見聞,把賈府的幾個主要人物介紹出來,從而為全書揭開序幕。在這回裡借助林黛玉的眼睛對賈府的環境展開了正面描寫。通過黛玉的一路所見、所聞詳盡地描寫了榮寧二府的格局佈置。先看到的是「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又往西走不多遠,便到了榮國府。在門前下了轎,被一群老媽、丫環擁進了榮國府,先後拜見了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珠大嫂子等。

出場人物有賈府的最高統治者——賈母、男主人公賈寶玉,賈府的實際掌權者王熙鳳,還有邢夫人、王夫人、李紈、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和襲人等。對這些人物主要是借助於林黛玉的眼睛,進行描寫和刻畫,有虛有實,有褒有貶,有的活脫脫勾勒出人物輪廓,有的則一筆拘住了人物的三魂六魄。筆法多變、各臻其妙,異曲同工。同時,作者還透過不同人物的眼光,成功地刻畫了林黛玉的音容笑貌、神態風度,使林黛玉形象鮮明地活現在讀者的面前。

林黛玉進府少許寒暄之後,眾人眼光便移向了林黛玉:「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兒自然的風流態度,遍及他有不足之症。」這是從眾人眼睛裡對黛玉外部形象的初步勾勒。廖廖幾筆便傳神地勾畫出了人物的輪廓。點明年幼的黛玉體態嬌弱,舉止大方的主要體質特徵。黛玉因母親去世,父親年邁,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扶持,外祖母又幾次去信叫她務必前來,這才離家投奔賈府。過去他常聽母親說,賈府如何與別人家不同,而今親臨此地,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別人恥笑了他去。」在這樣的思想基礎上,儘管賈母把她當作心肝肉似的寶貝,但黛玉仍有寄人籬下之感,她始終以謹慎小心的態度決定她的一舉一動,冷靜對待初次接觸到的人和事。

對居住環境的描寫是略寫寧國府,詳寫榮國府;略寫賈母和賈赦的住處,詳寫賈政的住處。林黛玉到賈政住處,會見王夫人的時候,見王夫人「坐在西邊下首」,而讓黛玉坐東邊,「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便向「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坐了。」王夫人再三攜她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這是很懂禮儀規矩的一種表現。又如在賈母房中吃飯的時候,「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遞四張空椅,熙鳳忙拉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不肯落座。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都不在這裡吃飯,你是客,原因如此坐的。」聽了這話黛玉才坐下。這些描寫一方面表現了黛玉聰明、知理,懂禮,很有教養;另一方面也表現她惟恐眾人恥笑的謹慎態度。因為她知道這個「詩禮之家」,禮節繁瑣、等級森嚴,他初到來不得不特別注意。這樣的環境對黛玉孤傲、多愁、善感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說有著直接的關係。而封建禮教對黛玉的束縛以及黛玉的性格與封建禮教不相合的矛盾,在這些描述中,已初露端倪。

    以上是從黛玉的舉止、心理活動寫黛玉的。隨著其他人物的出場,尤其是通過王熙鳳、賈寶玉同黛玉之間的感情交流,林黛玉的形象、性格就更加清晰了。在後面談到王熙鳳、賈寶玉時再做介紹。

黛玉進榮國府拜見了眾人之後,隨著賈母請姑娘們來的一聲吩咐,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一同出場了。接著作者便通過黛玉的眼睛便對他們一一做肖像式的描寫:「只見三個奶嬤嬤並五六個丫環,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為足,形容尚小。」對惜春因年小羽未豐滿卻一筆帶過,未作具體描繪。而對迎春、探春不僅寫出了她們的容貌、體態,也寫出了他們的神情、氣質。  

迎春是賈府的二姑娘,發育豐滿,皮膚滋潤,少言寡語,是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孩子。探春是賈府的三姑娘,作者用「俊眼修眉,顧盼神飛」等詞語,突出了她的聰明伶俐,文采飛揚,寫出了她超凡脫俗的神氣。兩個人雖同是賈府的千金小姐,可作者只用寥寥幾筆使兩個截然不同的形象活脫脫地站立在我們面前。惜春的稚氣亦可窺見一斑。

