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詞&夢曲
判詞
畫: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
判詞: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評註:晴雯從小被人賣到賈府的奴僕賴大供役使,連父母的鄉籍姓氏都無從知道,地位原是最低下的。在曹雪芹筆下的許多奴隸中,晴雯是反抗性最強的一個。她藐視王夫人為籠絡丫頭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諷向主子討好邀寵的襲人是哈巴狗。趙姨娘作威虐待芳官,結果被藕官等四個孩子一擁而上「手撕頭撞」,弄得狼狽不堪;晴雯站在反抗者一邊,對主子欺壓奴僕反而吃了虧,大為稱心。抄檢大觀園時,鳳姐、王善保家的一夥直撲怡紅院,襲人等順從聽命,「任其搜檢一番」,唯獨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還當眾指著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臉痛罵。晴雯公然反抗,因此遭到殘酷報復,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況下,硬把她「從炕上拉了下來」,攆出大觀園,當夜就悲慘地死去。賈寶玉對於這樣思想性格的一個丫頭滿懷同情,在她抱屈夭亡之後,特意為她寫了一篇長長的悼詞《芙蓉女兒誄》,以發抒自己內心的哀痛和憤慨。這說明賈寶玉之親近晴雯,自有其民主性思想為基礎的,決不是因為什麼「美人的輕怒薄嗔,愛寵的使性弄氣」,使他覺得「更別具有一番風韻的」。晴雯是奴隸,是一個雖未完全覺醒、但對她已能感覺到的屈辱怒火沖天的奴隸;而不是那種把奴隸的手銬看作是手鐲,鎖鏈當成項蓮的無恥奴才。曹雪芹在介紹十二釵的冊子時,將她置於首們,這是有心的安排。作者對晴雯的特殊熱情,是有現實感受為基礎的;在描寫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時,也可能還在某種程度上夾帶有政治上的寄托,所以圖詠中頗有「傷時罵世」的味道。
畫:一簇鮮花,一床破席。
判詞: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評註:襲人原來出身貧苦。幼小時,因為家裡沒飯吃,老子娘要餓死,為了換得幾兩銀子才賣給賈府當丫頭。可是,她在環境影響下所逐漸形成的思想和性格,卻與晴雯相反。她的所謂「溫柔和順」,頗與薛寶釵的「隨分從時」相似,合乎當時的婦道標準和禮法對奴婢的要求。這樣的女子,從封建觀點看,當然稱得上「似桂如蘭」。作者在判詞中用「枉自」、「空雲」、「堪羨」、「誰知」,除了暗示她將來的結局與初願相違外,還帶有一定的嘲諷意味。這一點脂硯齋的體會不同,他口口聲聲稱「襲卿」,可能把作者的微詞也當作贊詞了。在評這首判詞時脂硯齋說:「罵死寶玉,卻是自悔。」這也許只是脂硯齋自己的觀點,未必盡符作者本意。然而,儘管不對,批語卻仍有研究價值,因為這樣批還是話出有因的,否則,何以襲人後來嫁與蔣玉菡,倒說寶玉是該「罵」應「悔」的呢?我們的理解是寶玉後來的獲罪淪落與襲人的嫁人,正是同變故的結果---即免不了招來襲人擔心過的所謂「丑禍」。寶玉為此類「毛病」曾挨過父親的板子,但他是不會改「邪」歸「正」的,所以,終至成了累及封建大家利益的「孽根禍胎」,當事情牽連到寶玉所親近的人時,襲人既不會像晴雯那樣索性做出鉸指甲、換紅綾小襖之類不顧死活的大膽行動,甚至也不可能像鴛鴦那樣橫了心發誓說:「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我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襲人唯一能用以表示舊情的,只不過是在將來寶玉、寶釵處於「貧窮難耐淒涼」時,與丈夫一起對昔日的主人有些生活上的資助而已,即脂硯所謂「琪官」雖系優人,後同與襲人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所以,不管襲人的出嫁是被迫的、還是自願的。或者兩者兼而有之,反正,在脂硯齋看來,這是寶玉不早聽從「賢襲人」勸「諫」的結果,是寶玉的過失,故曰該「罵」應「悔」。但實際上曹雪芹並沒有什麼「自悔」,他後面還借「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見一年春」的詩句來暗示襲人的出嫁,這不也含有嘲諷的意味嗎?再看冊子裡所繪的畫,是「一簇鮮花,一床破席」,除了「花」、「席」(襲)揩音其姓名外,「破席」的比喻義也並不光彩。當然,襲人的可譏議,並不是什麼她不能「從一而終」,而在於她的奴性。
