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紅玉意象擷美

《紅樓夢》紅玉意象擷美

《紅樓夢》紅玉意象擷美

紅學研究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對「紅」色、「玉」質興味盎然,情有獨鍾。他不僅書名嵌「紅」,軒名「悼紅」,讓主人公「怡紅公子」住在「怡紅院裡」,穿著大紅色調的服飾,生些「愛紅」的怪毛病,在「紅綃帳」裡做那多情的玫瑰夢,吟唱那一曲「千紅一哭」的悲歌;同時,他還以「玉」來命名諸多人物形象,如寶玉、黛玉、妙玉、紅玉、玉菡、玉釧兒等,讓他們佩戴些通靈玉、碧玉珮,用紅玉斗斟茶,借漢玉九龍佩傳情,懸掛白玉比目磬於書房,抒寫「玉是精神難比潔」的詩句,……「紅」色在書中,蘊蓄著一派溫軟紅艷的生活氛圍;而「玉」質,則又涵泳著一片瑩亮柔潤的性靈輝光。倘若細加品味,則不難發覺,書中由「紅」這一視覺意象和「玉」這一觸覺意象復合而成的「紅玉」意像在在而有,個中袒呈出作者殷深熾烈的審美情懷。在此,我們僅擷取書中幾個人物的命名,來品賞這紅玉意象之美。

主人公賈寶玉,前身是西方靈河岸邊赤瑕宮神瑛侍者。「瑕」,《說文》解作「玉小赤也」,指玉上的紅色斑點,代指有紅斑的玉;「赤瑕」,即是「紅玉」別言。「瑛」乃美玉之稱;神瑛,也就是「靈性已通、極善變幻的美玉」之意。如此看來,寶玉前身是那靈河岸邊「紅玉宮中的紅玉侍者」。這侍者「凡心偶熾」,下世為人,帶來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它大如雀卵,燦若明霞,作了賈寶玉日夜不離的珍貴飾物,同時也成為寶玉「命根子」的象徵。這位來歷不凡、天分極高的貴公子因此而得「寶玉」之名,故而賈寶玉、通靈玉、神瑛侍者實乃三位一體,異形而同質。後來鶯兒要為這通靈玉打個絡子,寶釵選色時曾說「大紅又犯了色」, 則這一玲瓏寶玉的色澤紅艷如霞,便朗然昭示。原來,寶玉其人乃是作者精加雕琢的一方紅色美玉!紅色,寓其性格的熱情,生命的亮麗;而玉質,則喻其性情的溫潤、品質的純潔。作者借黛玉之口贈給他「怡紅公子」這一雅號,表面上是指寶玉身處怡紅院中、怡悅那「葩吐丹砂」的女兒棠,實暗含了寶玉愉悅紅顏、欣慕所有清純少女的個性特徵。後來黛玉又評說寶玉:「至貴者寶、至堅者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作者以生動的情節表明,賈寶玉對那些「清明靈秀」少女的厚重傾慕之心彌足珍貴,而他對風神卓異的林黛玉的生死不渝之愛尤見堅韌。可以說,古代文學傳統中「紅」色意象與「玉」質意象所蘊涵的諸多情感指向和文化韻味,凝聚於形象的名字、雅號及神話性質的來歷中,豐富了我們對形象的把握和理解。作者精心營構的「紅玉」這一復合意象,其所蘊含的明燦亮麗、溫潤鮮潔、既柔且堅的特質,幻化成一片溫潤朗照的精神輝光,深深地融鑄於賈寶玉的生命與人格之美中。

林黛玉前身是那靈河岸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後經甘露灌溉,修成了絳珠仙子。「絳」,《說文》解作「大赤也」;「珠」又適可解為「圓玉」。故而「絳珠」便可視作「大紅圓玉」;既如此,那絳珠草當是結有大紅圓玉一般殷紅燦麗、玲瓏可愛的果實的仙界異草。這位盈溢著紅色珠玉般深摯熱烈情懷的絳珠仙子,追隨神瑛侍者投生塵世,將自己的滿腔情愛與一生血淚都傾注於所愛之人,唱出那一曲哀婉淒麗、明燦穠艷的愛之悲歌。「絳珠」意象,便是林黛玉情愛人生的輝煌象徵。脂硯齋曾在「絳珠草」句旁批道:「細思絳珠二字,豈非血淚乎?」批者也已悟出,「絳珠」乃是黛玉一生「血淚」凝聚而成。而這「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脂評)。在林黛玉形象的藝術設計中,作者以「黛綠」飾其表,而以「絳紅」注其心;「黛綠」喻其飄零身世所致的無盡憂鬱與脈脈酸辛,「絳紅」則喻其因將生命和青春都繫於情愛而擁有的那濃濃深情與無悔摯誠。作者將她情感生活中那熾烈專注、至死不渝的精神品格,玲瓏剔透、品瑩亮麗的心靈特質,濃聚於「絳珠」二字;在那人性湮沒、毫無才智靈光、真性情被扼殺的黯淡濁世,「絳珠」尤其顯示了她清澈明燦的人格光輝。作者以「情情」作為林黛玉情感特質的定評,那種為所愛之人傾瀉自己所有關愛、滴盡一生血淚的襟懷,的是「情情本來面目」(脂評)。因而,在這一「絳珠」(或言「紅色圓玉」)意象的設計中,寄寓的是作書人對林黛玉形象的深情讚譽。

