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黛愛情的「愛的本性」

寶黛愛情的「愛的本性」

寶黛愛情的「愛的本性」

紅學研究

很多論者認為寶黛愛情悲劇歌頌了青年男女對自由愛情的勇敢追求、揭露了封建婚姻制度對自由愛情的摧殘等等,對寶黛愛情的社會意義作了深刻的闡發。但是,對寶黛愛情的豐富內涵的闡釋幾乎是不可窮盡的。我們準備換一個角度,從愛的本性來解讀寶黛愛情,以便從較深層次理解在封建社會青年男女的愛情與家族利益之間的衝突。

   《紅樓夢》不僅以仙草還淚的神話結構探討了愛的先驗的問題(1),而且以高度寫實的藝術手法,「按跡循蹤」地描寫了寶黛釵愛情婚姻悲劇的全過程,在一定程度上深刻地揭示了人類的愛的本性。藹理士曾引斯賓塞爾的理論說:

    戀愛是九個不同的因素合併而成的,各個彼此分明,每個都很重要,一是生理上的性衝動;二是美的感覺;三是親愛;四是欽佩與尊敬;五是喜歡受人贊許的心理;六是自尊;七是所有權的感覺;八是因人我間隔閡的消除而取得的一種擴大的行動的自由;九是各種情緒作用的高漲與興奮。

     在此基礎上,藹理士還加上婚後「建築在親子之愛的本能上一部分的情愛」(2)。可見,愛是一種非常複雜的生理、心理以及社會現象,總體說來,與當事人的個性密切相關。因此,要理解寶玉為什麼愛林妹妹而不愛寶姐姐,除了價值觀、道德觀等等之外,還必須盡量客觀地把握寶玉、黛玉、寶釵的個性特徵。

    黛玉和寶釵有很多的相同之點,都極美麗而又極富才華。可惜自評點家開始,就有了界限分明的擁林或者擁薛的派別之爭,總的說來,擁林派佔有絕對優勢。在擁林派的評點家那裡,薛寶釵是一個破壞寶黛婚姻、謀篡寶二奶奶之位的奸險小人,林黛玉則是一個心地高尚、毫無機心的受害者;在強調反封建意義的論者那裡,有時又將寶釵看成封建制度和道德的幫兇,黛玉則是一個失敗了的叛逆者。這兩種看似不同的評價隱含著一種相同的思路,都認為寶玉和黛玉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本應有團圓的結局,是寶釵破壞了他們的美好姻緣。這顯然將作品複雜的內涵和人物簡單化了,是「感情用事的看法」(3)。相比之下,俞平伯的「釵黛合一」比較客觀公平。這裡,我們簡單梳理一下兩人的關係,以顯示兩人個性中的不同,然後,從愛的獨特本性這一角度來探討寶玉親黛玉而遠寶釵的原因。作品在第五回以全知敘述者的口吻第一次將黛玉和寶釵對舉:

    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而迎春、惜春、探春三個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美麗,人謂黛玉所不及。而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深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們,亦多與寶釵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敘述者在這裡給黛玉和寶釵的斷語籠罩了後文無數的波瀾。值得注意的是,黛玉此時在「封建家長」賈母心目中的位置除了寶玉無人可及;她與寶玉的親密關係更是寶釵連想都不敢想的。至於下人們不滿於黛玉的孤高而喜歡寶釵的豁達,應該是人之常情,因為人畢竟不只是獨立的個體,而「是社會關係的總和」,要與他人相處,不能不顧他人的感受。可是,黛玉並未反省自己的行為,反而「不忿」於寶釵,這未免有點太以自我為中心。在以後的日子,黛玉將這種「不忿」化為對寶釵的敵視,一有機會就給予尖酸甚至刻薄的諷刺挖苦。第一次正面寫黛玉與寶釵的交鋒是在第八回,寶玉去探寶釵的病,正好黛玉也來了,一起留在寶釵家喝酒。寶釵勸寶玉不要喝冷酒以免傷身,寶玉覺得有道理,就放下冷酒。恰好黛玉的丫鬟雪雁送來小手爐:

     黛玉因含笑問他,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那裡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鵑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來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懷中,笑道:「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麼他說了你就依,比聖旨還快些!」寶玉聽這話,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無回復之詞,只嘻嘻的笑一陣罷了。寶釵素知黛玉是如此慣了的,也不去睬他。

