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吟夢

葬花吟夢

葬花吟夢

紅樓詩詞

一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一把辛酸淚,滿紙荒唐言……」 

說到《紅樓夢》,誰都說它好,但誰也說不清它有何好! 

說到曹雪芹,誰都知其人,但誰也不知其為何人? 

說到《葬花吟》,誰都知其詩,但誰也不知其何味! 

…… 

所以,「不知」便是《紅樓夢》的魅力所在!

 

二 

曹雪芹作為「全知者」,尚要「賈」(假),尚要「夢」;今我「不知」,況借《葬花吟》議《紅樓夢》、評曹雪芹,涉及紅學諸多盲點和疑點,怎能不「假」、不「夢」呢? 

三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方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女媧氏造人又補天,偏偏多造了一塊也可補天的大石頭,但「運命」所致,無得補「天朝」之天,遺落「人間」……古往今來,這樣的人,不在少數——莊子、竹林七賢、陶淵明……還有曹雪芹! 

四 

飽經仕宦風霜之後,歸隱北京西郊,全力創作《紅樓夢》的曹雪芹,回想自己青年時代的天真爛漫、才華橫溢、充滿幻想之時,不禁—— 

「花謝花飛花滿天」 

「花」通「華」,才華,個性才華。 

這句也就是個性才華的落英繽紛。透過《紅樓夢》,我們無不驚歎紅樓兒女的個性才學——而曹雪芹,正是這些個性才學的總匯。 

在《紅樓夢》第五回,有這樣一副對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這說明,曹雪芹對才學的理解是比較寬泛的——明白了萬事萬物的道理,就是得到了學問;懂得了世間人情冷暖、知善惡情愁,寫出來,便是文章——不拘於當時人們對人才的評價僅限於四書五經理學方面…… 

「紅消香斷有誰憐」 

人是萬物的靈長,宇宙的精華——不是豬狗——不僅有「生理需要」(吃、喝等)和「心理需要」(愛撫、受尊敬等),還有「自我實現的需要」:希望成為自己所期望的人物,完成與自己的能力相稱的一切事情——滿清推崇儒學,而拜如孔子門下的學生,哪一個不懷抱國之心、平天下之志……而自然有四季之變,人有生老病死——一個人如果不在青年時代、精力充沛之時,大展雄才,實現個人的人生價值,恐怕「花」紅後,會「消」;花「香」後,會「斷」——落得個有才無人識、無人賞的可憐下場。 

為了避免悲劇的發生,曹雪芹會走怎樣的路呢? 

曹雪芹的祖上是漢人,後被編入漢八旗。而八旗子弟只能從軍,不准經商,不准農耕,考科舉也不會中頭名狀元——再加上家族落勢,正常的宦路很難走得通……作幕僚,或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有敦誠的詩為證:「……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扣富兒門……」——此詩所用典故的含義意味著曹雪芹曾像馮諼、杜甫那樣,奔走權貴之門,以求作幕賓或薦舉官職。於是,有了作幕僚的經歷——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清沾撲繡簾」 

「游絲」軟繫於「春榭」之上,隨風飄蕩;「落絮」一廂情願地「撲」向「繡簾」,但只是「輕沾」……作幕僚,並不順心如意——正因為有不得志的經歷,曹給賈政門客所取的名字,不僅俗,而且大都帶有貶意:詹光——沾光、單聘仁——善品人、卜固修——不顧羞、傅試——附勢……從名字上,我們可以知道,周圍同僚的所作所為,與曹的理想差距太大了——不難理解——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閨中女兒」代指失意的曹雪芹。「惜」即「憐惜」。本詩中,「春」、  「花」、「桃」、「李」、「紅」、「香」,都有個性才華代名詞的意味。上句即曹的自憐之語,下句是曹的惆悵之句。 

想要「出仕」,但所用方法又不湊效的曹雪芹,利用了什麼方式來完成他的目標呢?曹家到雪芹時,雖已落勢,但也曾是名門望族,曾出過兩位王妃……有了權勢親戚,再加上銀子的功勞,在那個可以任意買官賣官的社會——得一個小官,似乎毫不費力。有人說,曹家為雪芹捐了一個「貢生」;有人說,曹作了一個六品州同;又有人說,曹作了一個武官性質的侍衛…… 

有爭議,且「假」一下——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花鋤」,即才華的鋤頭,筆。「出」,代表「出仕」。 

