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鵑、雪雁與黛玉的關係
《紅樓夢》中有一類人物,或曰有一類人物的名字值得注意,名字固然是他本人的符號,但與他的主人有一種特殊關係,更像是他主人的符號,給主人安上倒也適合。吾不能名,姑妄叫作從屬符號。如烏進孝,諧音無進孝。他這個莊頭對賈府代表賈珍而言並不是子孫對父祖的關係,故無所謂倫理道德上的孝與不孝,倒是賈珍這位族長對父祖能不能守成紹基、光宗耀祖、目前過年關祭宗祠的錢物豐盛不豐盛與進孝有關。由於賈府逐漸衰落,田莊遞減;繳納也「打擂台」,出去的多進來的少,使得賈珍對父祖而言就是「無進孝」。如余信,他專管各廟月例銀子,他只是代賈府執行宗教開支事務,與其說他是「愚信」,不如說賈府「愚信」。「愚信」之名應歸禮佛事佛、供神蓋廟的主使者,具體說應歸於愚夫愚婦於(愚)老爺和王夫人,僕人余(愚)信為其主王夫人頂戴著能指符號。其他如林黛玉的紫鵑、雪雁,薛寶釵的黃鶯兒,賈寶玉的焙茗、鋤藥、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劉姥姥的青兒、板兒,等等。從屬人物之名都是中心人物某種本質特徵的符號。如果說中心人物是全形人物,那麼從屬人物就是補形人物。有一點兒像西方表現主義戲劇的人物結構,在那裡,補形人物的獨立性不強,他們圍繞著中心人物,其作用在於分別貼補主角的種種特性,體現主角的性格側面,猶如主角的派出分部。這性格側面或人格層面有同質和異質,我們這裡說的主要是同質側面。下面分別探討一下涉及從屬符號的人物關係。
一、紫鵑黛玉剛進榮府,賈母「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這鸚哥名字,到下次出現時--雪雁送手爐時,就叫「紫鵑姐姐」了。這就像焙茗又叫茗煙,珍珠又改襲人,多姑娘又變燈姑娘一樣,都是隨事更名,根據所指的變動而轉換能指。由賈母到黛玉,根據屬主的變動而由鸚哥變紫鵑。
紫鵑即子鵑。《寰宇記》:「杜宇稱帝曰望帝。……因禪位於鱉靈,號開明,遂自亡去,化為子鵑。故蜀人聞子鵑鳴,曰:是我望帝也。」《本草·釋名》曰:「蜀人見鵑而思杜宇,故呼『杜鵑』,說者遂謂杜宇化鵑,誤矣。……《禽經》云:『江左曰子規,蜀右曰杜宇,甌越曰怨鳥。』」在中國文化心理結構中,子鵑這個藝術符號規約性積澱著的特定內涵,一是因愁恨冤怨而啼,且啼出血。《荊楚歲時記》云:杜鵑,「人言此鳥啼至血出乃止,故有嘔血之事。」雍陶《蜀中戰後感事》:「歲積萇弘怨,春深杜宇哀。」杜牧《杜鵑》詩云:「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門。至今銜積恨,終古吊殘魂。芳草迷腸結,紅花染血痕。山川盡春色,嗚咽誰復論。」白居易《琵琶行》:「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李頻《送於生入蜀》「況又將冤抱,經春杜魂隨。」來鵠《子規》詩曰:「雨恨花愁同此冤,啼時聞處正春繁。」吳融《秋聞子規》詩曰:「年年春恨化冤魂,血染枝紅壓疊繁。」明·張羽《杜宇》詩:「國亡知幾代,啼血轉聲頻。爾自無歸處,何須苦勸人。」二是思歸,《本草·釋名》云:「其鳴若曰:『不如歸去』。」唐·雍陶《聞杜鵑二首》其二:「蜀客春城聞蜀鳥,思歸聲引未歸心。欲知夜夜愁相似,爾正啼時我正吟。」范仲淹《子規》詩:「春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朱熹《崇壽客舍夜聞子規》詩:「不為明時堪眷戀,久知岐路不如歸。」又云:「夢裡不知歸未得。」楊萬里《出永豐縣西橋上聞子規》詩:「自出錦江歸未得,至今猶勸別人歸。」又《景靈宮聞子規》詩:「豈不懷歸歸未得,倩渠傳語故園鶯。」元·柳貫《李老谷聞子規》詩:「千聲復萬聲,喚我歸言遄。苛非木石心,豈免腸內煎。」明·楊榮《子規》詩:「莫道啼多不解意,催人歸去最分明。」明·姚佺《聞鵑》詩:「何事催歸鳥,鉤輈喚我頻。故園經戰後,歸去巷無人。」
子鵑這個信息載體,載有愁恨冤怨、思歸、啼血淚的規約性內涵,那麼這是不是紫鵑本身的內涵?答曰不是,而是她的主人黛玉的內涵。二知道人云:「黛玉善哭,其婢則名紫鵑,蓋紫鵑啼血也。」1 諸聯云:「顰卿善哭,故婢為啼血之鵑,雪中之雁。」2 從屬人物的名字,正是其主人本質特徵的能指符號。黛玉《葬花詞》云:「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黛玉《桃花行》云:「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花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這兩首詩中的杜鵑,灑淚,淚灑花枝見血痕,花之胭脂色與人之淚同,均如啼血。這裡正值春歸盡,人也要歸去。如不標題,完全可以當作杜鵑詩。黛玉寫杜鵑,實是句句寫自己,就是寫淚人的自己,啼血的自己,思歸的自己。
