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檀雲的消失看柳五兒之死
近十數年,許多紅學家們一直認為在脂批本上老太妃下葬期間的第58回開始到第64回上半部,柳五兒就業已悄悄「短命死了」,而在程本120回中,從第77回到第101回到第118回等,共計九回裡都提到或重點安排故事情節。只有林語堂、周紹良等先生認為,第109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是原作,而俞平伯先生《紅樓夢研究》承認此回「較有精彩,可以彷彿原作的。」最早朱一玄《紅樓夢人物譜》裡明確指出程本中後來五兒起死而復生,雖然承認「在情節的前後照應上是經過周密考慮的」,只是在性格上和前文「沒有相近之處」,判別為程乙本改寫的。但是筆者經過仔細考察,發現這樣遽然判斷有失所察,值得商榷。
首先,我們來看朱一玄先生判斷的依據。庚辰本《紅樓夢》第77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笑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王夫人笑道: 「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乾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註:程乙本缺少脂本中「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文字)
——朱先生說,從以上看到,王夫人等往皇陵上去時「柳五兒丫頭短命死了」。他判斷的前提是:那丫頭=柳五兒,芳官調唆寶玉要丫頭。
但是,從柳五兒在那幾回提到的描述看,確實是誤讀紅樓了,這樣說未免武斷了。推理邏輯如下:
首先,王夫人等陪同賈母「往皇陵上去」是何時呢?查對脂批本:
誰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敕諭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音樂,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至未正以後方回。在大內偏宮二十一日後,方請靈入先陵,地名曰孝慈縣。這陵離都來往得十來日之功,如今請靈至此,還要停放數日,方入地宮,故得一月光景。(第58回)
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只聽見裡面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裡面,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第64回)
——由此可見,「往皇陵上去」期間是在第58—64回。
那麼,如果像朱先生理解的那樣,在王夫人等「往皇陵上去」當口,丫頭五兒就已經「短命死了」,那麼在王夫人回來的那一回後,就不應該再出現丫頭五兒的活動了。庚辰本文本是否如此呢?
經過核對,我們發現在第77回前,脂本最後一次出現柳五兒的是第70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的氣病了的柳五兒: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閒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 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頑笑。
此前出現在第63回:
寶玉點頭,因說:「我出去走走。四兒舀水去,春燕一個跟我來罷。」說著,走至外邊,因見無人,便問五兒之事。春燕道:「我才告訴了柳嫂子,他倒很喜歡。只是五兒那一夜受了委屈煩惱,回去又氣病了,那裡來得?只等好了罷。」寶玉聽了,未免後悔長歎,因又問:「這事襲人知道不知道?」春燕道:「我沒告訴,不知芳官可說了沒有。」寶玉道:「我卻沒告訴過他。也罷,等我告訴他就是了。」說畢,復走進來,故意洗手。
——可見,柳五兒在王夫人等上皇陵後,柳五兒並沒有死去!寶玉也還一再惦記著她的重病,丫頭們還等者她回來進寶玉房裡呢。
其次,既然柳五兒重病,是否就一定死去了呢?我們考察脂本前70回文本敘述,並無此徵兆。第一次出現五兒名字處,在第21回:
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裡去,就往那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鬥,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
以後多次出現,重點故事是第60回《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玖瑰露引來茯苓霜》:
原來這柳家的有個女兒,今年才十六歲,雖是廚役之女,卻生的人物與平、襲、紫、鴛皆類。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是五兒。因素有弱疾,故沒得差。……寶玉正在聽見趙姨娘廝吵,心中自是不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只得等吵完了,打聽著探春勸了他去後方從蘅蕪苑回來,勸了芳官一陣,方大家安妥。今見他回來,又說還要些玫瑰露與柳五兒吃去,寶玉忙道:「有的,我又不大吃,你都給他去罷。」說著命襲人取了出來,見瓶中亦不多,遂連瓶與了他。
還有,第61回《投鼠忌器寶玉瞞髒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這裡五兒被人軟禁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他說,不該做這沒行止之事;也有報怨說,正經更還坐不上來,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倘或眼不見尋了死,逃走了,都是我們不是。於是又有素日一干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趁願,都來奚落嘲戲他。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衾枕,嗚嗚咽咽直哭了一夜。
以後提到的還有一次,第62回《憨湘雲醉眠芍葯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但只這五兒怎麼樣?」寶玉道:「你和柳家的說去,明兒直叫他進來罷,等我告訴他們一聲就完了。」芳官聽了,笑道:「這倒是正經。」小燕又叫兩個小丫頭進來,伏侍洗手倒茶,自己收了傢伙,交與婆子,也洗了手,便去找柳家的,不在話下。
——我們仔細察看文本描述,並沒有發現五兒病死這樣的跡象,最多是積勞積病。那麼可以推論,以前朱先生等宣判柳五兒為死犯的鐵案不鐵了,是冤假錯案。下面,我們要來探索「短命的丫頭」真正為誰。
那麼,王夫人口中的這個「教唆犯」——短命死了的丫頭,究竟是哪位呢?我們可以重新考量一個目標。
總體看來,我們要考察「短命死了的丫頭」的身份,這個丫頭要滿足三個必要條件:一、她必須是寶玉房裡的,這樣才能靠近寶玉,「調唆」寶玉去要「柳家的丫頭五兒」; 二、她必須是寶玉很是在乎的一個貼身丫鬟,至少要像晴雯似的「磨牙」和「妖媚子」,於是才能遊說寶玉的思想, 「有資格」得到王夫人的「唾罵」;三、她必須是在王夫人等上皇陵後的章節中不再出現,包括任何故事情節,即在前面要有敘述,但在第58回—64回文本敘述期間開始蒸發了,以後敘述中永遠消失。此外,還要滿足一個充分條件:在第77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前,文本敘述的丫頭中,只有一個消失的人選,即目標是唯一的,捨此無他。
經過細密梳理,參看朱一玄《紅樓夢人物譜》中論述的庚辰本《紅樓夢》四百多個人物,前77回消失的人物很多,譬如丫鬟,就有一個投井的金釧,還有故事情節,但她是王夫人房裡的,不符合上列條件。
經查,寶玉房中在64回以後消失的丫鬟,庚辰本明文的有例舉如下:
1、丫頭靛兒:第30回出現了兩次名字的「因找扇子」的靛兒,無歸屬人,朱先生因故事發生在賈母初便列為賈母的丫頭;
2、丫頭篆兒:第52回:
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裡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麼。」
似乎是寶玉的丫頭,但是第57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就明確否認了:
湘雲笑道:「我見你令弟媳的丫頭篆兒悄悄的遞與鶯兒。鶯兒便隨手夾在書裡,只當我沒看見。我等他們出去了,我偷著看,竟不認得。知道你們都在這裡,所以拿來大家認認。」
另有第62回為旁證:
寶玉笑說走乏了,便歪在床上。方吃了半盞茶,只聽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頭笑進來,原來是翠墨、小螺、翠縷、入畫,邢岫煙的丫頭篆兒,並奶子抱巧姐兒,綵鸞、繡鸞八九個人,都抱著紅氈笑著走來……
可見,靛兒不是寶玉的丫頭,是邢岫煙的丫頭。
3、丫頭紫綃:出現四次。不過,「紫綃」是在戚序本和蒙府本,而在庚辰本影印本底本上,原作第27、28回三個均有改為「紫娟」, 第64回作「春燕」。程本無「紫綃」,出現時為「秋紋」、「紫娟」和「春燕」。
4、丫頭檀云:出現六次。第24回、34回、52回,還有詩詞兩次。
另外,程本上把賈母給寶玉的「珍珠」(後改名襲人)丫頭換為原名「蕊珠」。
綜合以上,真正符合以上所列條件的,統共只有丫頭檀雲和紫綃兩個選項。那麼文本描繪中,寶玉是否很在乎哪個貼身丫鬟呢?有故事情節為證否?