在那樣一個不重視人的真才實學的社會中,為了實現自身的人生價值,又不忍自身眾多的個性之才白白地霉掉。於是,出仕的人,何止曹雪芹,又何止王熙鳳——正因此,雖然王熙鳳的人品道德不是太好,也干了許多壞事——但曹雪芹對她的才幹還有一絲欣賞,對她的處境還有一絲無奈,對她的結局還有一絲同情。 

出仕之後的曹雪芹,是否一如所願,大展其才了呢?關於這方面的文獻資料,一直是個空白。胡文彬老先生在其所著《紅學世界》中就說,曹在官場是倍受排擠和打壓的。而讓我們弄不明白的是,王熙鳳在曹雪芹筆下,卻是一個栩栩如生,極識時務,很能吃得開的人物。 

原因何在? 

在第四回,門子對賈雨村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甲戌側批:「可憐可歎,可恨可氣,變作一把眼淚也。」因不通此道,所以有了第二回的被罷官。那曹雪芹呢!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暮春時節,「柳絲」、「榆莢」,皆有附著物,代表更有權勢、更有背景之人。「桃」花、「李」花,皆無附著物,而飄而飛,代表無勢之人或權勢背景較淺之人。這樣,王熙鳳如果沒有王家的背景,恐怕連立足都難,何況當家! 

——似有悲情。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上句中「桃李」,怎麼說「明年能再發」,難道「今年」的「桃李」,受到了摧殘——果然有悲情。 

當時的社會,「仕進」是許多知識分子謀取生計的唯一道路。不管以何種方式入仕,官場惡習的熏染,險惡奸詐的仕宦求存……正如《紅樓夢》第十六回,借王熙鳳嘴說的,「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哪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兒,她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她們就指桑說槐地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在這樣一個自私自利,虛榮浮華,勾心鬥角,但又碌碌無為的環境中,人們無價值無意義地爭鬥,誰又會是最終的勝利者,坐於「明年」的「閨中」呢?——出走之心恐怕早已有了,只是時機不到吧!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亦傾。」 

這裡,進一步敘述了「今年」的「桃李」受到了什麼摧殘。 

以下所述,是否真有其事?「假作真時真亦假」,不妨再「假」一次。 

「香巢」理解為,在曹心目中與某個人的友誼。「已壘成」說明曹自認為他們之間的友誼是牢不可破的。「三月」是春天最美的季節,代表曹自認為與那人的友誼是建立在純潔而美好的真性情基礎之上的,而非利益上的表面朋友。但事與願違,從「太無情」三個字上,我們可以想像一個——作者未指明,但在官場上司空見慣——的故事。那個和曹關係不錯的人,在內心裡卻未把曹當作知心朋友,為了自身利益,做了背叛曹的事。「燕子」代表那個負心朋友。

「明年花發雖可啄」,代指曹受傷的心雖可癒合,他們之間似乎還可以維持表面達到友誼。「卻不道」一句中,「人」代指曹雪芹本人;「梁」,代指曹與那人原來的友誼在曹心目中的位置;「巢」,代指曹雪芹與負心朋友的真純友誼。「巢亦傾」,則是真純友誼的毀滅。 

後來的可查事實告訴我們,曹不僅沒有和他的那個朋友「敘舊」,而且毅然決然的出走了。如果《葬花吟》以寶黛愛情作解,顯然與後文黛玉為得不到寶玉而自戕的情節相悖。若以後文是高鶚所續為由加以反駁,則更說不通——因為,許多後續是以寶黛的大團圓為結局的。 

學校似乎永遠是最求知上進的清淨之地,對於有才華的人,或許確是一個好去處——更何況是皇家宗學。有人說他在那裡當陪讀;又有人說,他在那裡當捨夫……不管什麼,他確鑿無疑是在那裡的。可卻蹦出這麼一句——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從用詞上看,我們感到,此時曹的境遇更加不如意了。 

——似乎不盡情理,卻又恰在情理之中——當時的士大夫們把科舉制藝(八股文)叫做「正學」,把經史學問叫做「雜學」,而詩文古辭只被稱為「雜作」,至於小說戲曲就更等而下之了。況當時清王朝表面繁榮,其實已經危機重重,社會矛盾很尖銳,只是被尚武的愛新覺羅家族掩蓋著——統治者無非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況滿腦子的延續了幾千年的封建小農意識——沒有任何理由促使他們改革社會——更不能想像天下百姓會富衣足食、幸福安康——幾千年不就一直這樣窮下來的嗎?所以,統治者會看重什麼個性才華——為大眾謀福的個性才華!——不像曹雪芹,還有一部目的是為了讓殘疾人能夠以技藝養身,彌補先天、後天的不足的《廢藝齋集稿》——憂國憂民之心可見一斑! 

