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累戚翁遭罵名
1995 年3 月,中國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霍國玲姐弟的《 紅樓解夢》 的增訂本,書中提出J 一個所謂「新說」:《 紅樓夢》寫的是曹天祐與他所鍾愛的女子 竺香玉合謀毒死雍正皇帝的故事,或者說是書中隱入了清王朝的這一段歷史。中心內容是這樣的:
康熙六十年、曹頫\從蘇州買來一個小戲班子,平時為家中女眷解悶,皇帝南巡時用來接駕當差。其中有個六歲的姑娘叫竺香玉,絕頂聰明美麗.學唱旦角,藝名齡官——她就是林黛玉的生活原型。雍正元年,雍正皇帝的生母康熙的德妃薨逝,雍正立即曉喻天下:凡有爵位之家。一年內不得筵宴舉樂,庶民三月不得婚嫁.為此,貴族之家豢養的優伶男女、便自行蠲免遣發了。曹家也不例外。於是,竺香玉便成了曹府的丫環,不久又成為天祐的伴讀,並慢慢地發生了愛情。雍正八年,朝廷開始選嬪妃、才女和秀女,曹頫\之妻便慫恿曹頫\將竺香玉認作女兒,然後入冊達部,於是她便成了 「御用小尼」,雍正十年,在一次宮中活動中,雍正發現竺香玉、,被她的美麗所傾倒.立即令她還俗,並強行納為妃子 ,不久又冊封為皇后。曹天祐經受不了這種打擊,先是輟學出家當了和尚,後又還俗,忍辱進官謀得一職,管理和尚道士,並設法與香玉取得了 聯繫、為了報仇.二人合謀用丹砂將雍正毒死。乾隆九年,天祐中舉.並得官職為「州同」。就在這一年,香玉為天祐生下一子,但由於天祐之妻的醋妒和廟中老尼的威逼,致使天祐「懼禍走他鄉」,香玉「恥情歸地府」。後來,為了紀念自己所愛戀的女子,並為之立傳,曹天祐化名曹雪芹,傾半生心力,「滴淚為水」, 「研血成墨」,用「一聲兩歌」的奇特手法,寫成這部千古奇書《 紅樓夢》 。
霍國玲還說,她「認為,戚寥生看懂了《 紅樓夢》 。因為他在戚序本《 石頭記》 的序言中,曾發出過『一聲也而兩歌少,『一手也而二犢』的驚呼。這不僅表明戚公看到了《石頭記》 一部著作具有兩條脈絡這一特點——-一部小說遮掩著一部歷史,同時表明戚公認識到了作者真正的寫作目的,是要修著一部歷史,而不是為了流傳一部小說」。
據說是霍國玲的丈夫用「紫軍」這一筆名,在為《紅樓解夢》 增訂本作「序」中也說,《 紅樓夢》 在瞞過統治者的同時,也同樣瞞過了絕大多數讀者。但仍有個別讀者,通過脂批的啟發,窺見了該書背面所隱的歷史。這其中便包括戚寥生。戚要生「曾就帶脂批的《石頭記》 中,看到了兩條脈絡、兩個內容」。紫軍還說,紫琅山人也似乎看懂過《 紅樓夢》 ,他「將紅樓夢中的小說比作『土鼓瓦缶』,而將隱入其中的歷史喻為『黃鐘寶鼎』。並預言『或數世,或十百世,終會有識者出也』」。
《 紅樓解夢》 出版以後,立即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很快地褒貶兩種評價均有之。褒之者曰,霍氏的「新說」是「大陸當今紅學的新水平」、「兩個多世紀來紅學研究的新突破,為紅學開一新紀元」(蘭州安鴻均給霍國玲信);霍國玲應邀到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講學,記者採訪的電視鏡頭中,有的學生興奮得手舞足蹈,北大一學生甚至稱讚霍國玲是「二百年來曹雪芹唯一的知音」( 1996 年3 月1 日《北京青年報》 )等等。貶之者則曰,霍氏的「新說」是「聳人聽聞」(《 鄭州晚報》 ); 「太過離奇」、「走火人魔」, 「是社會轉型時期人心浮躁在學術領域的反映」, 「其實,(北大)許多人對這種譁眾取寵的說法是一笑置之的」( l996 年3 月1 日《北京青年報》 )等等。至於霍國玲自己,則曰:「我很自信,三百年來只有戚寥生和我讀懂了《 紅樓夢》 ,我相信沒有人能駁倒我!" (同前)
霍國玲的「新說」到底是「大陸當今紅學的新水平」、「紅學研究的一大突破」呢;還是「譁眾取寵」、「太過離奇」、「走火人魔」的「異端邪說」,我們先且勿論。因為書中只有論點,沒有真正可靠的論據,大都是隨心所欲,全是推測,與之話難辯駁,還得選取適當的角度,不然,霍國玲還是說「我相信沒有人能駁倒我」但是,霍國玲說她也像戚寥生一樣「讀懂了」《紅樓夢》 ,我卻是極為懷疑的。、至於紫軍說.紫琅山人「也似乎看懂過《 紅樓夢》」,是他「將《紅樓夢》中的小說比作「土鼓瓦缶」.而將隱入其中的歷史喻為「黃鐘寶鼎」 .則我敢說,紫軍連紫琅山人的《 妙復軒評〈石頭記〉序》也沒有讀懂。所以由他來作評論,當然是亂彈琴了。