     接下來,還寫到寶玉喝酒過多,奶媽勸阻,黛玉對寶玉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使李奶媽又急又氣。臨走時,黛玉親手為寶玉戴斗笠,寶釵在旁沉默不語。黛玉借手爐譏寶釵過於見愛,譏寶玉奉令承教,敏則敏矣,但過於尖刻;奶媽有哺育之恩,連鳳姐對賈璉的奶媽都禮敬三分,黛玉言辭也有失厚道。二十回寫到李奶媽找茬罵襲人,黛玉說她是「老背晦了」,寶釵則勸寶玉「要讓他一步為是」。相比之下,處世見識確有高下。這裡,寶釵的「不睬」和「不語」,不能不說是一種難得的涵養。

    二十回黛玉知道寶玉到寶釵處玩,含酸冷嘲,結果兩人鬧到說死說活的地步,寶釵把寶玉拉開,黛玉更是氣得抽抽咽咽哭個不住,直到寶玉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並鄭重其事地說出一番「親不隔疏,後不僭先」的道理來表明自己的心跡才算了結。雖說是情之所鍾,但其妒已逾常情,連寶玉都覺得有點太過:「只許同你玩,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裡一遭,就說這話。」

    二十九回清虛觀裡的張道士送給寶玉的禮物中有一個金麒麟,賈母說好像看見誰家孩子也有一個,寶釵回答說是湘云:

     探春笑道:「寶姐姐有心,不管什麼他都記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惟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越發留心。」寶釵聽說,便回頭裝沒聽見。

     黛玉時時為金玉之論深感不安,儘管寶玉已一再向她表明心跡,她仍然不能釋懷。黛玉有著高貴的出身,從小也是嬌生慣養,但父母早逝,「又無姐妹兄弟」「教導」,寄身外祖母家,時刻擔心「被人恥笑了去」,如今處在熱戀之中面對有力的情敵,更加變得敏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顧場合咄咄逼人的作法只能給自己帶來不利。就在金麒麟風波發生之前,張道士要給寶玉說親,賈母特意強調,不管根基富貴,「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現在當賈母的面,一個言辭尖刻,一個堅忍不露,對比何等鮮明。接下來寶玉和黛玉又因互相以「假情試探」,鬧得摔玉、剪穗子,結果襲人、紫鵑也只好陪著他們流淚,最後連賈母也「抱怨著」「哭了」。二十二回明寫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親自為她做生日,可見賈母已留心寶釵。黛玉卻仍是一味的任氣使性,一方面不放過任何機會譏諷寶釵,另一方面又苛刻地以種種借口要求寶玉的重複表白,每次弄得賭咒發誓、心力交瘁。就黛玉來說,無疑是真心癡情,但是,這種近乎病態的方式非但未能給自己和寶玉帶來愛的愉悅,反而給旁人帶來傷害和煩惱。

    寶釵卻因金玉之論,總有意遠著寶玉,平時看見寶黛在一起,也總是設法避開。寶玉挨打後她去探看時表現出來的關切和嬌羞足以說明她心中也愛戀著寶玉。以她特殊的處境和心境,不但要克制自己的感情,還要一再忍讓黛玉的尖刻,的確需要超人的器量和胸襟。可是,寶釵也有不忍不讓之時。三十回寶玉造次以寶釵比楊貴妃,寶釵不禁大怒,又見黛玉有得意之色,更為氣惱,於是先借靚兒尋扇發話,復借戲文譏誚寶玉向黛玉陪小心是「負荊請罪」,說得兩人羞愧無語。可見寶釵的機敏尖利亦不減黛玉,只是平時能藏住鋒芒。

    四十二回是黛玉和寶釵關係的一個轉折點。寶釵知道黛玉在行酒令時失口說了《西廂記》《牡丹亭》中的詞句,私下裡勸她說,讀書是為了明理,不要讓「雜書」「移了性情」。這既是對黛玉的規勸,也是寶釵自己的箴銘,黛玉「心下暗服」;四十五回寶釵去探黛玉的病,兩人推心交談,自此,與寶釵成了知心朋友。