一個人如果有才華,最大的愛好莫過於顯露,並得到別人的認可。《紅樓夢》是一部「才華出眾」的名著,而這才華的擁有者正是曹雪芹。這樣一個有才的人在皇家宗學,不顯露才怪呢!胡文彬老先生的《紅學世界》,就很支持這個觀點。結果如何呢?由於曹雪芹勢單力薄,除了極少數的同情者外,更多的恐怕就是權貴們的「誹謗」之詞,「嘲笑」之語,甚至還有愚弄、欺壓……就像第九回中,賈家學堂中的情節。難怪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失意人在丟魂之時,最能想到的,便是人生得意之時,抄家之前的幸福生活,並慨歎「人生得意之時有幾多」,再聯想到抄家之後的「苦楚」,真是「一朝漂泊」,再「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花開易見」是對「花開逢時」、「人盡其才」的美滿嚮往。花「落」「難尋」,則是對現時生不逢時、才不盡用的失落。因自身個性才華被埋沒,所以用了「葬花人」。《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石頭記》(上海古籍出版社)第七頁中,在「無材可去補蒼天」旁,側批有「書之本旨」之語。 

很明顯,這是作者沒有價值認同感的感慨。而人活著,最大的幸福便是得到價值的認同。曹雪芹這樣一位大才子得不到社會和他人對他的理解和尊重,多麼可悲! 

曹想用所謂的才——個性之才——「歪」才去補天,可「補天之才」又非自身所願,在這個矛盾空間中,是否產生了創作衝動呢?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花鋤」,上文說了,指筆。「獨倚花鋤」,即獨自提筆。「淚暗灑」,既是對自身個性之才的歎息,又是對個性才華受到壓抑之哀鳴。伴隨著心靈的摧殘,字字見血,句句見淚。在《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石頭記》書中第四頁,有「字字看來皆是血」的詩句。 

在《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石頭記》第二十四頁,「此亦奸雄必有之理」、「此亦奸雄必有之事」、「此亦奸雄必有之態」,批在賈雨村「吃一塹、長一智」,在後來的 仕途中,掌握了向上爬升的遊戲規則,「借好風直上青雲霄」,為飛黃騰達不擇手段……曹雪芹會走「奸雄」之路嗎?他倒是塑造了一個女「奸雄」——王熙鳳——可知他有「奸雄」之才,但歷史告訴我們,他歸隱了——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杜鵑」有啼血之典,這裡指詩人——曾遭受嚴重心靈創傷。「正黃昏」,指曹雪芹境遇的不如意。由於這個殘酷的現實是客觀的,不合理的。所以,只能「無語」。但「無語」並不等於「無為」,現實的報國報民之願不能實現,並不代表理想中的報國報民之願不能實行——寫《紅樓夢》,在其中建了一座舉世無雙的大觀園——人才眾多,且德才兼備……人盡其才,物盡其用……雖有一些人際矛盾,但還不至於薛蟠、賈珍、賈赦、夏金桂式的處理方式……每天吟詩作畫、品酒論茶……簡直就是人間天堂……與之景況相反的是,曹雪芹的後半生。據說,歸隱之地是北京西郊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但正因為偏遠,那裡的人更加俗陋不堪。「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第一回) 

「封肅」不就諧音「逢俗」嗎? 

「俗」,俗在哪裡? 

原來,甄士隱家境不錯之時,不知道接濟過封肅沒有!但曹雪芹為國為民的真性情,卻是包括封肅之流的。《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動不動就說自己白操了那份心——為誰操,為誰累——天生的「多愁善感」的「情種」…… 