不信,請讓我慢慢道來。
一
在中國紅學史上.戚蓼生留留給我們的,只有他收藏的一個《紅樓夢》 的早期抄本和他為這個抄本所寫的一篇序文。後人將這兩者收在一起印行,便稱之為「戚蓼生序本《石頭記》」.一般簡稱「戚本」。因最初印行此書的是有正書 ==局,所以又叫「有正本」。抄本原文是曹雪芹的,批語是脂硯齋的,其回前回後評.一般也不認為是戚蓼生的手筆。人們確認屬於戚寥生自己的東西,只有這篇序——如果後人不給加上標點,便只有四百六十七個字的一篇極其簡短的序——全文是這樣的:
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犢,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吾未之見也。今則兩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犢而無區乎左右;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贖,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 一書。嘻,異矣!夫敷華掞藻,立意遣詞,無一落前人案臼,此固有目共賞,姑不具論。第觀其蘊於心而抒於手也,注彼而寫此,目送而手揮,似譎而正,似則而淫,如《春秋》 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試一一讀而繹之: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寫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琅琊;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他如摹繪玉釵金屋,刻畫蘿澤羅襦,靡靡焉幾令讀者心蕩神怡矣,而欲求其一字一句之粗鄙猥褻,不可得也。蓋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靜,悲慼歡愉,不啻雙管之齊下也。嗯!異矣。其殆稗官野史中之盲左、腐遷乎?然吾謂作者有兩意,讀者當具一心。譬之繪事,石有三面,佳處不過一峰;路看兩蹊,幽處不逾一樹。必得是意,以讀是書,乃能得作者微旨。如捉水月,祗挹清輝;如雨天花,但聞香氣,庶得此書弦外音乎?乃或者以來窺全豹為恨,不知盛衰本是迴環,萬緣無非幻泡。作者慧眼婆心,正不必再作轉語,而萬千領悟,便具無數慈航矣。彼沽沽焉刻褚葉以求之者,其與開卷而寤者幾希!
序文雖然簡短,談的又主要是《 紅樓夢》 的藝術特色和藝術成就,但理解和分析得極其透徹深刻。在評論《紅樓夢》 的寫作成就時,戚寥生不僅繼承了自杜預至金聖歎等人「文見於此,而起義在彼」[1];「文章最妙,是目注彼處,手寫此處」2 的理論主張,而且又是第一個用這一理論主張來評論《 紅樓夢》 的人。
不過,必須指出,戚寥生不是把「注彼而寫此」作為一般的表現手法來考察,而是當作《 紅樓夢》的總體藝術特色來認識的、他還進一步指出,曹雪芹的寫作成就,遠遠超過了「一聲在喉,一聲在鼻」的「絳樹兩歌」和「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的「黃華二犢」,達到了「兩歌而不分喉鼻,二犢而無區乎左右」. 「聲止一聲,手止一手,而淫佚貞睜.悲歡戚愉,不啻雙管之齊下」的境界。那麼,在戚寥生看來,曹雪芹是怎樣取得如此輝煌藝術成就的呢?這就是序文「試一讀而繹之」以下所說的幾點。