    在第三回裡,通過出場描寫刻畫人物性格要數對王熙鳳的描寫最為精彩。作者把王熙鳳的出場,放在黛玉與眾人見面之後,是很顯示他藝術匠心的。這樣寫,一方面說明王熙鳳在賈府確實身負重任,十分忙碌,乃至遠方客人來了,她都無暇應接。更重要的是作者要給她創造一個空閒的機會,好使她的性格和能力得到充分的展現。「一語未了,只聽後院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人未到,笑聲先到,「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這叫先聲奪人。正如舞台上的主角出場前的一陣鑼鼓,為主角出場渲染了一種令人肅穆的氣氛。王熙鳳這種近於放肆的笑聲引起了黛玉的注意,黛玉心想:「這些人個個斂聲摒棄,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黛玉的納罕正反映了王熙鳳的與眾不同,表現了她在賈母面前的特殊地位。接著作者通過黛玉的眼睛,也作了肖像式的描寫,注重傳神:「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若神妃仙子」;「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過去明清小說描寫古代婦女有一套固定的程序,不管什麼人都是「粉面桃腮,如花似玉」等等。魯迅指出、「自從《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他不再寫千人一面,千孔一腔,而是將肖像描寫和性格描寫結合起來,使人物的形貌描寫,符合人物的性格要求。這裡曹雪芹對王熙鳳體態容貌、穿著打扮的描寫,都突出了她的聰明、幹練、機巧、潑辣的特點。「鳳眼」「柳眉」卻帶稜角,春風笑語卻略帶威嚴。在這傳神當中,更具有褒貶。為以後進一步刻畫這個典型形象做了很好的鋪墊。

黛玉看見王熙鳳進來,「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兒」「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忙賠笑見禮,以嫂呼之。「鳳辣子」這個戲謔的稱呼,既從一個方面點出了王熙鳳的性格特徵,表現了她和賈某的關係。賈母這個威嚴的老祖宗在整個賈府中是至高無上的尊長,人人在她面前都得斂聲屏氣,遠而敬之。惟獨王熙鳳不一般,不僅能和賈母隨便說話,還能夠開玩笑,可見賈母對她是多麼另眼相看。由此也便解開了黛玉心中的納罕。這個璉二嫂子之所以敢在這裡大聲地說笑,是由於她的特殊地位。在賈母戲謔的把王熙鳳介紹給黛玉之後,作者又對她又作了一系列動態性的描寫: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一笑,『天下真有這樣標誌的人物,我今兒個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趁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這大段文字把王熙鳳的性格刻畫的淋漓盡致。脂硯齋在評論這段時寫道:「第一筆,阿鳳的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後文焉得不活躍紙上?」王熙鳳為什麼能贏得賈母的寵愛,有一種特殊地位?關鍵在於她有一種察言觀色,奉迎討好的特殊本領,如深知賈母十分疼愛外孫女兒,便說「天下竟有這樣標誌的人物……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兒……一時不忘」,既誇獎了黛玉的美貌,又標榜了賈家的氣魄,有宣揚了賈母的愛女之心。賈母聽了自然是非常高興。她原以為賈母對女兒的去世會很傷心,一面說著關心黛玉的話,一面抹眼淚,可是一聽到賈母的責怪,反悲為喜,一迭不止地說「我一見了妹妹……該打,該打!」這種靈活的隨機應變,虛偽的又哭又笑,同樣博得了賈母的歡心。她拉著黛玉的手不歇氣的問長問短,擺出當家人的架勢。又是吩咐丫環給黛玉搬行李,又是張羅著給黛玉做衣服,好像只有她最關心黛玉,只有她最能為黛玉辦事。真是極盡炫耀之能事。王熙鳳就是靠了這種手段,一步步騙取了賈母的威信和信賴,並且利用賈母的權威步步鞏固了自己的地位,竟獨攬了賈府的大權。我們看,曹雪芹通過王熙鳳的出場總括地把她那潑辣機敏、八面玲瓏的性格和深得長輩寵愛、家政大權在握的地位,以及諂媚交上、剛愎自用的作風,都做了生動地勾勒。