    平心而論,寶釵為了討好賈府長輩,有時的確過於庸俗、虛偽甚至有違情理,如猜元妃燈謎時的「故意尋思」和為金釧兒之死安慰王夫人的一席話;她對柳湘蓮尤二姐的悲劇無動於衷也過於冷漠世故。但總的說來,她能時時以「超我」克制自己的性情,屬於有見識而又明白事理的女孩,獲得了周圍所有人的喜歡;黛玉的不入流俗固然可敬,但有點放縱自我,任性而為,敏感、愛幻想而又有點不切實際,其孤傲不群的言行,常常使人 「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結果連最疼愛她的賈母也慢慢地冷淡了她。我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曹雪芹對黛玉、寶釵的個性刻畫,正是對《紅樓夢》曲子[終身誤]中「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的演繹,對二者都有所褒又都有所貶。現代一些男孩說,希望戀人是黛玉型的,妻子是寶釵型的,恐怕不完全是笑話。任性浪漫的戀人能夠給平淡的生活增添無限情調,溫柔賢慧的妻子則能提供家的寧靜溫馨,也許這才是太虛幻境中「鮮艷嫵媚,有似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的「兼美」的主要內蘊。

    雖然黛玉真心誠意地與寶釵作了朋友,寶玉也一再向她表明了心跡,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對自己和寶玉的未來放心。她深愛寶玉,卻又要維護自己大家閨秀的身份和自尊,不願表露對自己的命運和婚姻的關心,甚至將寶玉的表白和紫鵑的關心都看成是一種冒犯,更不用說像崔鶯鶯、杜麗娘那樣去主動採取行動。剛來賈府的時候,賈母安排她與寶玉一起吃住,鍾愛有加;最善體察、迎合賈母心意的熙鳳多次打趣她和寶玉;直到賈府準備給寶玉、寶釵定親前夕,襲人還認為「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第82回),這些都說明,她曾是寶二奶奶的第一候選人。可是,孤標自傲、多愁善感的個性已使她失去了長輩的歡心,也損壞了自己的身體,她只能在落落寡歡、自憐自愛中任憑生命之花一天天枯萎。三十五回賈母已明確表示:「從我們家裡四個女孩兒算起,都不如寶丫頭」;九十回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等在賈母房中閒話,說起黛玉的病:

     賈母道:「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麼。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你們怎麼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呆,只得答應道:「……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賈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樣想,我們也是這樣。」

  家長們選擇寶釵而不是黛玉,當然也有思想觀念和價值取向的考慮,但在這裡,我們想強調的是,最高權威賈母最重視的是性格和健康。家長們的意志其實也不能一概而論,賈政可能希望明白事理的寶釵幫助寶玉走上人生「正軌」;王夫人、熙鳳也可能希望通過與娘家親戚聯姻增強自己的勢力,不過,他們最後都得看賈母眼色行事,得賈母說了算。而賈母恰好是第一個嬌寵溺愛寶玉的人,從來都是以寶玉的舒適快樂為最高原則,在她看來,無疑只有模樣兒性格兒好的妻子才能保證寶玉一生的快樂和幸福。「性格兒」好,當然包含了封建倫理道德的內容,但也包含了廣義的為人處世之道,比如說開放的胸襟、寬闊的度量、持平的恕道等等,這些恐怕今天的人們在擇偶時也不能不考慮。說到家庭背景,賈府的兒媳、孫媳、重孫媳中除了王夫人和熙鳳外,其他如邢夫人、李紈、尤氏等出身都很一般,邢夫人的兄嫂、侄女和尤氏的母親、妹妹都因家計艱難而投靠賈府,秦可卿甚至只是一個寒儒從養生堂抱養的女兒,可見賈母對張道士說的不管根基富貴的話是可信的;何況寶釵的寡母和無法無天的兄長並不能給賈府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薛蟠反給賈府帶來許多麻煩。因此,就事論事,我們不主張過分誇大寶玉和寶釵婚姻中家族勢力的作用;但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承認家長們的選擇與家族利益相關,現代的社會學家、婚姻專家一般也都認為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家庭/家族的事,強調婚姻當事人與對方家庭的和睦相處。在封建社會,一個大家庭的女主人的性格和健康與整個家庭的秩序和利益之間,關係尤其密切,而健康問題直接關係到子嗣傳承,當然又是家長們考慮的「重中之重」。