「試一讀而繹之」,就是說要通過讀《 紅樓夢》 ——尋找出來。我們認為,這裡所說的幾點,如果說「寫閨房則極其雍肅也,而艷冶已滿紙矣」,是指第五回秦可卿臥室的擺設和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至鳳姐院內所見的一類情節的描寫;那麼第二回冷子興說榮國府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 "和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前托夢給鳳姐時說的「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等等描寫,就是所謂「狀閥閱則極其豐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了。如果說第三是會寶玉對金釧兒的挑逗、第四十回「不了情暫撮土為香」以及同是第三是回中「齡官畫薔癡及局外」等等描寫,是「寶玉之淫而癡也,而多情善悟,不減歷下一琅琊」,那麼,「專挑人的不是」, 「見一個打趣一個」, 「嘴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以及對香菱學詩的諄淳引導和對紫鵑的姊妹深情,就是「寫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篤愛深憐,不啻桑娥石女」了;等等,等等。
對《 紅樓夢》 語言運用中的「微詞」和「曲筆」,即所謂以「一字為褒貶」的《 春秋》 筆法,以及對《紅樓夢》 的欣賞問題,戚蓼生也作了論述,提出了很好的意見,由於我們不是對這篇序文作全面的介紹和評淪,所以就不再一談論樂。但是,從以上所述,已可看出,戚寥生對《紅樓夢》 的研究和理解,是何等深刻!他是一個真正讀分=懂了《 紅樓夢》 ,而且一千百年後,人們也會承認他是紅學史上一個有突出貢獻的人。
自稱二百年來只有她和戚寥生一樣讀懂了《紅樓夢》 的霍國玲,在引用戚序為自己的論點作論證時,卻只引了前面的一百五十六個字,到「如《 春秋》 之有微詞,史家之多曲筆」處,便戛然而止,然後大談所謂「筆者認為,戚寥生看懂了《紅樓夢》 。因為他在戚序本《 石頭記》 的序言中,曾發出過『一聲也而兩歌』, 『一手也而二犢』的驚呼。這不僅表明戚公看到了《石頭記》 一部著作具有兩條脈絡這一特點——部小說遮掩著一部歷史,同時表明戚公認識到了作者真正的寫作目的,是要修著一部歷史,而不是為了流傳一部小說。一一他在《 石頭記》序言中稱曹公著書時運用了『史家之曲筆』,便充分證明,他從《 石頭記》 的小說背後,看到了這部被隱寫的、不同尋常的歷史」。
然而,在戚寥生的整個序文中,哪個地方表明他已看到《紅樓夢》 這部著作「具有兩條脈絡」這一特點?又在哪一段哪一句中說他已從《 紅樓夢》 這部小說的背後,「看到了這部被隱寫的、不同尋常的歷史」呢?這大概不是霍國玲沒有讀懂戚序原文,而是有意要避開戚寥生對「一聲也而兩歌,一手也而二犢,此萬萬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頭記》 一書」這一認識所作的具體舉例說明。然後又引甲戌本第三回「一語未了,只聽得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處可能是孫桐生加的墨筆側批「接笱甚便,史公之筆力」和戚序本第六十九回回前批的「史公用意,非念死書子之所知」,對戚序中「史家之多曲筆」一語作隨意解說,認為「戚公認識到了作者真正的寫作目的,是要修著一部歷史,而不是為了流傳一部小說」。
寫到這裡,使我聯想到了古代的所謂「賦詩言志」。據古籍記載,春秋戰國時期,在某些外交或宴會場合,人們往往引用《詩經》 中的詩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如《 左傳》 襄公二十七年,鄭國的國君在垂隴設宴款待晉國的卿相趙孟,亦稱趙武。鄭國的大夫子展、伯有、子西、子產、子大叔、印段和公孫段等七人作陪。