首先是寫淚人的自己。黛玉的重要特徵是善哭,是淚人。她原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她隨神瑛侍者下凡造歷幻緣,其目的是還淚以報灌溉之德。這樣一個前身,這樣一個原型胎子就決定了她是善哭的淚人。黛玉的別號是瀟湘妃子,當然這也是從善哭的角度起的。探春說:「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她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黛玉善哭的第三個標誌就是「子鵑」這個從屬符號。
其次寫啼血的自己。《禽經》注云:「子規夜啼達旦,血漬草木,啼苦則倒懸於樹。」子規啼時花紅,被說成是啼血染的,板言其啼苦之狀。黛玉之哭有如子規啼血,亦極言其啼苦之狀,即狀愁、恨、冤、怨之深。深就深在為家亡人散而啼血。林家先是五世列侯,至如海斬爵從科第出身,又支庶不盛,夫妻盛年早逝,黛玉便是從這樣喪敗之世家中「子孫流散」出來的孤女,孤苦無依,寄人籬下。歷代子規詩多有借詠家國之恨者,如宋·何夢桂《和昭德孫聞杜鵑》詩:「平生抵掌志伊吾,聞著鵑聲血淚枯。故國蠶叢千古恨,霧關熊耳一身孤。自從飛去啼痕在,縱不歸來有夢無。」明·張羽《杜宇》詩:「國亡知幾代,啼血轉聲頻。爾自無歸處,何須苦勸人。」唐·吳融《岐下聞杜鵑》詩:「化去蠻鄉北,飛來渭水西。為多亡國恨,不忍故山啼。」這種家國之恨的歷代子規詩基因,在黛玉詩中也有繼承。如她的《桃花行》,主要有三種意象:一是「烘樓照壁紅模糊」的萬株桃花,二是「一聲杜宇春歸去」的杜宇,三是「淚自長流花自媚」的抒情主人公。三者互映,花之紅既是杜鵑啼血所染,又是主人淚灑而致,和之則是「花之顏色人之淚」。寶玉說《桃花行》儘是「傷悼之句」,是「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所謂「離喪」就是家國之恨,故引入杜鵑啼血意象以涵之。又如她的《葬花詞》,內中也是花之紅、鵑之血、人之淚三種意象的融鑄,其題旨是葬花,即葬紅顏。追葬已逝的紅顏,精神上預葬將逝的紅顏;推而求之,更是對世家的啼苦與哀挽。寶玉作出了這樣的推求:「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也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慟倒」於《葬花詞》,因推及園宅易主,其契機就在鵑啼而喚起家國之恨。
黛玉啼苦之深,深就深在愛而不能成姻。寶黛愛情寫得最好,他們愛得長(三生)、真、美、深,但他們沒有愛的自由和權利,愛情受到傳統觀念、封建禮教、封建家長、詖奴耳目、以及聯姻法則、金玉邪說等的巨大壓力和打擊,有多深的愛,就造成多深的痛苦,也就要流出多少淚。愛的悲劇往往又與她的家國之恨聯繫起來,使她加倍啼苦。她自歎:「雙文雖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併連孀母弱弟俱無。」「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一首《枉凝眉》曲子,道盡了黛玉在婚姻悲劇上的啼苦之深:「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總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黛玉啼苦之深,還表現在口掛「回蘇州」上。如她說:「你也不用哄我。從今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寶玉道:「你往那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這是黛玉親自試探寶玉的玩話,及至「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節書,這只「杜鵑」可就結結實實地替黛玉啼叫了一通「不如歸去」!