畫: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
判詞: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評註:香菱是甄自隱的女兒,她一生遭遇是極不幸的。名為甄英蓮,其實就是「真應憐」(脂評語)。
按照曹雪芹本來的構思,她是被夏金桂迫害而死的。從第八十回的文字看,既然「釀成干血癆之症,日漸贏瘦作燒」,且醫藥無效,接著當寫她「香魂返故鄉」,亦即所謂「水涸泥干,蓮枯藕敗」。所以,戚序本第八十回回目就用「嬌怯香菱病入膏肓」。可是,到了程乙本,不但回目另擬;而且續書中,還讓香菱一直活下雲,在第一百零三回中,寫夏金桂在湯裡下毒,要謀害香菱,結果反倒毒死了自己。以為只有這樣寫壞心腸的人的結局,才足以顯示「天理昭彰,自害自身」。把曹雪芹對封建宗法制度摧殘婦女的罪惡的揭露與控訴的意圖,改變成一個包含著懲惡勸善教訓的離奇故事,實在是弄巧成拙。
畫: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判詞: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評註:林黛玉與薛寶釵,一個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一個是皇家大商人的千金;一個天真率直,一個城府極深;一個孤立無援,一個有多方支持;一個作判逆者知己,一個為衛道而說教。脂硯齋曾有過「釵黛合一」說,確切的解說如何,可以研究;但無疑不是否定林薛二人的差別或對立。作者將她倆在一首詩中並提,除了因為她們在小說中的地位相當外,至少還可以通過賈寶玉對她們的不同的態度的比較,以顯示釵黛的命運遭遇雖則不同,其結果卻都是一場悲劇。
畫:一張弓,弓上掛著香櫞。
判詞: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夢歸。
評註:賈府在四大家族中居於首位,是因為它財富最多,權勢最大,而這又因為它有確保這種顯貴地位的大靠山---賈元春。世代勳臣的賈府,因為她而又成了皇親國戚。所以,小說的前半部就圍繞著元春「才選鳳藻宮」、「加封賢德妃」和「省親」等情節,竭力鋪寫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但是,「豪華雖足羨,離別卻難堪。博得虛名在,誰人識苦甘?」試看元春回家省親在私室與親人相聚的一幕,在「榮華」的背後,便可見骨肉生離的慘狀。元春說一句,哭一句,把皇宮大內說成是「終無意趣」的「不得見人的去處」,完全像從一個幽閉囚禁她的地方出來一樣。曹雪芹有力的筆觸,揭出了封建階級所欽羨的榮華,對賈元春這樣的貴族女子來說,也還是深淵,她不得不為些付出喪失自由的代價。
但是,這一切還不是後來情節發展的鋪墊。省親之後,元春回宮似乎是生離,其實已是死別;她喪失的不只是自由,還有她的生命。因而,寫元春顯貴所帶來的賈府盛況,也是為了預示後來她的死是庇護著賈府大樹的摧倒,為賈府事敗、抄沒後的淒慘景況作了反襯。脂批點出元妃之死也與賈家之敗、黛玉之死一樣,「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不過,在現存的後四十回續書中,這種成為「大過節,大關鍵」的轉折作用,並沒有加以表現。相反的,續書倒通過元春之死稱功頌德一番,說什麼因為「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才「多痰」致疾,彷彿她的死也足以顯示皇恩浩蕩似的。
