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紅樓詩詞」之門
解讀《紅樓夢》,不可不品味其中的詩詞韻文;而品味「紅樓詩詞」,不可不參閱這部《紅樓韻語》(中華書局出版)(以下簡稱《韻語》)。它是著名紅學大家蔡義江先生集聚數十年功力的精心佳構。
台灣著名女作家琦君曾深有感觸地說:「當年看《紅樓夢》只看故事,詩、詞、賦都跳過去」,讀了蔡義江的書後,方悟以前「等於還沒讀過《紅樓夢》!」蔡著之所以令人如此「著迷」、「驚歎」,在於他以「分析之細,思考之正確,見解之高人一等」,揭示了「紅樓詩詞」所獨有的特點和魅力。
《紅樓夢》裡詩詞歌賦眾多,使人不能不驚歎曹雪芹的才情。脂評云:「此等(詩詞)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謂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但「紅樓詩詞」決非曹子賣弄詩才,亦非書中閒文,而是整部《紅樓夢》的有機組成部分,與主題推進、人物命運、情節發展融為一體。而義江先生的《韻語》,正是把各首詩詞曲賦放在小說的特定章節結構中,並借助自己深厚的詩詞功底,為我們加以有機地解析。
先說《韻語》解詩,絕非流於單純鑒賞,而是注力於詩詞背後的要旨。如寶玉所作《芙蓉女兒誄》是「非常特殊、非常重要的作品」,但篇幅冗長,又用典忒多、文字艱深,難以解讀,《韻語》便把它譯成詮解深透、句意準確、文筆優美的白話口語,將「說明」、「註釋」、「賞析」、「譯文」熔於一爐,最終點出「雖誄晴雯,實誄黛玉」,「為阿顰作讖」的要穴,和揭露「邪惡勢力」的「微詞」。如是,既節省了篇幅,又要義全出,更令讀者暢明易懂,可謂一舉三得之妙!
「紅樓詩詞」一個重要的特點是為各人度身訂造。脂評評注《海棠詩》云:「寶釵詩全是自寫身份」,黛玉詩「不脫落自己」,湘雲詩「又不脫自己將來形景」。……但光看脂評,終究還不明白各個人物「自寫」了什麼「身份」,而讀過《韻語》的相關析釋,即可具體領略其中奧味。義江先生高度評贊曹子「模擬人物」作詩的「極大本領」和「紅樓詩詞」的「個性化」,把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性格」、「教養」、「職業」、「文化層次」,模擬得酷肖逼真。如行女兒酒令時,寶玉的「才情洋溢,格調高雅」,馮紫英的「文墨不多」、「豪爽粗獷」,蔣玉菡的「活像戲曲唱詞」,薛蟠的「淫腔穢語」,雲兒小曲「完全符合妓女身份」,個個「寫活」其人,「續書者決寫不出此類文字。」
「紅樓詩詞」另一個重要的特點是以詩為「讖」:以讖語式的詩詞預示女兒們的悲慘結局。「太虛幻境」中十二釵的判詞、曲子不必說了,自然是悉用「詩讖」之法,「為幾女子數運之機」。當然紅學家對這些詩詞的分析各有不同,如寶琴的詩謎《懷古絕句十首》,歷來研紅家多著眼於猜測謎底為何物;她的《真真國女兒詩》是否真的「外國美人」所作,也屬惝恍迷離。而《紅樓韻語》則見解獨到、新意疊出,認為:前者的謎底「猜對猜錯,對小說都毫無意義」,「其實它是《紅樓夢》的『錄鬼簿』」,「隱寫」十個女兒的命運,是「大觀園女兒的哀歌」和「人生之謎」;後者其實「隱寓著寶琴自己的將來」,是她「將來的自況」,即她「許給了梅翰林家,最後境況仍不免如此淒涼」!
蔡義江原是中國古典文學的資深教授,因此他引用古典資料來「說詩」,信手拈來、駕輕就熟。如他談到「賞花吟詠」,即引清·方浚頤《夢園叢說》都門賞花情景,及愛新覺羅·永恩的《誠正堂稿》中《菊花八詠》,指出這類雅事乃「清代時風」。對於《葬花吟》,又論述其風格是「倣傚初唐體歌行」,並以劉希夷的《代悲白頭翁》、曹寅的「百年故塚葬桃花」句證之。黛玉與香菱談詩一節,所涉詩人廣、詩理深,不易懂,《韻語》對王、杜、李「三大家」等等一一作釋,並點出她倆「明顯地受宋代嚴羽《滄浪詩話》的影響」。寶玉關於「遠師楚人」大段議論,深奧費解,而《韻語》詳加詮析,明揭其「微詞」,但因雍、乾間「文禁酷嚴」,不得不「隱真意於玩文耳。」……
蔡義江所作律詩絕句造詣極高,因此他能隨處就「紅樓詩詞」道出一般人不注意的門道:如寶釵出《詠太極圖》五言律設限「難人」:限「一先」韻,並須用盡「該韻腳所有字,」一個不剩,「難」在哪裡?非諳熟律詩者實在不懂,看了《韻語》則恍然洞然矣!第75回脂評說「缺中秋詩,俟雪芹」,他又從「禁體詩」找到「暫缺的原因」:該詩「作者構思較費心力」之故,實在蹊徑獨闢,獨具只眼,開人茅塞!
《韻語》一書的構思新穎,將《紅樓夢》中的詩詞分成「紅樓引」、「最憐女兒心意」、「彩筆寫花花解語」、「賞心樂事誰家院」、「癡人不解仙音」、「斷玉碎金補」,體裁上不是一部板著面孔的學術著作,而是親切好看的「紅樓詩詞」的入門書。隨意翻閱,當能發現珠璣玉彩煥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