趙孟說:「七子從君,以寵武也.清片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子大叔賦《野有蔓草》、《鄭風·野有蔓草》是一篇愛情詩,寫請人不期而遇時的喜悅。詩凡二章,每章六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子大叔取第一章末二句「邂逅相遇,適我願兮」的字面意義,表示對趙孟趙孟的歡迎。趙孟心領神會,隨即以「吾子之惠也」一語表示感謝,這樣的例子.在《左傳》中也還可以找到很多。這種只取詩句字面得意義,不顧全詩詩意的「賦詩言志」.就是即景生情,斷章取義,然而 ,這在當時.人們都能理解,並不認為有什麼不對,甚至還有人公開提出「賦詩斷章,余取所求焉」來宣傳自已的這種主張。
霍國玲所引 , 當然不是詩,而是戚蓼生的序言。按實際情況看,雖然她也是用的字面意義,即用「一聲也而兩歌」「一手葉兒而牘」來引發她那「《紅樓夢》一部作品卻包含著兩個內容」的柱狀,但是她有硬要說成這也是戚蓼生的意見。這種無中生有,強人所難,累人受過的作法,是嚴肅的學人所不取的。
二
紫軍在他所寫的序文中 .在用盡一切美好的語言稱讚《解夢》成就的同時,當然也重複了霍國玲對戚蓼生序言所作的評價.認為「戚蓼生曾就帶脂評的《石頭記》中,看到了兩條脈絡、兩個內容」這種評價之不正確.我們在上節已經討論過,這啦就不重複了。但是紫軍接著說,紫琅山人也似乎看懂過《紅樓夢》 ,因為他在《 妙復軒評<石頭記>序》 中:留下了這樣一段話:
… … 可以知作者之苦心矣。作者洋洋灑灑千萬言,一往天下後世之智者愚者,口之耳之目之,而其隱寓於語言文字之中,以待默會於語言文字之外者能得其指歸之所在。笑我罪我,又逆料天下後世必有人,皆所弗記,而書不盡言,不盡意,譬諸黃鐘寶鼎,賤之家,玩弄於婦孺之手,也。與土鼓瓦缶顛倒於富而貧,貴而或數世或十百世,而終有識者出也。
接著,紫軍指出:「紫琅山人在這段話中,將《紅樓夢》 中的小說比作『土鼓瓦缶』,而將隱人其中的歷史,喻為『黃鐘寶鼎』。並預言『或數世,或十百世,終會有識者出也。」還說:「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無論誰,即使已經窺見到隱於《紅樓夢》 小說背後的真事,也絕對不敢講,或不能講,而只能像戚寥生、紫琅山人那樣抽像地講一講。」
據一粟編《 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 紅樓夢卷》 ,紫軍所引紫琅山人為《 妙復軒評<石頭記>所寫的「序」文,只有中間稍靠前面的一小段,而且對瞭解紫琅山人所要闡明的實質性問題,還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我們認為,其前後兩段,似更重要,所以下面將它補足:
口日陰陽消長之義,皆以男女言,示人以易知也。然身世吉凶之兆,邦家治亂之機,口口口口出乎此。《 系辭》云:「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此不遠復之所以為復也。其終於不善者,不善而不知耳。古者著人之不善,無非望人之復善耳。莫不善於淫奔,而《 風》 詩采之;莫不善於殺弒逆,而春秋妙筆之……(紫軍已引,略)先生於此書,如夢遊先天後天圖中,絪縕化生,一以貫之,頭頭是道。著之於書,傅見者聞者,恍然神山之生,巨石洞開,睹列仙真面目,向之所見為瓦礫泥沙.顛倒而玩弄之者,一變而為寶藏光氣,竦然以敬,怡然以解,心目皆快,渣滓去,嗜欲清,明一善復初,見天地之心,此其時乎!蓋反不經而為經,則經正而邪滅,而因以挽天下後世文人學士之心於汪瀾之既倒,功不在昌黎下。嗚呼!遊說滑稽,大史公弗去也,先生之志,將毋同。
紫琅山人的真實姓名、生平經歷,因史料不足征,暫留待考。但是他對太平閒人的《 妙復軒評(石頭記)》,評價是極高的不過,要料 解他自己的紅學觀點是什麼,瞭解他對太平閒人的《 妙復軒評(石頭記)》 為何作出如此高的評價,還得首先弄清楚人平閒人究竟是種什麼樣的紅學觀。
那麼,太平閒人又是誰呢?太平閒人即張新之。太平閒人是他的號,妙復軒是他的書齋名。他的籍貫和生平待考;道光三十年(1850. ) ,五桂山人為張書作序.說道光二十一年張客居福建莆田時,是「落拓湖海.一窮人也」孫桐生於光緒二年(1876)為張書所作「跋」中,說他即台灣知府仝卜年。不確。胡適認為他可能是漢軍旗人。 至於張新之的紅學觀點是什麼?則我們很容易記起魯迅在《 「絳洞花」小引》[4]中的一段話:
《 紅樓夢》 是中國汗多人聽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誰是作者和續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 ,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這裡,魯迅說的「經學家看見《易》」 ,就是指的以張新之為代表的一類人。
那麼,張新之的具體的紅學觀點是什麼呢?請看:
《 石頭記》 乃演性理之書,祖《 大學》 而宗《 中庸》 … … 是書大意闡發《 學》 、《 庸》,以《 周易》 演消長,以《 國風》 正貞淫,以《 春秋》 示予奪,《 禮經》 、《 樂記》 融會其中。
又說:
通部《 紅樓》 ,止左氏一言概之日:「譏失教也。」
還說:
閒人初讀《 石頭記》 ,見寫一劉老老,以為插科打諢,如戲中之丑腳,使全書不寂寞設也。繼思作者既設科諢,則當時與燕笑,乃百二十回書中僅記其六至榮府,末後三至乃足完前三至,則但謂之三至也可,又若甚省而珍之者?而且第三至在喪亂中,更無所用科諢,因而疑。再詳讀《留餘慶》 由文,乃見其為救巧姐重收憐貧之報也飛似得之矣。但書方第六回,要緊人物未見者正多,且於寶玉初試雲雨之次,恰該放口談情,而乃重頓特提,必在此人,又源源本本,敘親敘族,歷及數代,因而疑轉甚。於是分看合看,一字一句,細細玩味,及三年,乃得之,曰:是《易》 道也,是全書無非《 易》 道也。太平閒人《 石頭》 批評實始於此。試指出劉老老,一純坤也,老陰生少陽,故終救巧姐。
正是在「全書無非《 易》 道也」這種認識思想的指導下,張新之才決定要對《紅樓夢》 進行評論,而且首先有劉老老系「一純坤也,老陰生少陽,故終救巧姐」這種認識。接著,他又對全書描寫的大大小小的筵宴,即所謂「吃飯」,也有了新的發現。他說:
書中大致凡歇落處,每用吃飯, 或以為笑柄道存焉。寶玉乃演人心也;《 大學》 「正心必先誠意」。意,脾土也;吃飯,實脾土也。實脾土,誠意也。問世人,解得吃飯否?
「吃飯」也有「大道存焉」,而且也是在演說儒家的經典,這真是張新之的獨家發現!
張新之不僅看到了 紅樓夢》 中的《 易》 ,而且也看到了《 紅樓夢》 中的「淫」,不過,對此他用儒家的經典加以解說,於是便如紫琅山人所說,使「向之所見為瓦礫泥沙,顛倒而玩弄之者,變而為寶藏光氣」罷了。請看他說:
寶玉、賈蓉明明叔侄,則可卿此夢非亂倫而何?一部《紅樓》,談情有何大恨,而必以亂倫開談情之首?於是讀者猜疑百出,或以為罵人,或以為嫉世,致作者之罪孽莫能解脫。然而,誤矣!作者固自演《大學》、《中庸》,天人之微,理欲之極,必無中立處也。
在這裡,張新之說,神仙與凡人,差別甚微.天.理與人欲,雖有一個極限,但它們之間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超過了這個極限.越過了這條鴻溝.就會走向自己的反面。對於這個認識,張新之在警幻對寶玉說「吾所愛汝者,乃天下今第一淫人也」處加的批語中,作了進一步的解說。他說:「一句石破天驚!夫第一人而警幻愛之以此字,但一轉身,便達性命之源,此仙佛聖人求其人而不得者也。」為了使讀者能夠明白無誤地理解他的意思,他又特地對「一轉身」一詞作了解釋。他在警幻要寶玉「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授以雲雨之事」處加批說:「上句是孔孟之間,經濟之道,緊接授以雲雨之事,千古奇事,千古奇文,便是我所說『一轉身』佐證。」可見,張新之以為,《紅樓夢》 中男女情事的描寫,也是在演說儒家的經典,也是《 易》 道。
像這樣荒唐的紅學觀點,紫琅山人不僅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而且還企圖為曹雪芹生造出一個創作理論,胡說什麼「陰陽消長之義,皆以男女言,示人以易知也」,曹雪芹創作《紅樓夢》 ,亦是循「古者著人之不善,無非望人之復善耳。莫不善於淫奔,而《 風》 詩采之;莫不善於弒逆,而《 春秋》 筆之」之義。作者一片苦心,洋洋灑灑千萬言,著此一部大書,無非希望後世讀者中有人能將他隱寓於文字之中的深意,默會於語言文字之外而求得。所以紫琅山人又說,讀太平閒人的《妙復軒評〈石頭記〉》 ,「恍然神山之上,巨石洞開」,過去被文人學士們顛倒玩弄的「瓦礫泥沙」, 一變而成為「寶藏光氣」。