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紫鵑冷笑道:「……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雖有叔伯,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閣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成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貧到沒飯吃,也是世代書宦之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在親戚家,落人的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裡縱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來接的。……」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
紫鵑的話,雖是試探寶玉的頑話,但也是情理昭彰。黛玉來賈府,與寶玉結成生死不渝的愛情,可賈府家長始終不肯讓黛玉作他家媳婦,那麼黛玉就不能「在你賈家一世」。但是實際上是無家可歸無國可投了。即或有叔伯可投,她也不能離開寶玉,所以她只有一條路:殉情而死!可見一聲「回蘇州」的「鵑啼」,絕不輕巧,而是泡含血淚的。
「紫鵑」是黛玉的從屬符號,這個載體裡也載有黛玉結局的隱約信息。《全唐詩》卷472有蔡京一首《詠子規》詩:
千年冤魂化為禽,永逐悲風叫遠林。
愁血滴花春艷死,月明飄浪冷光沉。
凝成紫塞風前淚,驚破紅樓夢裡心。
腸斷楚詞歸不得,劍門迢遞蜀江深。
周汝昌先生指出:尤奇者,頷聯『愁血滴花春艷死,月明飄浪冷光沉』十四字,若移以狀黛玉,可謂貼切。蓋此十四字若持與『冷月葬花魂』五字對看,何其息息相通。」3 「寒塘渡鶴影」是湘雲的飄泊結局,「冷月葬花魂」是黛玉的月影沉璧的結局。在「明月東風叫杜鵑」的夜裡,「一個大圓圈將月影蕩散復聚者幾次」,終於「月明飄浪冷光沉」,「質本潔來還潔去」了。上句「愁血滴花春艷死」,也與黛玉《葬花詞》同一境象同一意味。《葬花詞》視落花、鵑血、人淚為一體,花魂、鳥魂、人魂無異,終究是「花落」與「人亡」同運。
蔡京《詠子規》詩中還有「紅樓夢」三字,這與《紅樓夢》書名有無關係?周汝昌先生說:「考『紅樓夢』一語之來歷,終不能置蔡詩於不論也。」在考論「紅樓夢」一語之來歷的諸說中,筆者目前傾向於蔡詩。蔡詩又被標作晚唐馮袞詩,馮袞曾做蘇州刺史,這點與黛玉和曹家的關係又進了一層,很可能被曹雪芹另眼看待。而且這是一首子規詩,子鵑是黛玉的從屬符號,子鵑的泣血啼苦,「驚破紅樓夢裡心」,即驚破黛玉心,主客呼應。林黛玉是書中女主人公,從她的角度取名《紅樓夢》,完全禁受得起,正如從寶玉的角度取名《石頭記》一樣。
二、雪雁黛玉自蘇州帶來兩個人,「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雪雁」。「雪雁」是雪雁的名號,雪雁從屬於黛玉,「雪雁」又是黛玉的從屬符號。為什麼這樣說?因為「雪雁」這個符號所載的歷代文化信息,既豐富又有規定性,雪雁其人不堪其任,負載不了,而黛玉則能適當地對位認同。
