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的四大丫鬟(上)
前言
(一)
近年來,我先後寫了三篇成一個系統的紅學論文:《賈寶玉為諸艷之冠》、《論大觀園》、《怡紅院總一園之首》。其主旨已見《怡紅院總一園之首》一文,此地不妨再略加補充。我的主要目的在說明《紅樓夢》以賈寶玉為主角,大觀園的主角活動的場所,而大觀園卻又以怡紅院為中心。如果我們約略統計一下,就會發現前八十回中凡單純描寫寶玉個人或寶玉和對手的活動占一半以上,其餘有寶玉參加的大場面也佔十回以上,說他三分天下有其二並不為過。至於「大觀園」根本是為寶玉的理想而定做的「人間仙境」,故事在大觀園內發生也占同樣的比例。寶玉住在大觀園內的一個中心單位,即總一個園之首的怡紅院,那麼故事至少有四分之一以上在怡紅院內呈現,自是順理成章的方式。
賈寶玉雖說是主角,但在大觀園內卻做不了主,因為他是「眾矢之的」。所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而且還要經顯微鏡放大。他和諸釵來往,雖然在某一程度上可以談笑無忌,雙方總免不了存有戒心和自律,不能逾越當時的禮法,等於士子寫八股文一樣,要用熟練的技巧方能在不見漣漪的池水上效蜻蜒那麼一點即起。可是怡紅院卻是寶玉的地盤,說他是怡紅院的小皇帝也不算過分。第七十九回,因諸事不順遂,內郁外感,生了重病,逐漸痊癒後,還得保養過百日,方得外出:
這一百日內……和這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所謂「無法無天」,並不是桐花鳳閣所說的「有襲人在內」之事(這是世上最俗氣最容易做到之事),而是在怡紅院院中營造更平等、自由的氣氛:自己既不擺主子的架子,大小丫鬟也不妨頑成一體,而這是違反家法和規矩的,只不過是特殊情形的極端。不可否認的是寶玉在怡紅院享有高度的自由,而眾丫鬟盡心服侍,對他關切到無微不至。大家目標相同,寶玉本人非但隨和,還時時以同情和愛護回報她們,所以怡紅院中並無主奴的悍格和因妒忌爭寵引起的爭鬥,多少採取和平共存的生活方式,各盡所能,各得其樂。只有從寶玉和眾丫鬟的錯綜複雜的關係,也就是脂評所謂「怡紅細事」中,我們才可以看到寶玉生活開放的一面。寶玉並不因為和眾丫鬟有主奴之分而忽略了人際關係中的心靈部分,甚至和她們都有施與受,因她們而在感情和心靈上產生各種不同的反應,使他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因此怡紅院中的人物是我們進一步研究的對象,可使我們對這部偉大的說部有更深入的瞭解。
(二)
怡紅院的丫鬟為數眾多,超過賈母房中,居全家之首。大概說來,凡在怡紅院中服侍過、做過事或開口說過話的大小丫鬟一共有十二人左右。如果細讀全書,加以深入分析和比較,我們會發覺曹雪芹把筆墨集中在四人身上,而作者為這四位丫鬟建立一個隱晦不露的方程式,幾乎若合符節,在讀者不知不覺中潛現出來。這證實了我前面提出的說法:作者對《紅樓夢》的構思和寫作事先有一個完整的藍圖,也可以說是偉大的設計。在這裡,不妨重複一下以前用過的譬喻:這四個丫鬟,等於是音樂中的交響曲,每人等於一個樂章,結構謹嚴,主題明確,但時以變調衍化出現,有時互相襯托,有時相反相成,讀者不細讀,或許覺察不出其中的關聯和前後的呼應與回聲,忽略了陰陽轉調和此起彼落的和諧之美。這四樂章相等於一年的四季,相輔相生,完成了四時的運行,也同時完美地表達了作者的構想。所以我稱這四人為四大丫鬟,以別於其餘陪襯人物。這四人依先後出場序為:襲人、晴雯、麝月、小紅。原名紅玉,原作先用紅玉,後改為小紅,本文則一律統稱為小紅,以免混淆不清。她們的取捨和她們的身份、地位,甚至所佔篇幅無關。第七十三回,怡紅院眾丫鬟為寶玉過生日,襲人、晴雯、麝月、秋紋各出五錢銀子,因為四人是一等丫鬟,小紅非但連第二級的四人都擠不進,而且早已為鳳姐借調,不再是怡紅院的一員。如果將十二個人逐個論去,說起來話太長,不如將這系列文章所採取的收錄標準列後:
(一)此人一定要和寶玉有情義,並且在寶玉感情生活和實際生活上產生積極作用,甚至震盪。
(二)此人的出場必有一特別為她設計的場面,深印讀者的心目中,不能忘懷,以別於他人。
(三)此人必然和寶玉有一場單對單的重頭戲,脂評稱之為「傳」,以她為中心,寶玉反而處於被動,是受者並作出反應。
(四)此人當然能言會道,否則在怡紅院沒有插足,也沒有插嘴之地。她的談吐必有自己的風格,另有一功,方能躋身於四大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