書中還有一個俏麗的少女名叫林紅玉。「紅玉」從字面上既關涉於寶玉,又與黛玉(「絳珠」)恰成對應。脂硯齋曾敏銳地指出,絳珠草是「點紅字」, 「赤瑕宮」是「點紅字玉字」, 「神瑛侍者」是「單點玉字」;而在「紅玉」之名首次出現時,他又說:「紅字切絳珠,玉字則直通矣!」這給了我們以藝術的啟迪:「紅玉」之名和寶玉黛玉的名號是內蘊相通的;且紅玉此人又姓「林」,亦當寓示這一藝術形象也是「靈」性已通的一方「紅色美玉」。後來紅玉「因名字重了寶二爺,改名為「小紅」:作書人此一筆,無疑在客觀上起了強調作用。林紅玉身為地位卑微的侍女,卻擁有一個與男女主人公的姓名、來歷意象相同、柔情暗通的名字,這是頗具深意的。也許,林紅玉在八十回後原作構思中,對男女主人公的命運變化起了重要作用,從而披示了她「紅玉」般的熾熱深摯情懷、瑩亮溫潤品性;也許,作者自己所鍾愛的異性或是某個書中人的生活原型,她的名字就叫「紅玉」,或是與「紅玉」意象密相關涉的某個詞語,如「靈玉」、「香玉」等。

倘若對「紅玉」這一復合意象分離還原,然後重新組合,即將「紅玉」一詞易序為「玉紅」,意象的構成元素不變,而組合成的新詞則又別有一番旨味可供涵泳。「玉紅」乃是一種仙草之名。《屍子》卷下載:「赤縣神州者,實為崑崙之墟,玉紅之草生焉,食其一實而醉,臥三百歲而後寤。」在古代神話中,崑崙是產玉之地;《山海經·大荒西經》說西王母居崑崙之丘,而《西山經》則說她居於「玉山」,可知崑崙山即是玉山,故而西王母又稱「玉母」。屈原的《涉江》詩說:「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登崑崙兮食玉英。」這也表明,在古代的文學世界裡,那瑤玉之圃是在崑崙山上,其中有「玉英」可供採食。《屍子》所載的崑崙山玉紅草,它所結的可食之「實」,可不就是「玉英」嗎?這「玉英」,豈不應是圓珠狀的玉果,也即「紅玉」、「絳珠」?這「玉紅仙草」,興許就是曹雪芹構思「絳珠仙草」神話時的一個藝術參照?倘若是,恰能體現曹雪芹在文學意象的沿襲運用中獨具的創意。清納蘭性德《擬古》詩之十三有云:「願餐玉紅草,一醉不復醒。」細玩詩意,則可見出,這玉紅草所結的令人一食而醉臥三百年不復醒的圓果,乃含有令人癡迷沉醉、解人煩惱憂愁的況味。果如此,則「紅玉」意象實蘊涵更為豐厚的深層審美內容。

曹雪芹除了以「紅玉」來指稱紅色美玉和圓玉狀紅果實之外,還用它來比喻紅色荷花。賈寶玉曾作有「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的詩句,句中「紅玉」即喻指荷花那鮮艷嬌美、瑩潤光潔的如玉花瓣。故而「紅玉」意象中,則當又包孕了荷花那高標傲世、超塵拔俗的象徵意蘊。在書中,荷花也即芙蓉花,芙蓉花又恰是林黛玉的花名;作者借眾人之口盛讚說,只有林黛玉才配做芙蓉花。因而,荷花的清新雋美也重迭於「紅玉」意象,並化入了林黛玉清靈潔淨的性靈世界。