    《紅樓夢》的主角是賈寶玉和林黛玉。作者對這兩位主人公的第一次見面,做了濃墨重彩的描繪。王熙鳳的出場描寫特點是立即進入性格刻畫、而對寶玉的出場則用了層層鋪襯、欲揚先抑的手法。在寶玉正式出場之前,作者借王夫人與黛玉閒談之機,對寶玉做了一個極帶貶惡意的介紹,王夫人對黛玉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又瘋瘋傻」。並一再囑咐黛玉不要理睬他。這就無形中在黛玉心裡造成一種印象,「這個寶玉不知是怎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等到寶玉出場看到的是完全另外一個模樣。這位年輕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蘇軾曾說:寫人物傳神之難在目,其次在顴骨。這裡曹雪芹寫寶玉連用了三個比喻,初寫他的眼睛與雙頰,在將這位翩翩少年內心與氣質充分表現了出來。黛玉見寶玉這副模樣,大吃一驚,「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這幾句一方面為寶玉見到黛玉埋下伏筆,另一方面也表現黛玉眼中的寶玉完全不像原來想像中的「憊懶頑童」,而是轉盼多情,頗具風騷,外貌卻是一個極好的可親可敬的人物。從而使寶玉出場描寫產生了先抑後揚,對比鮮明的藝術效果。寶玉給黛玉第一個印象這樣生動、這樣好。黛玉給寶玉的第一印象又是怎樣的呢?寶玉剛進門時他只是看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兒。等到歸了座細看時,真是「與眾各別」捐,接著連用五個對偶句刻畫寶玉眼中的黛玉形象。「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於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這幾句與其說是寫黛玉之形貌,不如說寫她的內在性格,非常細緻。她的雙目脈脈含情,她們面容淡淡帶愁,她身體嬌弱多病,她的神情又是那樣的閑靜高雅。「較比干」兩句用典故寫黛玉的氣質、神情。比干是商代一位貴族,聰明過人,因向紂王進諫,觸怒紂王被處死。這是說黛玉比比干聰明更勝一籌。西子——西施。春秋時越國美女,傳說西施多病,然而她的病態更美。黛玉嬌喘微微的病態美,比著名的西施還要美。作者就是這樣,先通過眾人的眼睛,接著又通過王熙鳳的眼睛,最後又通過賈寶玉的眼睛,從不同側面對黛玉作了生動的刻畫,使這一形象第一次出場就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寶玉仔細端詳了黛玉模樣之後,「這個妹妹我曾經見過的」賈母笑道:「可用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她?」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心裡就算是舊相識……只作遠別重逢。「這一筆是照應前邊林黛玉的心裡描寫。黛玉剛見寶玉時心想「好像在哪裡見過,何等眼熟。」這裡寶玉也說曾經見過。黛玉是因新到賈府處處謹慎,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所以她只是想在心裡?寶玉則是一向任性驕縱慣了,有所感便衝口而出。兩個人雖然表現不同,但兩人同時都產生了奇妙的「何曾相識」的心靈感應。

    曹雪芹之所以這樣描寫,故然是照應第一回裡神瑛侍者以甘露灌盈仙草的故事,鋪上一層神幻的色彩。但更重要的是寫他們二人心靈上的默契。在封建社會、封建禮教繁文縟節的包圍中,寶玉與黛玉一相見就如同遠別重逢一樣,為後來二人愛情的發展打下了基礎。

    總之,第三回通過黛玉進榮國府運用多種藝術手法,新穎別緻地描繪了生活環境和幾個人物的出場。真實再現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在眾多的人物出場中,曹雪芹給鳳姐、寶玉特寫鏡頭,生動地表現了他們的受寵地位、個性特徵。對這兩個人物出場後的一言一行的描寫,實際上成了描寫他們言行的提綱。雖然這一回並不是作者所著力的重心,但它那高超的技巧,成功的創作了被人們公認描寫人物出場的典範。