《紅樓夢》人物中,短命的都有令人信服的原因,唯獨元春青春早卒的原因不明不白。這本身就足以引人深思。作者究竟怎樣寫的,從「虎兔相逢」四個字是無法推斷的。《恨無常》中有些話也很蹊蹺,如說元春「蕩悠悠,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倘元春後來死於宮中,對築於「帝城西」的賈府並不算遠,「路遠山高」、「相尋告」云云,都是很難解通的。這現在也只能成為懸案。不過,有一點,曲子中寫得比較明確,即寫元春以托夢的形式向爹娘哭訴說「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這豈不是明明白白地要親人以她自己的含恨而死作為前車之鑒,趕快從官場脫身,避開即將臨頭的災禍嗎?由此可知,元春之死,不僅標誌著四大家族所代表的那一派在政治上的失勢,敲響了賈家敗亡的喪鐘,而且她自己也完全是封建統治階級宮闈內部互相傾軋的犧牲品。這樣,聲稱「毫不干涉時世」的曹雪芹,就大膽地揭開了政治幃幕的一角,讓人們從一個封建家庭的盛衰遭遇,看到了它背後封建統治集團內部各派勢力之間不擇手段地爭權奪利的骯髒勾當。賈探春所說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你」的話深長含義,也不妨從這方面去理解。
畫: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
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評註:賈府的三小姐探春,渾名「玫瑰花」,她在思想上性格上與同是庶出的姊妹「二木頭」迎春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她精明能幹,有心機,能決斷,連鳳姐和王夫人都畏她幾分,讓她幾分。在她的意識中,區分主僕尊卑的封建等級觀念特別深固。她之所以對生母趙姨娘如此輕蔑厭惡,冷酷無情,重要的原因,是一個處於婢妾地位的人,竟敢逾越這個界線,冒犯她作為主子的尊嚴。抄檢大觀園,在探春看來,「引出這等醜態」比什麼都嚴重。她「命丫頭秉燭開門而待」,只許別人搜自己的箱櫃,不許動一下她丫頭的東西,並且說到做到,絕對無迴旋的餘地。這也是為了在婢僕前竭力維護作主子的威信與尊嚴。「心內沒有成算的」王善保家的,不懂這一點,動手動腳,所以當場挨了一巴掌。探春對賈府面臨大廈將傾的危局頗有感觸,她想用「興利除弊」的微小改革來挽回這個封建大家庭的頹勢。但這只能是心勞日拙,無濟於事。
對於探春這樣的人,作者是有階級偏愛和階級同情的。但是,作者沒有違反歷史和人物的客觀真實性,仍然十分深刻地描繪了這個形象,如實地寫出了她「生於末世運偏消」的必然結局。原稿中寫探春後來遠嫁的情節,與續書所寫不同。「三春去後諸芳盡」。迎春出嫁,八十回前已寫到;元春之死、探春之嫁,從她們的曲文和有關脂批看,也都在賈府事敗之前,可能八十回後很快就會寫到。這樣,八十回後必然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節發展相當緊張急遽,決不會像續作者寫「四美釣遊魚」那樣鬆散、無聊。
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
判詞: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雲飛。
評註:《紅樓夢》以「寫兒女之筆墨」的面目出現,這有作者顧忌當時政治環境因素在。因而,書中所塑造的眾多的代表不同性格、類型的女子,從她們的形象取材於現實生活這一點來看,經剪裁、提煉,被綜合在小說的原型人物的個性、細節等等,恐不一定只限於女性。在大觀園女兒國中,鬚眉氣象出以脂粉精神最明顯的,要數史湘雲了。她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她的嬸母待她並不好。因此,她的身世和林黛玉有點相似。但她心直口快,開朗豪爽,愛淘氣,又不大瞻前顧後,甚至敢於喝醉酒後在園子裡的青石板凳上睡大覺。她和寶玉也算是好友,在一起,有時親熱,有時也會惱火,但畢竟襟懷坦蕩,「從未將兒女私情縈心上」。不過,另一方面,她也沒有林黛玉那種叛逆精神,且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薛寶釵的影響。在史湘雲身上,除她特有的個性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在封建時代被讚揚的某些文人的豪放不羈的特點。