不被人理解,是一種無言的痛!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如果在繁華的城鎮,每晚觥籌交錯,燈光怎會輕易照壁?「人初睡」,當指詩人隱居初期,無官場的煩與憂,心態相對平和,與世無爭地進行《紅樓夢》的創作。下句「冷雨」,即冷語。「冷語敲窗」,何嘗不是因為不理解曹雪芹而說的所謂「現成話」。無論誰,受了旁人的冷言冷語會好過!「被未溫」,當指受人奚落之後,心境的淒涼!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上句,用了一個「倍」字,如果僅是曹雪芹遭人冷言冷語,就「倍傷神」,未免有些小心眼,所以,恐怕是那份為國為民的「閒心」,才至於這等傷心,這等勞神!「怪儂」,即「怪己」,埋怨自己。上句是說,詩人有心為國為民,造福於包括「封肅」之類的人,卻還要遭受這類人不理解的非言非語,怎不心痛!下句中,兩個「半」,把曹歸隱初期心態的矛盾,表達得淋漓盡致——可惜自身的才華橫溢,又惱火無用武之地,生不逢時…… 

心態矛盾的結果—— 「憐春忽至惱忽去」對自身個性才學的憐憫戰勝了「才不盡用」的「惱火」……可,——這又能怎樣? 「至又無言去不聞」雖然不用聽對自身「歪才」貶低的話,不用去接觸不能施展個性才華的社會現實——憐惜自身的「春」,憐惜自身的「花」——又能有什麼作用呢?——「至又無言」……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上句指曹因「歪才」而遭壓抑排擠的屈辱往事。下句中,至美者為花,至高者為鳥,「魂」即「靈」,「花魂」、「鳥魂」代表個性才學。這兩句是雪芹對當時人才評定窄化的否定。所以,《紅樓夢》中之「才」,可謂異彩紛呈。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上句「總難留」,既是曹不被認可而無可奈何的「難留」,又有不願苟且偷生於那種污濁環境的「難留」。下句中,「無言」、「羞」,既是對個性才學之「美」的肯定,又是堅定自身人格才品方向的無聲宣言。在現實的精神世界裡,他是孤獨的,但並不代表他在理想的精神世界裡也是孤獨的。 

「『情』字,作為人際關係的詞語概念,出於魏晉之間,本來是廣義的,有兩個根據。一是用俗(熟)了的,『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這其實是指天倫骨肉之情。另一也出於《世說新語》,就是『有情癡』。這與男女之情更無交涉,頗近於《紅樓夢》主人公寶玉『情不情』的涵義(詳見脂批),所以,北宋大詞人歐公也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假使對此要義不能懂,即來侈談《紅樓夢》——其結果,定然離不開『寶哥哥,林妹妹』的俗套,而對於它廣範圍、高境界的情,就談不上真正的理解……」(《紅樓夢與中華文化》 周汝昌 著 華藝出版社 1998年7月版 第8頁)所以,《紅樓夢》中寶玉與黛玉的愛情,既有男女的情愛之情,更有他們對於對方才學的肯定與認可——這何嘗不是曹雪芹在精神世界對自我價值的肯定,也是現實對他的否定——這樣看來,寶黛之間的現實愛情悲劇早就注定了。 

曹在那樣一個壓抑鬱悶、不被人真正理解的環境中,倍受煎熬——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很明顯,他想超脫,超脫到一個理想國裡去,那裡適合個性才學的生存和發展…… 

曹雪芹通過「夢入」(第五回)和「夢出」(第一一六回),在《紅樓夢》中「夢」了一座世上絕無的「大觀園」,人才之園,個性之園,德才兼備之園——有黛玉的詩才,寶釵的博才,探春的治理之才,惜春的畫才,李紈的仁德之才,迎春的厚道之才,寶琴的雄才,邢岫煙的縹緲伶俐之才,妙玉的清幽高雅之才……丫鬟中,紫鵑、雪雁、司棋、侍書、入畫、襲人、晴雯等無不可愛乖巧……她們是世間最美麗、最有希望的。所以,《紅樓夢》諸景致中,大觀園的景致為最;《紅樓夢》中,最好看的章節也是大觀園生機勃勃的那一塊;《紅樓夢》諸人物中,最受讀者喜愛的,便是大觀園中的人物及其好朋友(香菱、平兒類)…… 

可畢竟是一場夢呀! 