◎□《護官符》

選自第四回《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寫的是賈雨村根據葫蘆廟裡的一個小和尚,糊里糊塗地判斷了一件不清不白的人命案子。

一個案子:薛蟠打死了馮淵人命案;

兩個人物:賈雨村和葫蘆僧;

四句話「護官符」:「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這則故事是這樣的:賈雨村靠賈家、王家的關係,復職補授應天府知府,一上任就遇上了薛蟠為爭買(香菱)而打死了小鄉宦之子馮淵的案子。賈雨村不知底細,立刻就拿人判案。手下的門子使眼色制止他。賈雨村「心下狐疑只得停了手」。這葫蘆槳就從公堂審理轉為密室策劃。這個門子原來是賈雨村窮困潦倒時,曾寄居在廟裡的一個小和尚,兩個人有「貧賤之交」,門子就向賈雨村介紹了這個「護官符」,「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發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住呢!所以綽號叫做『護官符』」。並提醒賈雨村,金陵城這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皆聯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而這打死人的薛蟠就是「豐年好大雪」的薛家公子,不可莽撞,因此賈雨村循私枉法,亂判了此案。

    這「護官符」表面看只是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本省最有權勢極其富貴的大鄉紳的名姓」,而實際上它是封建官場的「通行證」,是做官人的命根子。若能巴結這些官僚貴族就能保住官;倘若一時觸犯,得罪了他們不僅要丟官,連腦袋也保不住。曹雪芹在他的小說裡指出了這一點,所以有著深刻的典型意義:

    第一、「護官符」形象而生動地表現了封建官僚貴族佔有並揮霍著驚人的財富。他這是用「俗諺口碑」的通俗形式,對四大家族豪華生活的揭露和控訴。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這是說榮寧二國公賈家。他們用白玉蓋房子,用黃金鑄馬,極言其豪華。「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這是說保齡侯尚書令史家(即史太君娘家)。秦始皇三百里的阿房宮住不下一個史家,極言其家業之大大。「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這些說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家(即王夫人的娘家)。在神話傳說中,東海龍王是奇珍異寶無所不有的,可是他還要請金陵王家幫忙,極言其富有。「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這是說紫薇舍人薛家(薛姨媽家)。「雪」諧音「薛」。視金銀珠寶不算回事,極言其揮霍無度。

這「護官符」來自「護身符」化出(「三字從來未見,奇之至」)。「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諺口碑」,因是老百姓的口頭創作,當然要極度誇張,但與他們的實際情形相比並不過分。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這四大家族中,哪一家不是「把銀子花的像淌海水似的」。這種極端豪華、富有、無度的揮霍,正是封建貴族腐朽的寄生生活的寫照。這裡流露出的情緒,不是對他們富貴和權勢的艷羨,而是對他們官官相護、橫行不法的咒罵。

第二、「護官符」具體地反映出封建政權、族權、神權和夫權的緊密結合,對被統治者施行殘酷的政治壓迫和經濟剝削。我們從《葫蘆僧判斷葫蘆案》這個片段中可看出,為了維護「護官符」上的四大家族的特權和利益,這四條繩索是怎樣把人民逼向絕境的。作為封建政權代表的應天府尹賈雨村,是徇情枉法、草菅人命的首犯。他在判案時,讓合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證明兇犯「暴病身亡」屬實,並且還要耍一套「扶鸞請仙」的鬼把戲,來壓服口聲,從而將族權、神權通通動員起來充當他的幫兇。「葫蘆案」的真正受害者英蓮,(即賈雨村救命恩人的女兒)。可現在買婢蓄奴合法存在的社會裡,英蓮作為一名女子,只有被人當作商品隨意買賣的自由。「葫蘆案」所有判斷的只是馮、薛說兩家的人命官司,與英蓮的死活又有什麼關係呢?這說明,英蓮在遭受封建政權、族權、神權的壓迫之外,同時還遭受封建夫權的折磨。