史湘雲的不幸遭遇主要在八十回以後。根據這個《樂中悲》和脂硯齋評注中提供的零星材料,史湘雲後來和一個頗有俠氣的貴族公子衛若蘭結婚,婚後生活還比較美滿。但好景不長,不久夫妻離散,她因而寂寞憔悴。至於傳說有的續寫本中寶釵早卒,寶玉淪為擊拆的役卒,史湘雲淪為乞丐,最後與寶玉結為夫妻,看來這並不合乎曹雪芹原來的寫作計劃,乃附會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回目而產生。其實「白首雙星」就是指衛若蘭、史湘雲兩到老都過著分離的生活;因為史湘雲的金麒麟與薛寶釵的金鎖相仿,同作為婚姻的憑證,正如脂批所說:「後數十回若蘭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於此回目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那麼,「提綱」是怎麼「伏」法的呢?這一回寫寶玉失落這金麒麟恰巧被湘雲拾到,而湘雲的丫環正與小姐談論著「雄雌」「陰陽」之理。這初看起來,倒確是很像「伏」湘雲與寶玉有「緣」,況且,與「金玉姻緣」之說也合。黛玉也曾為此而起過疑,對寶玉說了些帶諷刺的話。其實,寶玉只是無竟中充當了中間人的角色。就像襲人與蔣玉菡之「緣」是通過他的傳帶,交換了彼此的汗巾子差不多。這一點,脂班次說得非常清楚:「金玉姻緣已定,又寫一個金麒麟,是間色法也。保顰兒為其所感,故顰兒謂『情情』。」繪畫為使主色鮮明,另用一色襯托叫「間色法」。湘雲的婚姻是寶釵婚姻的陪襯:一個因金鎖結緣,一個因金麒麟結緣;一個當寶二奶奶彷彿幸運,但丈夫出家,自己守寡;一個「廝配得才貌仙郎」,誰料「雲散高唐,水涸湘江」,最後也是空房獨守。「雙星」,就是牽牛、織女星的別稱。故七夕又稱雙星節。總之「白首雙星」是說史湘雲和衛若蘭結成夫妻後,由於某種尚不知道的原因,很快就離異了,成了牛郎織女。這正好作寶釵「金玉良緣」的襯托。《好了歌注》:「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脂批就並提寶釵、湘雲,說是指她們兩人。可見,因回目而附會湘雲將來要嫁給寶玉的人們,也與黛玉當時因寶玉收了金麒麟而「為其所感」一樣,同是出於誤會。
畫: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判詞: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評註:來自蘇州的帶髮修行的尼姑妙玉,原來也是富家小姐一。她住在大觀園中的櫳翠庵,依附權門,受賈府的供養,卻又自稱「檻外人」。這正如魯迅所揭露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頭髮,要離開地球一樣。」實際上她並沒有置身於賈府的各種現實關係之外。她的「高」和「潔」都帶有矯情的味道。她標榜清高,連黛玉也被她稱為「大俗人」,卻獨喜歡和寶玉往來,連寶玉生日也不忘記,特地派人送來祝壽的貼子。她珍藏的晉代豪門富室王愷的茶杯,對她也是個諷刺。她有特殊的潔癖。劉姥姥喝過一口茶的成窯杯她因嫌髒要砸碎,但又特意把「自己日常喫茶」的綠玉鬥招待寶玉。所謂潔與不潔,都深深打上了階級和感情的烙印。她最後流落風塵,好像是對她過高過潔的一種難堪的懲罰。像妙玉這樣依附於沒落階級的人,怎麼能超然自拔而不隨同這個階級一起沒落呢!
有人說《紅樓夢》是演繹「色空」觀念的書,這無論就作品的社會意義或作者的創作思想來看,都是過於誇大的。曹雪芹的意識中是有某種程度的「色空」觀念,那就是他對現實的深刻的悲觀主義。但《紅樓夢》決不是這種那種觀念的演繹,更沒有墮入宣揚宗教意識的迷津。曹雪芹對妙玉這個人物的描寫,很能說明問題。作者既沒有認為入空門就能成為一塵不染的高人,也沒有因此而特意為她安排更好的命運。
原稿中妙玉的結局與續書所寫是不同的。續書寫妙玉的遭劫是因為強人覺得她「長的實在好看」,又聽說她為寶玉「害起相思病來了」,故動了邪念。這與妙玉的「太高」、「過潔」的「偏僻」個性又有什麼相干呢?這倒是續書作者一貫意識的表現:在續作者看來,黛玉的病也是相思病,故有「心病終須心藥治」,「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一類話頭。問題當然並不僅僅在於怎樣的結局更好些,而在於通過人物的遭遇說明什麼。續書想要說明的是妙玉情慾未斷,心地不淨,因而內虛外乘,先有邪魔纏擾,後遭賊人劫持。這是她自己作孽而受到的報應。結論是出家人應該滅絕人欲,「一念不生,萬緣俱寂」。這也就是程朱理學所鼓吹的「以理禁慾,去欲存理」。而原稿的處理,顯然是把妙玉的命運與賈府的命運緊緊地聯繫在一起的。這樣,妙玉悲劇所具有的客觀意義,就要比曲子中用「太高」、「過潔」等純屬個人品質的原因去說明它,更為深刻。