    當家長們正式商量寶玉婚事的時候,撇開黛玉的「小性兒」不說,僅就健康而言,她因為錯聽寶玉定親的消息,立意自戕,已瀕臨死亡。事實上,她「因不放心的原故」,早已「弄了一身的病」,而且一日重似一日。四十五回黛玉自己說:「我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時候我是怎麼個形景兒,就可知了」;自三十二回「訴肺腑」和四十二回「解疑癖」之後,黛玉曾有過一段相對平靜愉快的日子,可她的病症卻並未減輕,到了後來,一年之中只有十來個夜晚睡得安寧。她已感覺到了長輩們對她的冷淡,自己的健康一日日惡化,和寶玉的婚事毫無著落。潛意識中的種種擔心和恐懼在八十二回的「惡夢」裡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她夢見父親升了官,但娶了繼母而且一切都是繼母作主;繼母要把她許配給一個親戚做填房,她求助於賈府的長輩和姐妹,可是得不到任何幫助;最後求助於寶玉,寶玉為了讓她看到自己的心,拿刀子劃開了的胸膛,可是心卻沒有了。這個夢看似荒誕,其實經得起心理學的嚴格分析:黛玉一再悲歎父母早逝,雖有刻骨銘心之情,卻無人作主,與此相對照,情敵寶釵卻有慈母呵護。她在內心深處,渴望父母的愛和保護,所以夢見父親升了官。在黛玉入睡前,襲人想到寶玉將來的妻子很可能是黛玉,而自己是偏房,特意以尤二姐和香菱的遭遇來試探黛玉,二人還談到妻妾之間誰壓倒誰的問題,這在黛玉潛意識裡無疑會有很深的痕跡,所以在夢中她被冷酷的方式許配給人做填房;寶釵家的一個婆子來送東西,不無嫉妒地說黛玉與寶玉「是一對兒」,更勾起她對婚事的擔憂,寶玉雖無二意,可是金玉之緣的陰影卻永遠揮之不去,所以在夢中索性連寶玉的心都沒有了。老太太、舅媽表面上對她很慈愛,卻從未提及她和寶玉的事,潛意識中她感覺到了長輩們的冷淡,所以在夢境中這些人一個個都冷漠無情,後來的事實證明了她的直覺。夢醒之後,她咳嗽得更厲害:

     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 ,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鵑、雪雁臉都嚇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

     至此,黛玉美麗優雅的風度已蕩然無存,青春的花朵尚未綻放就已枯萎。作者對她的病和死深表同情,但是並沒有將她簡單地塑造成一個不食煙火、不沾情慾的仙女,相反,高度寫實地刻劃了她性格中的弱點,她的過分強烈的自我意識所帶來的生理和心理的病態。很多人都借《葬花詞》中的「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來形容黛玉的險惡處境,當然沒錯。但還有一點值得考慮,那就是此時的黛玉在賈府的孫子孫女輩中的地位,幾乎與寶玉平等。晴雯、湘雲、香菱、妙玉等幾個身世命運與她類似的女孩,根本無法與她相比。香菱和黛玉的對比尤其引人注目,她們有著類似的出身,香菱的命運卻要悲慘得多,從小被人販子拐賣,後來淪落為「濁世裡最髒的一塊泥巴」(4)薛蟠之妾,可是,香菱遠比黛玉開朗。在明媚的春天,連寶釵這樣矜持的女孩都能忘情地融入大自然的美景之中,盡情享受青春的歡娛,黛玉卻因對寶玉的誤會而獨自悲悲切切、心碎腸斷,「戲綵蝶」與「泣殘紅」的場景對比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樣說,並不是要故作驚人之論,對黛玉這一形象做否定性的評價,只是想指出,作品在賦予這一形象以種種美質的同時,精確而細緻地描寫了人物自身的性格弱點,惟其如此,才使神話中的絳珠仙子獲得了真實的生命,成為中外文學史上不朽的典型。如果有意無意地忽略這些弱點,只能使複雜的人物簡單化。在對黛玉和寶釵的性格有了基本的了結之後,我們再來分析寶玉為什麼親黛玉而遠寶釵。

    柏拉圖由「愛是渴望屬於善的另一半」進一步得出結論:「愛情就是一種慾望,想把凡是好的永遠歸自己所有。」(5)也就是說,愛就是渴望永遠的善。善有榮譽、勇敢、自尊和尊嚴等多重含義,原始的性愛通過善與社會倫理道德等發生了聯繫。柏拉圖以蘇格拉底的故事(6)為例形成了性的昇華論,他自己終生獨身,更是性昇華的典範。柏拉圖的精神之戀追求的是一種永恆的絕對的「共相美」,過於抽像過於哲學化,很難適用於現實人生中高度個體化的情人之間的「愛」,但是,他啟發我們,「善」可以使肉體之愛昇華到精神之愛,真正的愛是後者而不是前者。