    第三,「護官符」的典型意義還在於它具有五「各省皆然」的普遍性。封建官府的醜惡、腐敗,是封建制度的必然產物,並非個別的偶然現象。《紅樓夢》裡,像賈雨村那樣的貪官污吏比比皆是;像賈、史、王、薛那樣的家族各省都有。他們緊密勾結,狼狽為奸「扶持遮掩,皆有照應」,組成了一個罪惡的羅網,無所不在地緊套在被壓迫者的頭上。小鄉宦之子馮淵的所謂「冤屈」無處申訴,可誰又替英蓮說一句公道話呢?通觀全文,作者明白地告訴我們,「葫蘆案」並沒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參與斷案的兩個人物也並非糊塗。然而,一張「護官符」卻搞得烏煙瘴氣、是非顛倒、冤案難白。在這裡,作者通過它的含蓄之筆,給了腐朽的封建制度以辛辣的諷刺和無情的鞭撻。

    第四、「護官符」是認識《紅樓夢》的深刻思想意義的一個綱。只有抓住這個綱,才能把《紅樓夢》放到積極鬥爭的廣闊背景上去認識,才能真正理解《紅樓夢》的價值。我們知道《紅樓夢》是以記「家庭閨閣瑣事」、「大旨言情」、「毫不涉時世」的面目出現的,並用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的手法來寫的。隱,是出於不得已。所以,作者有時又要在自己所設的「迷障」上,開一些小口子,讓人能窺察到一些真情。在全書情節展開之前,特意安排了這個佔據第四回主要篇幅的「護官符」的故事,便是這樣的口子。

《紅樓夢》的主題是極其深刻的,它寫出了封建社會裡錯綜複雜的尖銳矛盾。全書以賈寶玉的愛情婚姻悲劇為線索,通過賈、薛等家族由興到衰的發展歷史,深刻地反映了我國十八世紀中葉廣闊的社會現實,它集中地表現了封建社會裡種種尖銳複雜的矛盾鬥爭;揭露了封建統治階級的罪惡本質,從而揭示了封建社會必然崩潰的歷史趨勢。四大家族(主要罵賈家)的衰敗,並首先從子孫不肖、腐敗墮落開始的。

在這書裡,首先將薛蟠拉出來示眾。他生在「書香繼世之家」,是個孤種,由於「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終日鬥雞走馬,遊山玩水,會酒觀花,聚賭嫖娼,什麼缺德的事他全幹得出來。等作者的筆觸轉到榮寧二府時,什麼賈赦、賈珍,賈蓉、賈璉、賈瑞、賈芹等,全都出來了。他們像一群貪婪的蛀蟲,拚命啃噬祖宗給他們留下的家業。在他們權勢還盛時,誰也不敢奈他們何;可是到了惡貫滿盈時,也賈雨村不是也踏上一腳嗎?終於使賈府被抄了家,由此可見賈雨村完全從「利害」主演著眼的一副勢利嘴臉。

第五,「護官符」暗示了《紅樓夢》四大家族興衰的情節結構。從前半部看,四家由於「扶持遮飾,皆皆照應」,確是「一榮俱榮」的。後半部由於「事敗」,相互株連獲罪「一損皆損」。高額的後四十回撇開了史、王、薛三家,這不符合原意。而寫賈府「沐皇恩」、「延世澤」,衰而復興,則從根本歪曲了這部描寫四大家族衰亡歷史的小說主題思想。

我們應該知道,《紅樓夢》的前五回是作為序幕來寫的,它從不同角度對書中人物和事件作了總的介紹和解釋。這第四回「葫蘆僧判斷葫蘆案」,就介紹了四大家族的特殊地位和封建劇制度反動本質。脂評說:「觀者萬不可被作者蒙蔽了去,方是巨眼。」。我們只有對「情種」「風月情濃」之類「煙雲模糊處」「於假中見真」。知道人物的身世命運必然受他們所生活的那個社會所制約,從中看出這個社會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才能正確理解這部小說的偉大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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