「雪雁」,廣義是雁,狹義是「雪雁」,雪中之雁。雪雁第一次出場是往薛姨媽家給黛玉送手爐。為此特為雪雁設置了下雪的背景環境,那麼,雪雁就是冒雪踏雪而行走的雁。這個現實生活場景,是實像或實境,但不單純是這個,此中還投映著前人創造的藝術意境或曰藝術形象,可稱為借境或借象。這就是「雪泥鴻爪」,見蘇軾《和子由澠池懷書》詩: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詩的後四句寫作者與其弟當年應舉時途經宿縣寺捨和二陵的印記。印記中有的人和物已不存在了,有的記憶也已淡漠了。對這樣的人生印記問題,作者創造了一個名喻:雪泥鴻爪,更形象更集中更哲理地用藝術境象表現出來,從而獲得永恆的藝術生命。整個人生的行跡就像鴻雁的行跡,多數尋常的行跡就像飛掠而過的鴻雁,身影在空中地上拂過,隨生隨滅未留任何痕跡;少數不尋常的行跡,留下了印記,彷彿雪泥上的鴻爪印記,那是軟印記,暫時印記,隨著時光的沖洗就磨滅了。在曹雪芹筆下,雪雁這個人物實像,投映著「雪泥鴻爪」的借象;或者說在「雪雁」這個符號裡,荷載著「雪泥鴻爪」的信息。然而這個形象,這個符號又從屬於黛玉。黛玉就是「雪雁」,雪雁自己的「雪泥鴻爪」無足輕重,而黛玉的「雪泥鴻爪」才是充實的、美麗的、光耀的、感人的,有意義有價值的。《紅樓夢》在一定意義上就是表現林黛玉鵑啼和鴻爪的。不過這鴻爪不是印在雪泥上,它是石雕鐵鑄的,印在和活在歷代讀者的心中,萬古不磨。
黛玉與雁的關係格外密切,首先反映在她的詩詞酒令上。《問菊》有句「鴻歸蛩病可相思」,她問菊,深秋時雁南歸,蟋蟀也寒僵難鳴,你思戀否?這是以菊、鴻、蛩為三友,同時也都是作者之友,引為同調的。《菊夢》有句「睡去依依隨雁斷」,說自己在睡夢中還夢見歸雁,目送雁行,久久不捨,直至望得看不見蹤影,極言其依戀之情,她是心隨雁遠到蘇州了。如果說雁是古人詩詞中常見形象,不足為據的話,那麼黛玉的酒令可就是自覺刻意營構,並以雁來自我塑造了。第62回湘雲出個酒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的話,總共湊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黛玉對出的是:
落霞與孤鶩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足雁。叫的人九迴腸。這是鴻雁來賓。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首句出自王勃《滕王閣序》,在長天晚霞的背景上,一隻孤鶩飛掠而過。鶩是野鴨,雖不是大雁那樣的長遷候鳥,但人們習慣上鳧雁並稱,故在此亦可按孤雁看待。林黛玉便是末世晚景中遷飛著的孤雁。「風急江天過雁哀」,可能是對陸游《寒夕》詩中「風急江天無過雁」的變化用法,在寒流襲來、冷空氣南下之際,雁陣飛過夜空而哀鳴。黛玉也是在惡劣氣候下掙扎的哀雁。「折足雁」是骨牌名,由雙排六個綠點接斜行的三個綠點組成的一張牌。六點象雁身,三斜點像一只足。折足自然是受到傷害所致。「九迴腸」是曲牌名,雁叫甚哀,使聞者九迴腸。黛玉的悲劇無比感人。「鴻雁來賓」,舊時歷書用此語,原出自《禮記·月令》:「季秋之月,鴻雁來賓」。來賓是來此作客。這與黛玉帶著雪雁來榮國府作長客正相吻合,時間也是在秋季。末句「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 「萬戶搗衣聲」出自李白《子夜吳歌》。隔院砧、搗衣聲一般都發生在季秋雁遷之際,雖不言雁,雁亦在其中。如唐·韓翃《酬程延秋夜即事見贈》詩:「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於鄴《秋夕聞雁》詩;「星漢欲沉盡,誰家砧未休。忽聞涼雁至,如報杜陵秋。」張祜《晚秋江上作》詩:「地遠蛩聲切,天長雁影稀。那堪正砧杵,幽思想寒衣。」宋·賀鑄《搗練子》詞中,「拂淨床砧夜搗衣」與「過瓜時見雁南歸」同在。明·朱恬𤇭《聞砧》詩中,「何處砧聲急」與「天高白雁分」詩句並存。本書蘅蕪君《憶菊》詩亦云:「唸唸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雁砧共時,互為信號,聞一而知二焉。所以「榛子」二句中仍有個雁在。黛玉的酒令,看似紛雜,實則統一,整個構成雁的系統質,勾畫了一個雁的形象;而這客體形象,又是黛玉主體本質的對象化產物。
