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的西洋貨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只求滿足慾望的引進,只求驕奢浮靡的引進,而無生產發展的長遠打算,而無立足在我的自強奮發,久而久之,像一個永不癒合的流血創口,最後直到坐吃山空,河枯海盡為止。
自鳴鐘是《紅樓夢》裡最顯眼的西洋貨中國人好洋貨,自古以來,相沿成性。
絲綢之路,其實就是一條洋貨與國貨的交易之路。
漢唐時,稱外國人為“胡人”,因為那時的絲綢之路,由西域來,故曰“胡”。
明清以後,出現海上絲綢之路,因為從海上來,故稱“洋”,把外國人稱為“洋人”,由此而來。
漂洋過海,必賴船舶,人們習慣把“洋貨”叫作“舶來品”,道理也就在這裡。
中國的古人,在思想上趨向保守,華夷有別,對洋人通常十分戒備,但對於洋貨,倒相當程度的熱愛。
如今參觀故宮,一大間宮殿,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西洋鐘表,那時候,頭一名喜歡洋貨的,就是皇帝。
所以,在一個社會中,能夠得風氣之先,首先使用“舶來品”者,通常是握有權勢和擁有金錢的階層,他們總是領導消費潮流的先行者。
然後,洋貨來得多了,消費面才擴展到較富裕的中產階級,再然後,洋貨已不以為奇了,才能普及到老百姓的消費領域。
十年前,手機天價,使用者皆大款白領,現在,幾乎人手一機。
有一次,我在地下通道過馬路,一位行乞者在拿著帽子等待施捨,突然懷裡的手機響了,他便放下手中的工作,忙不迭地掏出手機通話,這充分說明洋貨在中國由高端消費者到低端消費者的擴展過程。
因此,在一個社會中,大多數人不能消費,只有極少數人可以消費,是社會生產力低下的證明。
你若在故宮的鐘錶陳列館參觀,肯定會發現,早期的展品,絕大多數來自西洋,只是到了晚清,才有很小一部分,為廣東工匠製作,這就表明清代三百年來,工業長期停滯不前的狀況。
唯其不發達,商品便稀缺,唯其物稀為貴,誰擁有洋貨,誰能消費洋貨,誰就是高人一等的,與眾不同的特權階層。
《紅樓夢》中鳳姐的上房裡,那自鳴鐘“咯當咯當”響起來,把劉姥姥嚇了一大跳,這位鄉下人立刻感到自己卑微渺小,道理就在於此。
社會的商品越匱乏,消費的等級觀念越加強。
所以,在清代,家中有洋貨者,是這家人具有政治地位、經濟實力的標誌。
以和珅為例,乾隆死後,嘉慶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抄他的家。
在籍沒的物品中,竟有大自鳴鐘十九座,小自鳴鐘十九座,洋表一百餘個。
他要這麼多鐘錶幹什麼?一非修理工,二非收藏家,三更不是為了計時,說白了,以此來證明其炙手可熱的權勢罷了。
鐘錶這麼多,其它財產就更不計其數了。
當時有句民諺,“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看來,抄家,是皇帝用來發財的一種手段。
我們讀《紅樓夢》,知道賈府也被抄過的。
第一○五回有一張抄沒物品的清單,共七十多品類,其中綢緞呢絨,皮毛衣料,約占三分之二,這是很耐人尋味的。
因為曹雪芹的先輩為江寧織造,使得他對於紡織品之類的瞭解,較之常人更加熟悉一些,是可以理解的。
現在,很多紅學家都對高鶚所續的後四十回大不以為然,其實,從這張抄沒單上的皮貨和毛料來看,倘不是高鶚在續書時,有曹雪芹的殘篇斷簡以資參考,那麼這位續書者的高明,真是值得後人敬佩的了。
也許是出身織造世家的緣故,曹雪芹對於衣料服飾,寫來十分得心應手。
全書中有關這方面的洋貨,簡直就是賈府的舶來品的展覽。
如:第3回,榮禧堂王夫人房內大炕上的猩紅洋毯;同回,鳳姐的翡翠撒花洋縐裙;同回,寶玉的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
第6回,鳳姐的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第28回,蔣玉函贈給寶玉,後落到襲人處的茜香國汗巾;
第40、59回,鳳姐用以包裹銀箸,黛玉用以包裹匙箸的洋巾;
第49回,寶玉的哆羅呢狐狸皮襖;同回,寶釵的蓮青斗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鶴氅;同回,寶琴的鳧靨裘;同回,李紈的哆羅呢對襟褂子;
第52回,寶玉的荔枝色哆羅呢箭袖;同回,寶玉的俄羅斯國出品的雀金裘氅衣;
