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三爺的「委屈」
好的,壞的;聰明的,愚笨的;在一些大人的眼裡,大抵是從小都確定好了的。就拿《紅樓夢》裡的環三爺來說,除了王夫人屋裡的彩雲,我想很少有人會喜歡他。就拿王熙鳳的話來說:「要依我的性子,早就攆出去了。」而這個「燎了毛的小凍貓子」,在作者的筆下,以及後來人的眼裡,竟成了不折不扣的壞種。
要說「壞」,比起東府的那些爺們,不但有些嫩,而且還有些勉強,無非就是小孩子那種別樣的淘氣罷,這也成不了「壞」的特別罪狀。而有人肯定會把寶玉被熱油燙過的臉抬出來作證,以及寶玉捱打都有這位環三爺落井下石的痕跡,這話到是不錯的。全屋子裡老的少的都把寶於捧做心肝骨肉,環三爺的這些「劣跡」,無異於小孩看見別人閃亮的玩具,而自己只能鬧,只能胡亂折騰,如果沒有人「理」他,那就只有「破壞」了。至於寶玉呢?看見「齡官畫薔」,被雨水淋得就像落湯雞似的,回到怡紅院,「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裡面諸人只顧笑,那裡聽見。」一肚子沒好氣,襲人還不是也嘗到了他的窩心腳。可見,兩位哥兒的淘氣大致是一樣的,都是在「孩童」時的這個大圈子裡胡亂打轉。
但是環三爺畢竟也有可愛的時候,在「茉莉粉替去薔薇硝」後,被趙姨娘劈頭蓋臉地熊了一頓過後:「你這麼會說,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鬧。倘或往學裡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兒調唆了我鬧去,鬧出了事來,我捱了打罵,你一般也低了頭。這會子又調唆我和毛丫頭們去鬧。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那種「又愧又急,又不敢去,只摔著手」的神態,更顯出他的可憐。
這就是環三爺的委屈,雖然很容易就被湮沒在那些「鶯鶯燕燕」的文字裡,但這畢竟就是他所觸目的這個世界。賈府的上下,對於那位有玉的哥兒過度地放縱和寵愛,這個沒什麼寶貝又是庶出的孩子,平時被寶玉壓得連影子都沒了,喜歡的時候和他一起玩,不高興的時候就像賈政一頓隨便的呵斥,而他那位不曉事的娘,要麼把他當成出氣筒,要麼當作挑唆的工具,在這樣的環境下,環三爺不是成了玩具,就是成了工具,難怪環三爺要「吶喊」了。
吶喊?再看看賈府的其他爺們是怎麼教育的。賈蓉只是趁熱地歇了一會子涼,就被賈珍讓下人啐上滿臉的口水;賈璉只說了一句:「為這點子小事,弄得人坑家敗業,也不算什麼能為!」便被赦老爺「不知拿什麼混打了一頓,臉上打破了兩處。」而我們的寶二爺呢?雖然有那塊從口裡銜出來的美玉所庇護著,但是只要被拿著板子的政老爺逮住機會,照例地給揍個半死。所以,「上行下效」,這種悲劇根源從骨子裡一代接著一代給種下了。「你說教訓兒子是為了光宗耀祖,當初你父親是怎麼教訓你來?」而這種教育下的後果,蓉哥兒把兩個小姨給鼓搗上了;賈璉是好的壞的香的臭的都往屋裡裝;到後來有了環三爺這樣的「攪家精」來收場,看來是真正地不足為怪了。
由此看來,眈著「末代」的名分,不管是上至龍子龍孫,下至尋常百姓,總之是不太好的,何況還有一些「粗傻」的淘氣,給後人卻留下了十足地壞印象。雖然環三爺還會胡寫幾句詩,但始終和李後主宋徽宗扯不上任何關係。而「千古之下,一些感憐和同情」也不免被他哥哥,寶玉那份精緻的淘氣率先搶了去。於是後人同情李後主,同情宋徽宗,看紅樓也特地給寶玉多揣上一把淚水。如果真有所謂的「舊時真本」,在寶玉翩翩游於大化之境的時候,這位環三爺,入不了情榜,也上不了石碣,和《水滸傳》裡的過街老鼠張三,草裡蛇李四那樣的市井無賴田夫村氓一樣,在一年比一年還瘋長的稗草叢中銷聲匿跡了。
在這些「小人物」的悲哀裡,尤其可以看出彩雲的偉大。在紅樓夢裡的女孩子追星一樣密密麻麻地簇擁在「絳洞花王」賈寶玉的周圍,她卻不大搭理寶玉的說笑,「兩眼睛只是往賈環處看」。而在「投鼠忌器寶玉瞞贓」那一回書裡,為了「愛」鋌而走險,事發後彩雲道:「……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應了完事。」讓平兒等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他竟這樣有肝膽。」環三爺有如此知己,何其幸哉!但戀愛的眼裡畢竟容不下半粒沙子,何況還是觸上了「傷疤」,「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他如何肯替你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 也沒趣兒。」於是,又一出「兩個小小冤家」的戲又開始上演了。
「頑劣,純滯,都足以使人滅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魯迅先生這話到是不錯的,但若是有了類似「彩雲」那樣的關愛,或許「將來的命運」會好一些。而二十一世紀裡某些新奇的人物,在提到這位「環三爺」時,總是和薛寶釵的「螃蟹詠」胡扯在一起,把他看作「鐵甲長矛」的小魔鬼,並且連呼「妙極」,這難道是已經「成年」的大人面對「孩童時的頑劣」所具有的氣量和年紀嗎?難道非要把他放在太太小姐的桌子上,「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嗎?那我們那些「明天的明天」呢?「未來的未來」呢?
有一位叫做玲瓏的詩人,面對街上遊蕩的小孩子,寫了下面幾句詩,就權當這篇文字的結尾吧。
「一些孩子變的更無聊,更徹底
持著刀,走來走去,走向
更深更遠,更致命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