畫:一惡狼,追撲一美女----欲啖之意。
判詞: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
評註:賈府的二小姐迎春和同為庶出卻精明能幹的探春相反,老實無能,懦弱怕事,所以有「二木頭」的渾名。她不但做詩猜謎不如姊妹們,在處世為人上,也只知道讓,任人欺侮,對周圍發生的矛盾糾紛,採取一概不聞不問的態度。她的攢珠累絲金鳳首飾被人拿去賭錢,她不追究;別人設法要替她追回,她說「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事情鬧起來了,她不管,卻拿一本《太上感應篇》自己去看。抄檢大觀園,司棋被逐。迎春雖然感到「數年之情難捨」,掉了眼淚,但司棋求她去說情,她卻「連一句話也沒有」。如此怯懦之人,最後終不免悲慘的結局,這在當時的社會環境裡,實在是有其必然性的。
看起來,迎春像是被「中山狼,無情獸」吃掉的,其實,吞噬她的是整個封建宗法制度。她從小死了娘,她父親賈赦和邢夫人對她毫不憐惜,賈赦欠了孫家五千兩銀子,將她嫁給孫家,實際上等於拿她抵債。當初,雖有人勸阻這門親事,但「大老爺執意不聽」,誰也沒有辦法,因為兒女的婚事決定於父母。後來,迎春回賈府哭訴她在孫家所受到的虐待,儘管大家十分傷感,也無可奈何,因為嫁出去的女兒已屬夫家的人了,所以只好忍心把她再送回狼窩裡去。
在大觀園女兒國中,迎春是成為封建包辦婚姻的犧牲品的一個典型代表。作者通過她的不幸結局,揭露和控訴了這種婚姻制度的罪惡,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客觀事實。可是,有些人偏偏要把這個反對封建婚姻制度的功勞記在程偉元、高鄂續書的帳上,認為續書也有比曹雪原著價值更高的地方,即所謂「有更深一層的反封建意義---暴露封建社會婚姻不自由」,因而「在讀者中發生更巨大的反封建的作用」。甚至還認為,「婚姻不自由。在《紅樓夢》中,它牽動全書的線索」。這無非是說,續書把寶黛悲劇烈軍屬成因婚姻不自由而產生的悲劇是提高了原著的思想性。我們的看法恰恰相反。所謂「更深一層的反封建意義」,如上所述,原著本來就有的。《紅樓夢》雖暴露封建婚姻罪惡,但決不是一部以反對婚姻不自由為主題或主線的書。把這一點作為「牽動全線索」,自然就改變了這部書政治性很強的小說的廣泛揭露封建社會種種黑暗的主題,改變了小說表現四大家族在封建統治階級內部政治鬥爭中趨向沒落的主線,把基本矛盾局限在一個家庭的小範圍之內,把讀者的視線引到男女戀愛婚姻問題上去,真的就是兒女之情了。這實在是續書作者對原著精神的歪曲。
畫: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
判詞: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評註:賈惜春「勘破三春」,披緇為尼,這並不表明她在大觀園的姊妹中,見識最高,最能悟徹人生的真諦。恰恰相反,作者在小說中,非常深刻地對惜春作瞭解剖,讓我們看到她所以選擇這條生活道路的主客觀原因。客觀上,她在賈氏四姊妹中年齡最小,當她逐漸懂事的時候,周圍所接觸到的多是賈府已衰敗的景象。四大家族的沒落命運,三個姐姐的不幸結局,使她為自己的未來擔憂,現實的一切既對她失去了吸引力,她便產生了棄世的念頭。主觀上,則是由環境塑造成的她那種毫不關心他人的孤僻冷漠性格,這是典型的利己主義世界觀的表現。人家說她是「心冷嘴冷」的人,她自己的處世哲學是「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夠了」。抄檢大觀園時,她咬定牙,攆走毫無過錯的丫環入畫,而對別人的流淚哀傷無動於衷,就是她麻木不仁的典型性格的表現。所以,當賈府一敗塗地的時候,入庵為尼便是她逃避統治階級內部傾軋,保全自己的必然道路。對於皈依宗教的人物的精神面貌,作如此現實的描繪,而絕不在她們頭上添加神秘的靈光圈,這實際上已成了對宗教的批判,因為,曹雪芹用他的藝術手腕「摘去了裝飾在鎖鏈上的那些虛幻的花朵」。同樣,曹雪芹也沒有按照佛家理論,把惜春的皈依佛門,看作是登上了普濟眾生的慈航仙舟,從此能獲得光明和解脫,而是按照現實與生活的邏輯來描寫她的歸宿的。「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在原稿中,她所過的「緇衣乞食」的生活,境況也要比續書所寫的悲慘得多。