    人 們在選擇精神上心靈上的伴侶時,往往伴隨著一種價值評價。這種價值不是一個人所愛對像本身所具有的客體性價值,也不是一個人從自己的利益出發在所愛的對象身上發現的個體性價值,而是由於愛、由於肯定和讚許而賦予客體以動人的、超出其實際情況的意義和價值。美國著名愛學專家歐文·辛格曾以買房子為例,對此作了形象的說明,即:對於同樣的一座房子,鑒定者注意的是房子的客體價值,比如面積、質量以及周圍環境等;未來的買主注意的是房子對自己有益的方面,往往作出高於客體性價值的評價,房子對他個人的價值就是個體性價值;當一個人買下並且愛上這座房子時,就會賦予遠遠高於其客體性價值或個體性價值的新價值,這時,房子對於房主來說,已不僅僅是財產或棲身之所,而且是他關心的對象,是他感情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儘管房子本身具有使人滿意的能力,但只有真正關心房子的人才能從中發現新的、更使人滿意的生存方式,而且因為喜歡、因為愛,房主對房子使人滿意的能力作了超出實際的評價。同樣的道理,「在相愛的過程中,彼此之間給予的價值高於他們的個體或客體價值。當每個參與者得到別人給予的價值,同時也給予他人以價值時,就存在著愛的相互關係」(7),這種「給予」會以各種不同的形式體現出來,比如關心對方的需要和利益;幫助對方獲得成功;尊重、支持對方的個性;理解、同情對方性格中的弱點等等。所以,「愛就是創造一種新的價值」(8),在「創造」新價值的過程中,既有心理學的問題,又有道德理想的問題,還有人類想像力的問題,總之,與相愛雙方的個性密切相關。

    寶玉和黛玉相同的價值觀念和人生態度屬於道德理想這一層次的問題,這是他們相愛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寶釵、湘雲等一再規勸寶玉注意仕途經濟,而黛玉卻「從來不說這些混帳話」,作品多次寫到寶黛互相認作「知己」、「兩個人原是一個心」等,強調的都是這一點,對此,學術界已有很多論述,不贅。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寶玉和黛玉感情是建立在「耳鬢廝磨」的基礎上的。性心理學研究表明,異性之間的愛與觸覺、嗅覺、聽覺和視覺等感官相關,中國傳統所說的「耳鬢廝磨」講的就是兩性之間的觸覺,性心理學稱之為「廝磨」。兒童之間的接吻、擁抱以及身體其他形式的接觸,都是「一些廝磨的活動,用以表示一般的親愛或含有性的成分的特殊的親愛」(9)。在封建社會裡,對於黛玉這樣的大家閨秀來說,與異性的肌膚接觸,尤其具有非同小可的意義。作品中多次寫到他們自幼同桌吃同床睡,懂事之後,還經常有為對方拭胭脂拭淚、開玩笑撓癢癢等「過分」的舉動,寶玉甚至「要與黛玉一個枕頭歪著」(第19回)。他們自己也非常清楚這些親密舉動的含義,並試圖克制,卻總是情不自禁。三十二回寫黛玉無意中聽到寶玉在湘雲、襲人面前稱揚自己,不覺又喜又驚又悲又歎,準備偷偷離開:

     這裡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裡去?怎麼又哭了?又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干,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抬起手來替她拭淚。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做什麼這般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林黛玉)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黛玉一邊提醒寶玉不能動手動腳,一邊自己卻忘情地為寶玉拭汗,這是至性至情的流露。黛玉在寶玉童年生活中的重要位置是寶釵無法替代的,他們三個人都明白這一點,寶玉為了讓黛玉放心,一再強調「後不僭先」;黛玉為此也十分得意,可以說這是她抵擋「金玉之論」的王牌;寶釵也非常清楚:「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因此總是有意遠著寶玉。

