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紅樓夢》中的「補天」

漫談《紅樓夢》中的「補天」

漫談《紅樓夢》中的「補天」

紅學研究

我國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本是一部以作者曹雪芹自身經歷為素材而創作的半自傳體長篇小說。然而在作品的開頭,卻安排了一段看似荒誕不經的神話故事作為「楔子」。

大意是說:當初女媧煉石補天,煉就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下一塊未用,丟棄在大荒山青埂峰下。這塊頑石自經鍛煉之後,通了靈性,想到自己「無材補天」,不禁日夜悲號慚愧。後來得遇兩位超凡入聖的僧道,被幻化為一塊美玉, 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然後又回歸大荒山,將自己遊歷紅塵之事記於石上,並在後面題詩一首:「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不言而喻,這一段寓言式的神話故事,不過是作者在含蓄地表達他創作這部小說的良苦用心罷了。惟其如此,人們對於其中所寫的頑石——實際上也該順理成章地理解為作者本人——慨歎「無材補天」的真意何在,便產生了各式各樣的揣想。

由於長期以來人們大都以為《紅樓夢》寫的是一個封建家族的盛衰之變,以為從中可以反映出整個封建社會必然衰亡的歷史趨勢,所以就認定石頭所慨歎的「無材補天」,是指以石頭自喻的曹雪芹沒有能力挽救封建貴族階級和封建制度的衰亡,從而體現了作者世界觀上的歷史局限性。

另一些人則不同意這種看法。認為書中既然形象地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必然衰亡,而且作者通過對書中主人公賈寶玉的精心刻畫,始終把批判的矛頭對準封建社會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築的各個方面,他又怎麼可能企望成為在書中一再譏嘲為「祿蠹」的所謂經世濟國之「材」呢?因而便認為,書中寫石頭的悲歎,原是作者的「障眼法」,是一種「假語」、反語,非但表明他不願意「補天」,甚至可能隱藏著惟恐不把封建制度的天「觸一個大窟窿」的叛逆思想。

仔細想來,前一種認識固然存在著矛盾,但後一種認識,又何嘗能夠自圓其說。

須知,《紅樓夢》中強烈表達的「無材補天」的悲歎,分明透露出作者主觀意識上的沉痛抱愧之情——其著書助手脂硯齋等人的批注,也明確地肯定了這一點。如書中提到「無材補天」、「枉入紅塵」之處,即有批語指出:「是作者一生慚恨」;「慚愧之言,嗚咽如聞」。足見假語、反語之說,與作者在書中流露的真情實感不相吻合。

最近,又出現了一種新的解法。認為「無材補天」既非假語,也不表明曹雪芹想去補封建社會之天;而是表明,作者希望補他心目中理想社會的天。這一觀點,曾被視為「突破性」的見解而大加宣揚。其實在我看來,仍然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一部《紅樓夢》,可以使人深切地感受到作者思想深處的某些絕望、消極、虛無的情緒和觀念,卻惟獨看不到在作者心目中——更別說書中賈寶玉的心目中——會有什麼理想社會的藍圖。過去有人曾試圖在《紅樓夢》中尋覓曹雪芹的「烏托邦幻想」。殊不知除了找到一點林黛玉《葬花詞》中茫然無措的「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絕望哀鳴,以及賈寶玉希望「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去處」消磨殘生的頹廢念頭之外,委實像水中撈月似地一無所獲。

那麼,應該怎樣去理解《紅樓夢》中的「無材補天」,才真正能夠揭開曹雪芹「補天」思想之謎呢?

我以為首先應當明確一點:《紅樓夢》通過全書「楔子」以象徵性手法著重表達的「無材補天」的愧恨,必定和作品本身所表現的悲劇內涵有聯繫。只有這樣,才符合作者乃至書中人物形象的情感邏輯。這一點,在過去人們解說「補天」之義時,或許都注意到了;其認識相左的關鍵,恐怕正在於對作品本身的悲劇內涵有著迥然不同的著眼點。

不妨冷靜地分析一下:《紅樓夢》究竟表現了一個什麼樣的悲劇?

封建家族或封建制度的盛衰,顯然不是作品所要表現的悲劇內容本身,它只不過是作為襯托這個悲劇的一種時空背景來展示的。青年男女之間的婚姻愛情的不幸,同樣概括不了《紅樓夢》悲劇的全部內容,因為除了寶黛釵等少數幾個人物的悲劇之外,書中還有許許多多重大而可悲可歎的人物事件與婚姻愛情無關,或關係甚少。

還是不久前一位獨具慧眼的評論家說得好:《紅樓夢》寫的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它不是表現「某一個女性的悲劇,也不止是一個婚姻問題的悲劇,而是那個社會裡青年女性的普遍悲劇。」真乃石破天驚,一語中的。可是且慢到此止步!這位評論家還在向縱深處挖掘呢。他進一步表述:《紅樓夢》所寫,實際上還應該是那位「愛博而心勞」,承受著「所有青年女性的悲劇總重量」,卻找不到出路,只好被迫走上被魯迅謂之「愛人者敗亡的逃路」的賈寶玉的悲劇。

至於評論家深挖的這一鐵鍬,是否真正觸及到了整個一部《紅樓夢》的悲劇內核,我們姑且不去管它。值得慶幸的倒是,這才真正揭示出了「無材補天」的實質性內涵。

沿著這一思路,我們便完全可以順理成章地解釋:所謂「無材補天」,正是曹雪芹或書中的賈寶玉因無法挽回「那個社會裡青年女性的普遍悲劇」,而發出的無可奈何的悲歎。或者換句話說,曹雪芹「補天」思想的實質,便是希望挽救封建社會裡千千萬萬不斷走向毀滅的花朵般美好的女孩子的命運。

在曹雪芹和書中賈寶玉的眼中,這些秉性不同、情態各異的女孩子,皆是至高無上的美的化身。然而記載著她們一生命運的「簿冊」,卻全部存放在離恨天的太虛幻境薄命司廚櫃裡。離恨,離恨,離愁別恨,正是封建社會裡一切青春少女的悲劇命運的共同特徵。作者將那「清淨女兒之境」命名為「離恨天」,恰如其分地象徵著女兒們悲劇命運的不可改變。

戚序本《石頭記》有一條引人注目的批語:「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這也是一語中的——原來女媧所餘的這塊頑石念念不忘想要去補的,正是這個離恨天。也就是說,不論是書中的頑石還是現實中的作者,都在渴望著要去拯救那些花朵般美好的女孩子,使她們免遭黑暗社會的吞噬與毀滅;但同時他又清醒地懂得,「天名離恨無由補」,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縱有三頭六臂,這樣的努力都只能是徒勞枉費。於是,《紅樓夢》中那塊心比天高的頑石,便只好在他的大荒山上日夜悲號望「天」興歎了。

由此可見,《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形象,正是一個試圖以他特有的真摯、善良、溫情、博愛,去憐惜和幫助所有的女孩子,去解除她們的苦難,卻終於徒勞無功的補天失敗者的典型。這一典型形象不同於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更不是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他是從中國五千年燦爛的古代文化和兩千年漫長的封建社會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中國式的人道主義思想先驅。曹雪芹以現實主義的如椽之筆,創造出這麼一千古不朽的典型,正寄托了他自己大夢方醒之後的痛苦思索。

魯迅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正可作為曹雪芹「補天」思想的最好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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