第92回,鳳姐的大紅洋縐裙;同回,馮紫英拿來推銷的鮫綃帳;
第105回,抄家時沒收的洋灰皮、洋呢、嗶嘰、姑絨、天鵝絨等呢料…… 從這些洋貨看,凡屬於奢侈品的消費,尤其衣著一項,女姓從來是最勇敢的花錢者,第一捨得花錢,第二敢讓別人為她花錢,第三,她們永無厭足之日。
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女性為各種時尚物品消費的中堅力量。
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不會不如此。
曹雪芹的了不起處,就在於他細微地寫出賈府兩類洋貨使用者的不同。
老太太一時興起,從箱底裡翻出孔雀毛和野鴨毛織成的兩件氅衣,賞給寶玉和寶琴,可見她年輕時,對於洋貨的愛好。
而王熙鳳,不但是絕對的享用主義者,還具有貪婪的物質佔有慾,從上列表格,僅其衣著一項,這位舶來品的消耗大戶,得出品多少中國的土特產品才能換來這些洋貨啊!洋貨對大觀園裡的年輕人來說,有其享用的一面,也有為他(她)們打開窗戶的一面。
正是這些來自異國他鄉的物品,使他(她)們生出渴求瞭解西方物質文明的願望。
第五十二回,寶琴講了她“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連垂,滿頭戴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馬,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她好看。
”由洋貨講到洋人,年輕人情不自禁地圍了上來,渴慕之情,好奇之心,嚶嚶求友的迫切慾望,溢於言表。
在他(她)們身上,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對於世界的認同。
很難要求這些貴族子弟,具有今天我們所說的全球化觀點,但他們的視野,能夠超越樊籠似的深宅大院,展望遙遠陌生的外部世界,這種思想上的騰越,實在難能可貴。
所以,先進的物質文明,在啟迪民智,在引導潮流,在加強交往,在促進理解,確實具有不可低估的精神力量。
我們還看到,具有叛逆意識的賈寶玉,走得更遠。
在晴雯的病情,喝中藥,聞鼻煙,一再難以奏效,便說出:“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
”話雖短,意義卻深長,對於舊傳統的揚棄,對於新事物的肯定,在禮教統治的高壓社會裡,實在是一件有大勇氣的行為。
“依弗哪”,不知是什麼西藥,其用藥法,也頗古怪別緻。
與洋貨並來的新潮,使得這位沒有沉重歷史負擔的公子哥兒,敢於破的同時敢於立,還不能籠統歸之於一時心血來潮。
現在,回過頭去看舶來品進入中國的始末,很足以引發後人一些思考的。
漢唐時期,通過絲綢之路,將那些本屬異域的胡瓜、茄子、辣椒、土豆,引進中原,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紮下根來,終於實現了本土化。
於是,再沒有人認為這些蔬菜瓜果為洋貨。
先驅者張騫、班超的所作所為,也就是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也就是毛澤東所說的“洋為中用”。
這種生產性的引進,開發性的引進,是對民族有利、是對國家有益的。
相反,像賈府裡的洋貨,則是消費性的引進。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只求滿足慾望的引進,只求驕奢浮靡的引進,而無生產發展的長遠打算,而無立足在我的自強奮發,久而久之,像一個永不癒合的流血創口,最後直到坐吃山空,河枯海盡為止。
這也是滿清政權在咸豐以後,急轉直下,走向衰敗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當然,對於一個開放的社會來講,引進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在世界市場逐步形成的新世紀裡,洋貨還會有,舶來品還會來,但怎樣趨利避害,富國強民,便是現代人必須面對的問題了。
萬物皆備於我,眼光面對世界,雙向交融,互為所用,萃精咀華,擇優從善,消化吸收,化外為我,這恐怕是對待舶來品的最基本的態度了。
(文/ 李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