    在有了一致的價值觀念和耳鬢廝磨的情感基礎之後,寶黛之間產生了真摯的愛情,而「愛是一種富於想像力的給予價值的手段」(10)。由於想像力的作用,情人之間很難用理性的眼光和世俗的價值標準去彼此認知、評判,愛有時甚至會使對方的缺點都變得可貴,女孩臉上的黑痣或雀斑在旁人眼裡也許是一種缺陷,可是在她的情人眼裡,卻很可能是獨具魅力的象徵。這種「性的過譽」現象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正是愛的想像力創造了人間的「愛的神話」,在旁人看來,也許是幼稚,然而,愛的魅力「卻正在於它的幼稚」(11)。家長們在乎黛玉的「小性兒」和「虛弱」,寶玉對此卻全不在意;寶玉的所作所為被人認為是「呆氣」,寶釵、湘雲等也一再勸他立身揚名,黛玉卻只是一往情深、固結纏綿地去愛,除了要求寶玉的愛之外,從未有過任何的挑剔和不滿,甚至連吃胭脂的毛病都沒有覺得不妥,只是提醒他「不要帶出幌子來」,寶黛的舉動可以有多種解釋,但「愛的想像力」無疑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情人的個性是與道德理想、性心理以及想像力等都有關係的一個複雜概念。關於寶玉的「懼父」心理以及由此而來的對男性社會對科舉仕途的厭惡即俗常所說的「叛逆」性、對女性心理的細緻瞭解以及由此而來的溫柔體貼等個性,我們在前面已做過較詳細的分析。特殊的身世和家庭環境還造成了他廣義愛美、貪圖享受和逃避現實的個性。他有時也思索生命的意義,但總是墮入雲煙般的虛幻,甚至覺得「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他見了星星月亮都要長吁短歎、咕咕噥噥,卻幾乎從未想過要對自己對他人負什麼實際的責任,對黛玉也不例外,除了私下的體貼安慰、賭咒發誓之外,沒有採取任何有效的行動。他只希望與一群美麗的女孩在與世隔絕的「大觀園」中廝守終生,或者讓女孩們的眼淚把他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鴉雀不到的偏僻之所隨風而化。這種愛幻想、不切實際的個性恰好與林黛玉投合,他們可以一起淘氣喝酒不聽奶媽的勸阻;可以一起心游天外,嘲笑世俗的人生;可以一起偷看「邪書僻傳」,並互相借書中人物調笑。與此相反,寶釵卻是一個理智的明白事理的姑娘,講究實際而又有強烈的責任感和理家的才幹,不但千方百計為母親分憂解愁,還能見機行事規勸無法無天的兄長,並時時以儒家的道德理性來壓抑自己詩人的氣質和情感,耐心、自卑地待人接物,盡力幫助她周圍的人。寶玉欣賞她的美貌和才華,有時甚至到了「忘了妹妹」的地步,可是,在內心深處,卻對寶釵的「明白事理」有一種本能的敬畏,他在寶釵面前總是「訕訕地」,不敢放肆。當寶釵見機勸導他留意仕途經濟、觸著他的心病時,他就惱羞成怒、大發脾氣。從自身修養來說,寶釵和賈政同屬封建道德的正人君子,很難想像寶玉在想方設法躲避正統父親的同時,會找一個與父親一樣正統的妻子。從某種意義上說,寶玉對寶釵的敬畏是「懼父」心理的一種延續;而黛玉卻與他情投意合,同樣具有「叛逆性」。這裡,我們想要進一步指出的是,以寶玉浪漫不拘逃避現實的個性,與其說是看透了科舉的弊端和仕途的齷齪,還不如說是討厭包括讀書、做官在內的一切成規性的東西。在任性和浪漫這一點上,寶玉和黛玉本來就深相契合,再加上前面所說的情人之間的給予性評價,他們更是以情人的心態,互相欣賞、鼓勵著對方的任性、浪漫以及其他的個性。