畫:一片冰山,山上有一隻雌鳳。
判詞: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評註:王熙鳳的賈府的實際當權派。她主持榮,協理寧國府,而且交通官府,為所欲為。這是個政治性很強的人物,不是普通的貴族家庭的管家婆。她顯著特點,就是「弄權」,一手抓權,一手抓錢,十足表現出剝削階級的權欲和貪慾。王熙鳳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代表了一個階級。「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不光是王熙鳳的個人命運,也是垂死的封建階級和他們所代表的反動社會制度徹底崩潰的形象寫照。
《聰明累》中「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這兩句道出了正在走向沒落的一切反動階級的共同規律。王熙鳳是四大家族中首屈一指的「末世之才」,在短暫的幾年掌權中,她極盡權術機變、殘忍陰毒之能事,製造了許多罪惡,直接死在她手裡的就有好幾條人命。這一切只不過為她自己的最後垮台準備條件。按照曹雪芹的原意,這個賈門女霸的結局是很糟的。從脂批中可以知道原稿後半部有以下情節:
一、獲罪離家,與寶玉同淹留於獄神廟。原因不外乎她斂財害命等罪行的被揭露。如對「弄權鐵檻寺」,逼迫一對未婚夫妻自盡,自己坐享三千兩銀子一節,脂批就指出:「如何消繳,造業者不知,自有知者。」「後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平生之作為,回首時無怪首其慘痛之態」。離家在外期間,劉姥姥還與她在「獄神廟相逢」。此外,在獄神廟見到鳳姐的,還有小紅、茜雪等人。
二、在大觀園執帚掃雪。這當是獲罪外出,經一番周折,重返賈府以後的事。脂批說過,怡紅院的穿堂門前,將來「便是鳳姐掃雪拾玉之處」
三、被丈夫休棄,「哭向金陵」娘家。從第二十一順脂批看,她發現丈夫私藏的多姑娘頭髮是一個導火線。丈夫借此鬧翻,將其休棄。那時,鳳姐「身微運蹇」,只能忍辱,這與「俏平兒軟語救賈璉」時的「阿鳳英氣」有天壤之別。所以後半部那一回的回目叫《王熙鳳知命強英雄》。
四、回首慘痛,短命而死。尤氏對鳳姐說:「明兒帶了棺材裡使去。」脂批:「此言不假,伏下後文短命。」
總之,鳳姐的慘痛結局是自食惡果,並不是什麼人世禍福難定。
畫: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
判詞: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評註:賈府醜事敗露後,王熙鳳獲罪,自身難保,女兒賈巧姐為狠舅奸兄欺騙出賣,流落在煙花巷。賈璉夫妻、父女,「家亡人散各奔騰」。後來,巧姐幸遇恩人劉姥姥救助,使她死裡逃生。這些是佚稿中的情節。那麼這樣描寫巧姐的命運,在小說之中,究竟有什麼特殊的意義沒有泥?我們認為它很有可能表現出作者曹雪芹在經歷過長期的貧困生活後,思想上所出現的某些接近人民的新因素。
作者描寫劉姥姥形象的真正用意,並不像小說所聲稱的那樣是因為賈府大小事多,理不出頭緒來,所以借她為引線;也不是為了讓她進榮國府鬧出許多笑話來,供太太小姐們取樂,藉以使文字生色。作者安排這個人物是胸有成竹的。脂批指出,小說在介紹劉姥姥一家時說「略有些瓜葛」,是數十回後之正脈也。這就是說,劉姥姥一家在後半部中因巧為板兒媳婦,真的成了賈家的親戚,而且是正派親戚。「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在「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下,賈府主子們之間的勾心鬥角已發展為骨肉相殘。到那時,肯伸手相援的都是一些曾被人瞧不起的小人物,如賈芸、小紅、茜雪等,而曾作賈府上下嘲弄對象的劉姥姥,不但是賈府興衰的見證者,反過來,她也成了真正能出大力救助賈府的人。要把被賣作妓女的巧人火坑裡救出來,就不外乎出錢和向人求情,這對劉姥姥來說,是不容易的。接著,招煙花女子為媳婦,則更要承受封建道德觀念的巨大壓力。在脂批看來,「老嫗有忍恥之心,故後有招大姐之事」。其實,這正是在考驗關頭表現一個農村勞動婦女的思想品質,大大高出於表面上維護著虛偽的封建道德的上層統治階級的地方。