「天盡頭,何處有香丘」 

天底下,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個地方,大觀園最終被淹沒於當時壓抑的社會泥潭之中…… 

曹雪芹雖然只寫了閨閣中的女兒,卻把當時世上的人才類型及他們的命運折射盡了。大觀園眾精靈最後,死的死,亡的亡,走的走,散的散……逝去的,精神和肉體都逝去了;即使苟且活著,也只留其形失其神,如傀儡一般,陷於一群烏合之類中苦熬…… 

歷史是一面鏡子,不重視人才,毀滅人才的社會,就如同人類不尊重大自然後受懲罰的結果一樣,走向毀滅!中國歷代王朝的滅亡,莫不與此相關;而宋及其以後的朝代,是中國社會走下坡路的時期,也正是這一長段裡,對人才的打擊壓抑最厲害——女性被纏了腳;男性中,凡是忠義之輩,為國為民,即使沒毛病,也要加一個「莫須有」的罪名,被殺頭,比國敵受到的懲罰還重。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盡情地施展著「歪」才,百「才」齊放,華美多姿。如果他生活在個性解放的今天,那是幸運的。可惜,他偏生不逢時,存於封建末世——這是他的一個大不幸,但還不是他最大的不幸——他偏有一雙識才慧眼,睜睜地看著眾多個性之才被活活地勒死、悶死……於是,由己之悲推及廣之悲——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掊淨土掩風流」 

「錦囊」、「淨土」,代指曹雪芹豐富的學識。「艷骨」、「風流」,指曹所看到的、所想到的被埋沒的個性之才。 

《紅樓夢》中,為何女性人物居多呢?一方面,是曹借閨閣掩人耳目;另一方面,封建時代,尤其是末期的女性,社會地位更為低下,即使有才學,也注定要被淹沒掉,處於社會的最底層——苦最深,悲最大……所謂的「千紅一窟(哭)」、「萬眼同杯(悲)」,所以,她們更應該得到社會的同情和肯定,而這後面,還有曹雪芹才不盡用的一腔苦水——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葬花吟》旁有道批語:「埋香塚葬花乃諸艷歸源,《葬花吟》又系諸艷一偈也。」 

在葬人時,把此人生前風采盡行展現,並進行合理評價,是對死者最大的尊重——過低的評價最不合理,過高的評價居中。《紅樓夢》的可貴之處,就是對於人物的合理評價,不存在人物的絕對化——有優點,也有缺點。不像《三國演義》,對諸葛亮過分的「神」化,對劉備過分的「仁」化,又對曹操過分的「奸」化——反而失卻人物本身應有的光彩。所以,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有不同的個性之才,就應得到相應的肯定和評價,即「質本潔來還潔去」;而不應該強行把個性之才共性化、貶低化、庸俗化、廢紙化,即「強於污淖陷渠溝」。「污淖」代表骯髒醜惡。「渠溝」裡有的是「污淖」,代表當時世間不識個性之才的社會環境。 

他義無返顧地擔當了評定被埋沒個性之才的歷史大任。周圍的誹謗和冷言冷語又怎樣摧殘著他,還有生計的艱難。「舉家食粥酒常賒」,有時連粥都吃不上,那就只好「日望西山餐暮霞」了。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曹同情被埋沒的個性才學,並在《紅樓夢》中努力地復活著他們,並給他們以合理的評價。可現實中,曹周圍的人又怎樣不合理的評價他呢?他身心遭受大創傷,真不知何時會被折磨致死!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構建著自己的精神家園,不僅向世人展露才學,而且還有他對於事物的獨到見解。一般人之所以不易發見,是由於曹在寫作方式上,採取了與眾不同的手法,這也可能是他的獨有。曹雪芹擅畫,而畫家表達自己的思想,是通過對多個事物不同方式的象徵性描述來傳情達意。 

《紅樓夢》的敘事就有這個特點,尤其是在單一回目中,擺脫了傳統敘事的線性特徵,通過眾多事件的不同角度的敘述,把他的理想(例如第58回,寶玉對於藕官、齡官的多情和調皮的處理與他因金釧和琪官之事遭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對當時社會的看法(例如第75回,當時社會法制敗落、統治者墮落的精神、財政的捉襟見肘、教育的不當等等),婉婉轉轉地展開來。所以,一般人讀《紅樓夢》,特別不習慣,特彆扭。也由於此,問世二百餘年來,無人能解,無人能識 ——當然,也無人能給予相應的評價——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我」現在合理評價被埋沒的個性之才。「俗」人們笑「我」「癡」,而誰又會給我的個性之作以合理的評價呢?——一般讀者,脂硯齋,畸笏叟,還是紅學家…… 

透過《紅樓夢》,我們可以體悟到,他很討厭當時所謂的「人才」,並在文中借寶玉之口,罵他們為「祿蠹」、「國賊」。曹認為,國家應千方百計選拔個性之才,招引個性之才,並給個性才學以舞台,而不應該強迫個性之才「共性化」,扭曲、壓抑人的個性——並預言當時那種人才機制正是社會走向衰落滅亡的前兆。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試」,如果。 

一個人,如果沒有個性,就沒有靈氣(寶玉丟通靈寶玉就象徵寶玉個性被壓抑);沒有靈氣,只有美麗的軀殼,無非行屍走肉。賈寶玉不願意心靈壓抑地活著,出家了。但是,這只是假的寶玉——千千萬萬甄(真)的寶玉卻很現實地活於那個污濁的社會! 