因為紫綃真正出現提名的,也就是在戚序本和蒙府本,庚辰本只有兩出,別的就沒戲了。但是對於丫頭檀雲,似乎隱藏著與寶玉很親密的故事。
下面詳細探究。
其實,幾十年前就有人論述檀雲和麝月一樣有著豐富的故事了。最早論述的是周紹良先生和張愛玲女士,他們曾經論述《紅樓夢》中有被刪去的檀雲的故事。並且,周先生在其《被刪去的檀雲的故事》中探佚說,有檀雲焚香的故事。
首先從第23回的《夏夜即事》說起: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水亭處處齊紈動,簾卷朱樓罷晚妝。
——其中,麝月、檀雲、琥珀、玻璃皆為寶玉的四個丫鬟,她們看來是各司其職了。
細糾起來,和「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雲品御香」對應的,還有一處在第78回。清代讀書人早也發現了,最早談到檀雲入詩的。大某山人姚姚燮(梅伯),他在第78回的《芙蓉誄》「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處,寫到:「以二婢名入文,融化無跡。」
仔細考量詩句,不但如此,還有一部分故事蘊涵其中。周先生分析說,「窗明麝月開宮鏡」是指第20回《王熙風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描寫的內容:
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麼呢?怪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癢,這會子沒什麼事,我替你篦頭罷。」麝月聽了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髮,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冷笑道:「哦,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這麼大福。」說著,拿了錢,便摔簾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忽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麼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逕出去了。這裡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
——這裡,寫麝月為寶玉篦頭,引起了晴雯的評價:「滿屋裡就只是他磨牙」,在寶玉一生中必定是記憶猶新,於是寶玉在《芙蓉誄》化入了「愁」字,而且,在第23回的《夏夜即事》,也再有詠誦:「窗明麝月開宮鏡」,但是下一句「梳化龍飛」無著落了(周先生推測詩是先做的,而故事應在23回之後的),應該和晴雯還有一段「哀折檀雲之齒」的故事。
既然麝月為寶玉篦頭事是生活入詩,那麼我們再來看看「室靄檀雲品御香」,詠檀雲事,也應該有故事的。但在現在留存的文本裡,檀雲是怡紅院裡很少被作者提及的一個丫鬟。至於檀雲的出場,是在第24回:
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裡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估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的玩去了。
此外,還敘述到的是第34回:
襲人答應了, 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婆子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裡,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
——可見,都沒有具體故事,既缺少與 「窗明麝月開宮鏡」對局之「室靄檀雲品御香」;也無與晴雯「梳化龍飛」嬉戲之「哀折檀雲之齒」。
莫非是作者後來改稿刪去了故事或沒有繼續寫下去?我們從現存的120回程本可以推測一二,將發現檀雲在120回通部書裡,就只有第24回裡「檀雲又因他母親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現在家中病著」 唯一提到。幸而在第23回《夏夜即事》和第78回《芙蓉誄》詩詞裡還保存完好。這正契合了作者早早在在第58回—64回王夫人等往皇陵上去時就早逝了(並沒有像敘述晴雯逝世那麼淒迷的結局),其故事便嘎然而止,人就蒸發了。於是,合了第77回王夫人口中 「短命死了」的讖語。
總之,從以上推理可知,第77回王夫人口中「短命死了」的「那丫頭」,絕對不是柳五兒,應該就是「室靄檀雲品御香」之檀雲。既然柳五兒並沒有早逝,那麼,在後數十回中敘述「候芳魂五兒承錯愛」的精彩,還是有根本的,嘲笑說柳五兒在後40回的程本中「死而復生」的荒唐,其實是有些誤讀了。這也並不能作為立論高續40回的一個關鍵矛盾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