賈巧姐終於從一個出身公侯之門的千金,變成了一個在「荒村野店」裡「紡績」的勞動婦女了,就像秦氏出殯途中,寶玉所見的那個二丫頭那樣。與前半部十二釵所過的那種吟風弄月的寄生生活相反,巧姐走上了一條全新的自食其力的生活道路。於是劉姥姥為巧姐取名時所說的話得到了證驗。曹雪芹思想的深度是一般封建時代的小說家所難以企及的。脂批的思想,就有很大的距離。續書者就更不用說了,在他看來,女子失節,不如一死;既淪為煙花女,便無「餘慶」可談;招巧姐而使她成為靠「兩畝薄田度日」的卑賤的家婦,劉氏也算不得「恩人」。所以續書讓巧倖免於難,並且最後非讓她嫁到「家資巨萬」的大地主家不可,還讓「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起來將來怎麼陞官,怎麼起家,怎麼子孫昌盛」。這與曹雪芹的原意,真有天壤之別。
當然,曹雪芹筆下的劉姥姥,身上也戴著封建階級精神奴役的沉重枷鎖;說王熙鳳能「留餘慶」,「積得陰功」,也完全是一種階級偏見;《留餘慶》宣揚「乘除加減,上有蒼穹」的冥冥報應的迷信思想,更明顯的屬封建糟粕。這些無疑都應批判剔除。但是,我們也應該看到使作者產生「勸人生,濟困扶窮」思想的實際生活基礎,把它與封建剝削階級慣於進行的虛偽、廉價的慈善說教區別開來。
畫: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
判詞: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評註:在小說中許多重要事件上,李紈都在場,可是她永遠只充當「敲邊鼓」的角色,沒有給讀者留下什麼特殊的印象。這也許正是符合她身份地位和思想性格的---榮國府的大嫂子,一個恪守封建禮法、與世無爭的寡婦,從來安分順時,不肯捲入矛盾鬥爭的漩渦。作者在第四回的開頭,就對她作了一番介紹,那段文字除了未提結局外,已可作為她的一篇小傳。她是一個封建社會中被稱為賢女節婦的典型,「三從四德」的婦道的化身。清代的衛道者們鼓吹程朱理學,宣揚婦女貞烈氣節特別起勁,婦女所受的封建主義「四大繩索」壓迫的痛苦也更為深重。像李紈這樣的人,在統治者看來,是完全有資格受表旌,立牌坊,編入「列女傳」的。雖則「無常性命」沒有使她有更多享晚福的機會,但她畢竟在壽終前得到了「鳳冠霞帔」的富貴榮耀,這正可以用來作為天道無私,終身能茹苦含辛、貞節自守者必有善報的明證。然而,曹雪芹偏將她入了「薄命司」冊子,說這一切只不過是「枉與他人作笑談」罷了,這實是對儒家傳統觀念的大膽挑戰,是從封建王國的黑暗中透射出來的民主主義思想的光輝。
畫: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
判詞: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評註:秦可卿本是被棄於養生堂的孤兒。她從抱養她的「寒儒薄宦」之家進入賈府以後,就墮入了罪惡的淵藪。她走上絕路是賈府主子們糜爛生活的惡果,其中首惡便是賈珍這些人形獸類。《好事終》有一點是頗令人思索的:那就是秦可卿在小說中死得較早,接著還有元春省親、慶元宵等盛事,為什麼要說她是「敗家的根本」呢?難道作者真的認為後來賈府之敗是像這首曲子所歸結的「宿孽總因情」嗎?四大家族的衰亡是社會的、政治的客觀規律所決定的,封建統治階級的生活腐朽、道德敗壞也是其階級本性所決定的。縱然曹雪芹遠遠不可能有這樣的認識,又何至於把後來發生的重大變故的責任,全推在一個受賈府這個罪惡封建家庭的毒氛污染而喪生的女子身上,把一切原因都說成是因為「情」呢?原來,這和十二支曲的《引子》中所說的「都只為風月情濃」一樣,只是作者有意識在小說一切人物、事件上蓋上的瞞人的印記。作者在很大程度上為了給人以「大皆談情」的假象,才虛構了太虛幻境、警幻仙子的。但是,這種「荒唐言」若不與現實溝通,就起不了掩護有政治性的真事的作用。因而,作者又在現實中選擇了秦可卿這個因風月之事敗露而死亡的人,作為這種「情」的象徵,讓她在寶玉夢中「幻」為「情身」,還讓那個也叫「可卿」的仙姬與釵、黛的形象混成一體,最後與寶玉一齊墮入「迷津」,暗示這是後來情節發展的影子,以自圓其「宿孽因情」之說。當然,作者思想是充滿著矛盾的。以假象示人是不得已的。所以他在太虛幻境入口處寫下了一副對聯,預先就一再警告讀者要辨清「真假有無」。