那麼,紫琅山人所說的「瓦礫泥沙」是什麼,「寶藏光氣」又是什麼呢?所謂「瓦礫泥沙」,是指「《 風》 詩采之」的「莫不善於淫奔」的《 詩經· 國風》裡面的一部分詩,或者更準確地說,這裡就是指《 紅樓夢》 中關於男女愛情的描寫。所謂「寶藏光氣」, 是指經太平閒人加評以後,《紅樓夢》 中男女愛情的描寫,也變成r 演說儒家經典的「《 易》 道」。這裡,紫琅山人將「黃鐘寶鼎」、「土鼓瓦擊」與「瓦礫泥沙」、「寶藏光氣」對舉,其實都是指的同一物事,所不同的是前者指太平閒人加評以前,後者則指太平閒人加評以後,所以紫琅山人說,這是「反不經而為經」。「經正而邪滅」,這樣就可以「挽天下後世文人學士之心於狂瀾之既倒」,所以太平閒人的功勞,不會在韓愈之下。
韓愈是古文運動的主要代表人物。這個運動是唐德宗(李適)時期,在統治階級內部矛盾重重的情況下,為追求表面太平, 採取姑息苟安的局勢下發生和發展的。它是從意識形態領域餚眼,希求「障百川而東之,挽狂瀾於既倒」[5],為恢復統一的唐王朝封建統治服務的。紫琅山人將太平閒人與韓愈相比,相提並論,可見他崇拜張新之到了何等地步。
對張新之的紅學理論頂禮膜拜,給子極高評價的,還有孫桐生。他在《 妙復軒評〈石頭記>敘》 中說:
是書之作,六十年來,無真能讀真能解者,甚有耳食目為浮書,亦大負作者立言救世苦心矣、得太平閒人發其聆,振其聾,俾書中奧義微言,昭然若揭,範圍曲成,人倫日用,隨地可以自盡。
又在《 妙復軒評<石失記>跋》 中說:
評《 石頭記》 一書,穿天心,躡月窟,廣大精微,表章絕業,洵足與原書並傳不朽,而有功世道,不致使愚昧者誤入岐途,龍其所學之正,與救世之慈.似此庶不愧立言二字義!
可見,在對《紅樓夢》「命意」這一問題的認識上.紫琅山人與孫桐生,同屬於「經學家看見《 易》 」的張新之這一派。
與紫琅山人、孫桐生人致同時,甚至稍前於他們,也有人對張新之的紅學理論持不同意見,鴛湖月癡子就是其中的一位。
鴛湖月癡子 的真實姓名和件生平經歷.也因無資料可尋,暫留待考。他在《 妙發軒評〈石失記〉序》說:
《 紅樓夢》一書,無稽小說,作者洋洋灑灑,特衍出百二十回絕妙文字,而此百二十回中,有自相矛盾處,有不著邊際處,有故作碎漏處,初視之,苦漫不經意者。然太平閒人乃正於此中得間.為一二估出,經以《 大學》,緯以《 周易》… … 並能括出命意所在,不背親造作者之室,日接作者之席,為作者宛轉指授,而乃於評語中為之微言之,顯揭之.罕譬曲喻之。似作者無心於《大學》.而毅然以一部《大學》為作者之指歸:作者無心於《 周易》,而隱然以一部《周易》為作者之印證:… … 而言之鑿鑿,如鏡鏡形,如燭燭物。猶有以穿鑿為言,吾雖不能為閒人辨,而終不敢謂閒人非為作《紅樓夢》 之功臣,而反為讀《 紅樓夢》 之罪人也。… … 閒人之一片苦心,竟等諸敗壞《 易》 學之王輔嗣可也。雖然鴛湖月癡子「序」中的某些觀點,我們不盡同意,他對張新之的批評,也比較婉轉,但他認為張新之的《紅樓夢》 評論,「以穿鑿為言」,是對《 易》 學的敗壞,則是非常肯定的。
然而,紫軍先生似乎沒有去看看鴛湖月癡子的「序」,也沒有能夠仔細研究一下紫琅山人的紅學觀,弄清楚他在「序」言中稱讚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就完全子以肯定,並從中拾起幾個連自己也沒有讀懂的詞語,自以為是地胡亂加以解釋,認錯誤為正確,把癰疽當作寶貝。
這裡必須指出,霍國玲女士讓丈夫為自己的著作作序,默認序作者對自己的倍加稱讚,卻沒有能夠發現其中極明顯的一處硬傷,這委實是一件十分令人遺憾的事。加以我們在前節已經指出,霍國玲女士對戚寥生的《 石頭記序》 ,也採取了強人從己,累人受過的不嚴肅態度。一即此兩端,已使我對有人說《解夢》 是「大陸當今紅學的新水平」、「兩個多世紀來紅學研究的一大突破」以及對霍國玲女士說「我相信沒有人能駁倒我」,深感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