書中有個身世飄零、命運多舛的侍妾香菱,判詞說她「根並荷花一莖香」,而她的原名就叫做「英蓮」。「英」通「瑛」,乃美玉之稱。《詩經·魏風·汾沮洳》有云:「彼其之子,美如英。」馬瑞辰通釋說:「如英猶雲如玉。英通作瑛。」若此,則「英蓮」之名當含有如玉蓮花那瑩亮光潔、清新飄逸、芬芳靈秀的意象美。作者寫香菱品格像貌極像「形容裊娜,性格溫柔」、兼具釵黛之美的秦可卿,而「形容裊娜」卻是林黛玉的體態特徵,可知香菱容貌當屬黛玉一類;而以「蓮」名之,用意也在將香菱與黛玉比類。所以英蓮形象,理應成為林黛玉個性氣質的一個側影。既然「英蓮」諧音「應憐」已成定論,則「香菱」音諧「相鄰」亦不難論定。應憐者,謂英蓮「平生遭際實堪傷」;相鄰者何?蓋謂香菱純真清潔、超塵拔俗的品格堪與「靈玉」林黛玉「相」與為「鄰」也!如此美「玉」「香」花,一旦「香」消「玉」殞,「魂返故鄉」,豈能不令人情「傷」心「憐」?!「香魂返故鄉」之句,實寄寓著作者因如玉之蓮枯萎毀滅而滋生的綿綿不盡的悲悼與慨歎。

蔣玉菡是賈寶玉為數極少的幾個同性知己中的一個。「玉菡」之名,亦是「玉」意象與「菡萏」(即荷花)意象的迭加,也就是「如玉之蓮」。蔣玉菡小名琪官,「琪」為仙界玉樹之名。續作者借寶玉之眼,寫他「鮮潤如出水芙蕖,飄揚似玉樹臨風」,可說是把握住了原作者命名的要義所在。另外,「琪」也是人間樹名。唐李德裕《金松賦》云:「琪樹以垂珠而擅名。」同時代李紳《琪樹》詩序記云:「琪樹垂條如弱柳,結子如碧珠,三年子可一熟。每歲生者相續,一年綠,二年碧,三年者紅,綴於條上,璀錯相間。」在這裡,又出現了「紅珠」意象。作者曾借賈雨村之口,評說那些秉賦「聰俊靈秀之氣」、「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而生之人,在萬萬人之中,或為情癡情種,或為逸士高人,或為奇優名媼。如果說寶玉黛玉可當情癡情種,則「奇優」正堪稱琪官的「的評」。這說明,在作書人心目中,琪官亦是寶黛一類人物,所不同的在於尊卑有別而已。脂硯齋在二十八回有評點說:「蓋琪官雖系優人,後回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者,非泛泛之文也。」「供奉」寶玉,於襲人因出主僕之義,於琪官則顯系知己之誼;「得同終始」,已然標明蔣玉菡始終如一、至誠至信,與寶玉患難相隨。既有這份風雨與共的知己情懷,那麼作者以如玉蓮花、瑩潤紅珠的優美意象充溢於形象的名字之中,豈不當極妙極?

循此諸端,曹雪芹以飽含優美豐盈的傳統意象命名諸多人物,其深層的審美寄寓自不難覺解。紅玉、絳珠、玉蓮,在古典文學的意象群中,都是美好品性的象徵。「紅」,取其嬌艷嫵媚、明燦亮麗、熱烈溫馨,昭示情之濃、愛之誠;「玉」,取其晶瑩發亮、蘊藉堅柔、溫潤朗照,彰揚性之仁、德之美;「珠」,取其玲瓏圓潤、穠凝深摯、光潔璀璨,凸現心之靈慧;「蓮」,取其清新雋逸、鮮潔靈秀、超塵拔俗,涵泳品之高潔。這些單個的意象之間,有寓意互通的氣韻在流動;而當它們復合為整體意象時,各自的象徵性內涵便互相映照發揮、在並非簡單重迭的復合中昇華出更為豐盈飽滿的文化意蘊。紅玉,喻形象的明燦瑩潤個性、溫仁堅韌襟懷;絳珠,將形象的一腔情愛之血淚視象化;如玉的紅蓮,這一比喻性的復合意象,更成為高潔超逸品格的象徵。它們以「紅」「玉」為中心意象,多層面地映現了藝術形象的精神個性世界。「名者,命也。」在中國古代人的文化意識裡,人的名字寄寓著他的個性特質,確定了他的命運軌跡。作為深諳中國文化底蘊的藝術巨匠,曹雪芹為他所鍾情的「玉」人兒命名時,自然會將自己的人生感悟和審美情感,濃郁而精緻地融鑄於意象充盈的文辭裡,使之成為形象塑造的一個重要輔助手段。這也使得我們在忘情品賞人物命名的意象美之際,癡迷沉醉於中國傳統文化中所深深蘊涵著的玉紅果般的特質與風韻。

作者將如玉的理想美,一一分射到那些美好可愛的藝術形象中;而當那飽含「紅」意、滿溢「玉」象的玉人們玉慘花愁、紅消香斷之際,作者不禁悲從中來,於「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揮灑激憤筆墨,一掬那斑斑「悼紅」血淚,抒寫這殷殷「悼玉」情懷!一群鍾神毓秀、風采絕塵的性情中人,雖紅勝霞、燦若玉、潔如蓮、淚血成珠,卻奈生不逢時、時乖運敗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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