我們已經知道,賈府後來發生變故的直接導火線在榮國府,獲罪而淹留在獄神廟的寶玉、鳳姐都是榮國府的人。寶玉的罪狀,不外乎「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時所傳的那種口舌。寶玉固然有沾花惹草的貴族公子習氣,但決不至於象賈珍父子那樣無恥,使這一點成為累及整個賈府的罪狀,當然是因為在政治鬥爭中敵對勢力要心量抓住把柄來整治對方。現在偏要說這是風月之情造的孽,關且把它歸結到它的發端---秦氏的誘惑。但即使就這個起因來說,也不能不指出,這一切寧國府本來就更不像話。比如,若按封建禮法頹墮家教論罪,賈敬縱容子孫恣意妄為,就要比賈政想用嚴訓教子就範而無能為力更嚴重,更應定為「首罪」。王熙鳳的弄權、劍財、害命,也起於她協理寧國罕。賈珍向王夫人流淚求情請鳳姐料理喪事,縱容 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麼只管……取去」,使她忘乎所以。鐵檻寺害命受賄後,「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而辦這樣奢靡的喪事,又因為賈珍與死者有特殊關係。鳳姐計賺尤二姐、大鬧寧國府,事情也起於賈珍、賈蓉。而賈蓉又與鳳姐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他還是與鳳姐最親的秦氏的丈夫哩!然而,儘管如此,「風情」「月貌」以至秦可卿本人,都不過是作者用來揭示賈府中種種關係的一種憑借,賈府衰亡的前因後果,自有具體的情節會作出說明的,這就像作者在具體描寫馮淵、張金哥之死的情節時毫不含糊一樣。秦可卿「判詞」和曲子中的詞句的含義,要比我們草草讀去所得的表面印象來得深奧,就連曲名「好事終」,我們體會起來,其所指恐怕也不限於秦氏一人,而可以是整個賈府的敗亡。
紅樓夢曲
引 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這首引子中所謂「都只為風月情濃」、「悲金悼玉」,都是「假語村言」,目的是為了打掩護,將「真事隱去」。這與作者在小說的開頭再申明「非傷時罵世之旨」、「毫不干涉時世」(「脂戚本」第一回),只不過為了使「閨閣昭傳」、「大旨不過談情」等等是完全一致的。
終 身 誤
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金玉良緣是古時婚姻的象徵。它把符合社會秩序的婚姻安排蒙上了天命論的色彩,同有著對傳統保守的婚姻制度不苟同的木石姻緣是完全對立的。賈寶玉在夢中喊罵:「什麼金玉良緣,我偏說木石姻緣」(三十九回)。林黛玉也把「金玉相對之說」斥為「邪說」(三十六回)。他們敢於反抗這種似罩著天命神聖外衣的傳統保守制度束縛,並以違抗天命、違抗古代倫理觀念的木石姻緣去對抗當時家族精心安排的金玉良緣,這是對社會制度的反叛和挑戰。由於賈府的主子進行了總動員和全力扶持,薛寶釵當了寶二奶奶。但這種官辦婚姻根本不能消除賈寶玉同薛寶釵之間的本質衝突。他始終深切懷念犧牲於社會禮教之下精神上的紅顏知己林黛玉。曲名《終身誤》,實際上是寫賈寶玉遭受禮教約束而懷抱的終身之恨,明白顯示出古代家族一手造成的金玉良緣的結果。
枉 凝 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林黛玉浸透淚水的悲憤一生,自然不是第一回神話中說的這個絳珠仙子為了報答神瑛侍者和甘露灌溉而下凡「還淚」,而是在那家族宗法禮教的深重壓抑所造成的悲劇。林黛玉父母雙亡,「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由賈母收養的。這種寒門弱女在賈府卻「孤高自許,目下無塵」,從來不曾奉承和討好賈府的當權人物。在賈薛兩個豪門達成了「金玉姻緣」的政治婚姻的默契之下,她一直抗拒像她這樣的貴族女子所必須恪守的禮教規範,和賈寶玉在精神上互相支持,堅持要求自己選擇命摺K唾Z寶玉這對反禮教的戀人同四大家族的利益發生嚴重衝突。在古代傳統禮教的約束下,一個逼死,一個逼走,結束了他們短暫而又軟弱的抗爭。這個曲子同前一曲對薛寶釵的冷淡厭惡相反,對林黛玉的不幸寄予了探切的同情和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