    寶玉和黛玉之間,除了性情相投的一面之外,還有異品相吸的一面。黛玉的多疑多忌、孤僻清高和自我糾纏的個性與寶玉的開朗活潑和廣泛的同情心形成鮮明的對照。他們都有著詩人的細膩和敏感,不過黛玉多關注自己的感受,寶玉則多關注他人的感受;黛玉喜散不喜聚,寶玉卻要常聚不散,「愛要求我們對另一個人的神秘性感興趣」(12),黛玉的極度敏感、猜忌和多愁善感使他們的愛充滿了無盡的悲哀,同時也使平庸的生活煥發出異彩,寶玉在面對黛玉時的謹慎和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心靈的探險,充滿了奇異的刺激和愉悅。書中多次寫到,從小在女孩隊裡長大的寶玉,「一點剛性也沒有」,而他周圍的許多女孩反而不乏男兒的豪氣,他自貶為渣滓濁沫,習慣在眾裙釵面前服低做小,甚至甘心為丫頭們充役,從某種意義上說,只有嬌弱無助淒楚哀怨的黛玉才能喚起他潛意識中的男性自尊。有的論者認為寶玉以及後來的一些紅學家對黛玉的欣賞帶有玩賞女性的心態,我們認為,至少在寶玉不存在「玩賞」。被人需要是一種幸福,「由於愛,一個人會證實另一個人存在的意義」(13),寶玉真誠地給黛玉以愛,並從愛的行為中證明自我存在的價值。寶玉其實並不像一般論者所說的那樣純潔,於襲人有「初試」之情,於秦鍾有饅頭庵之「疑案」,於金釧兒等有狎暱之語,可是,對林黛玉卻始終是摯愛之而又深敬之,的確已經昇華為一種精神的追求。在精神的層面,黛玉始終是寶玉不可替代的「唯一」。可見,在寶玉身上,肌膚之愛與精神之愛並不矛盾,性可以成為愛的基礎,但愛並不一定要有性的內容;相反,在特殊情形下,情感的專一並不意味著性對象的專一,這些西方近現代的愛學原理在《紅樓夢》中早已得到了深刻的描寫。按神話設計,黛玉是為了報答寶玉在仙界的灌慨之恩而追隨他來到人間,「如果愛是由於所得到的價值而對那個客體進行報答的一種方式,那麼愛就會轉化為感恩、謙讓」(14),可是,他們的愛從一開始就充滿了無盡的悲哀,寶玉對黛玉充滿了憐憫和不求回報的奉獻。可以說是黛玉多愁善感、自我糾纏的獨特個性幫助寶玉完成了這種性的昇華,愛成了彼此精神上最重要的依托。「要是沒有愛,人生就失去了價值」(15),正因為有了對黛玉的愛,寶玉的人生才有了意義。黛玉死後,他曾轉移人生的目標,盡塵世的義務;後來勘破天機,感悟到情緣的虛幻,終於結束了無意義的世俗人生。

    在寶玉擇偶這件事上,非常典型地體現了愛的本質特徵。在黛玉和寶釵之間,寶玉和家長們採取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眼光和評價方式。

    愛的過程伴隨著「給予評價」,「一旦出現給予,一個男子漢會不在乎其他男人們沒有把他所愛的人看作是悅人心意的。給他一個挑選的機會,他寧可喜歡他所愛的人,也不喜歡具有性感吸引力的女人」(16)。賈寶玉正是用情人的眼光來看待林黛玉,給了她超出客體性價值和個體性價值的評價,用自己的想像力美化她,對她性格中的弱點以及身體上的嚴重疾患可能給婚姻家庭帶來的不幸等都視而不見;對寶釵則基本上是屬於客體性評價,可以看到並且欣賞她的優良品性,有一種休謨所稱的「讚許感」,他曾對寶釵的丫頭鶯兒說:「明兒不知哪一個有福的消受你們主兒兩個」,他甚至也會對她偶爾動心,但終究未能激發出嚴格意義上的、專一的愛,後來雖然與寶釵有一段相敬如賓的夫妻生活,只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認命」。以黛玉的睿智和超人的知解力,對寶玉的「癡」「愚」之舉毫不介意,也是同樣的道理,「在熱戀中的男女竟會把對方很醜的特點認為極美,而加以譽揚頌讚」(17),從這種意義上理解,寶黛可以說是因為一起「叛逆」而相愛,又因為相愛而一起「叛逆」,熱戀中的黛玉幾乎從未顧及寶玉的前程,因為愛意味著盲目的尊重和非理性。賈母等家長則是以理性的眼光對黛玉和寶釵進行客觀性評價和個體性評價,評價的標準又只能是當時所通行的社會道德和審美標準,於是,在她們看來,黛玉性格乖僻而且身體虛弱,不合適做寶玉的妻子;而嚴格遵守儒家道德規範的寶釵,不但有溫柔敦厚的個性涵養,而且有健康的體質,一定會成為賢妻良母,宜室宜家。父母之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賈母等毫不顧及寶黛的「私心」,的確「狠毒」,可是為寶玉擇偶的初衷卻是好的,主觀上她們或許可以忽略黛玉的生命,卻斷然不會有意破壞寶玉的幸福,之所以苦心積慮地選擇寶釵,既是為了讓寶玉幸福,當然也有家族利益的考慮。即使今天的家長們又何嘗不希望自己未來的兒媳賢慧而又健康?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