黛玉與雁的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還表現在她們均是「瀟湘」的寓主。黛玉住在瀟湘館,別號「瀟湘妃子」,這不用說了。雁也與瀟湘有不解之緣,如錢起《歸雁》詩:「瀟湘何事等閒回,水碧沙明兩岸苔。」杜牧《早雁》:「莫厭瀟湘人少處,水多菰米岸莓苔。」又《雁》詩:「萬里銜蘆別故鄉,雲飛雨宿向瀟湘。」黃滔《雁》詩:「洞庭雲水瀟湘雨,好把寒更一一知。」' 孟貫《歸雁》詩:「直應到秋日,依舊向瀟湘。」齊己《歸雁》詩:「瀟湘浦暖全迷鶴……坐看連雁度橫橋。」蘇軾《惠崇蘆雁》詩:「惠崇煙雨蘆雁,坐我瀟湘洞庭。」元·郝經《雁媒》詩:「哀鳴洞庭月,亂點瀟湘霜。」清·宋犖《洞庭雁》詩:「徘徊念儔侶,清影落瀟湘。」過去我們僅從娥皇女英灑淚的角度理解「湘瀟館」的意蘊,現在看來不夠,還應有雁鄉的內涵。此外還應有社會愁恨的內涵,如杜牧《蘭溪》詩所云:「楚國大夫憔悴日,應尋此路去瀟湘。」齊己《瀟湘》詩道出的:「遷來賈誼愁無限,謫過靈均恨不堪。」
中國歷代文人墨客以雁為客體對象,注入了他們的內在本質,主客統一,經歷史積澱,使雁的形象有以下主要特質:
(1)所處環境艱險:
「遠行蒙霜露,毛羽日摧頹。常恐傷肌骨,身隕沉黃埃。」(魏·應瑒《侍五官中郎將建章台集詩》)「高翔憚闊海,下去怯虞機。」(梁簡文帝《賦得隴坻雁初飛》)「不知繒繳外,留得幾行歸。」(唐·李遠《詠雁》)「弧矢千夫志,瀟湘萬里秋。」(宋·陳師道《歸雁》)「孤葦吹欲折,秋風不勝威。」(宋·朱松《題蘆雁屏》)
(2)孤單:
「失群塞雁聲可憐,夜半單飛在月邊。」(陳·庾信《秋夜望單飛雁》)庾信隻身落北地不得返南國,因有是見是感。「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失,不如從來本獨飛。」(梁簡文帝《夜望單飛雁》)「平湖流楚天,孤雁渡湘水。」(唐·劉長卿《湘中憶歸》)「蘆洲寒獨宿,榆塞夜孤飛。」(許渾《孤雁》)「月下斷猿空有影,雪中孤雁卻無聲。」(杜荀鶴《和友人送弟》)「天寒稻粱少,萬里孤難進」, 「更無聲接續,空有影相隨。」(宋·鮑當《孤雁》詩句)「空城夜已寂,一雁渡雲端。」(宋·孔平仲《孤雁》)「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蘇軾《卜算子》詞)「輕鷗閒態度,孤雁苦聲音。」(宋·戴復古《江上》詩)「長空獨嘹唳,隱約背斜暉。塞北離群遠,江南失侶歸。度雲憐只影,照水認雙飛。卻羨投林鳥,相呼入翠微。」(元·黃庚《孤雁》詩)
(3)哀鳴
「朔雁鳴雲中,音響一何哀。」(魏· 應瑒《侍五官中郎將建章台集詩》)「連翩辭朔氣,嘹唳獨南歸。淒淒不可聽,何況觸愁機。」(梁·蕭子范《夜聽雁》)「秋空萬里靜,嘹唳獨南征。」(錢起《送征雁》)「南飛見鴻雁,應為惜哀勞。」(金·元好問《送曹吉甫兼及通甫》)「哀鳴洞庭月,亂點瀟湘霜。」(元·郝經《雁媒》)
(4)鄉愁
「悵望遙天外,鄉愁滿目生。」(錢起《送征雁》詩)「萬里人南去,三春雁北飛。不知何歲月,得與爾同歸。」(韋承慶《南中詠雁》)「故鄉聞爾亦惆悵,何況扁舟非故鄉。」(鄭谷《早雁》)「江國歸心一雁牽。」(宋·嚴羽《為崔九過丹陽郡上荊門省親》)以上關於雁的處境艱險、孤單、哀鳴、鄉愁等性格特徵,也是黛玉所具有的;我們通過主客互參,則能對黛玉這個形象性格做到更好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