作為單個人,這樣無價值無意義地活著,又這樣無價值無意義地死去,似乎無關國家、民族的利益。但積少成多,怎能不關涉國家、民族的利益——(你們〈世上只一味從大流的人們〉還笑我癡,不隨眾)如果這個世界上的個性才學都被埋沒之時,也是你們得過且過、不求上進的「好日子」完的時候。 

雖然現在權威普遍認同《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的續作,但筆者還是有一些看法。 

其一,單一回目中獨特的敘事方式——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是一致的。 

其二,對於不敢明說的道理,大量採用了象徵性的手法,看似很現實,其實,正是在這真真假假中,把作者思想意圖盡行體現。例如,大觀園正是曹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大觀園中的種種美好,只能在大觀園行得通:大觀園人才濟濟,且德才兼備——無論寧國府、榮國府,還是其他什麼府,絕對不會再找到;大觀園的種種改革,只有在大觀園,才能得以推行……理想社會在曹的現實中是不可能實現的——所以大觀園的破滅是必然的。 

其三,把壓抑個性才學的人才悲劇上升到國家、民族高度的創作意圖,前80回與後40回是一致的。例如,在前80回中,對大觀園興盛的盡行描述。在後40回對大觀園破滅的悲慘描述,尤其是101回、102回中的象徵性暗示——【第101回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第102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襟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一個沒有人才主導的社會,肯定是虎狼成群的、走向沒落的社會;統治者害怕毀滅,卻不尋找癥結,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求神拜佛,寄托於縹緲的「神靈」。其他的續作,哪一部做到了? 

其四,賈家衰落破敗,並不一定要完完整整寫全了,才是賈家倒霉了——中興的原因,或者是姓賈,就「假」了吧——這也正是曹雪芹的高明之處——不會給這部書帶來滅頂之災。而賈家最後肯定是破敗了——因為導致賈家破敗的原因,沒有得到根本的解決——而有可能解決這些問題的人才也死散而去——賈家的必然結果如何,不言而喻。 

其五,《紅樓夢》中的許多前後不一和不嚴密。但這種矛盾即使是在前80 回也有,例如,元春的年齡,寶玉和賈蘭的年齡等等。筆者認為,作家創作主要是為了表達其創作意圖。所以,在表義和嚴密兩者之間,首先要表義——曹雪芹的首要目的是把他的思想展現出來,以免「紅消香斷」無人憐;而嚴密性雖有遺憾,但也要在表義的前提下才可完善——不能「喧賓奪主」。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沒有明顯描述到當時女性的「小腳」,在書中絕對沒有用「紅顏」來直接形容女性之美。筆者認為,原因有二: 

其一,有一種貶低的成分。因為「紅顏」似乎和「花瓶」、「擺設」相聯繫。例如,《紅樓夢》第五回,寫到賈元春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香櫞」。「弓」,即「宮」。「香櫞」,是柑的一種,外表有黃色光澤,耀眼增光,聞著很香,可供玩賞,但並不好吃,是一種虛有其表的果品——元春不正是皇帝的擺設嗎?她為何當皇妃,肯定不是因為她和皇帝有什麼天荒地老的愛情——更多的是為了維護家族的榮耀和既得利益,苟延殘喘。 

其二,沒有個性之美。「紅顏」更強調外在的共性之美——這恐怕是曹雪芹深惡痛絕的吧! 

大觀園是人才園,個性之園。「春」、「花」,代指個性才學。個性才學是社會之靈,是社會生動活潑的源泉。個性才華被摧殘之際(如黛玉、晴雯等),或被「共性化」、「紅顏化」之時(如寶釵、襲人等),或是因才不盡用而拋家之時(如探春),就是這樣的社會走向滅亡之時——賈家的衰落不就是從抄檢大觀園開始的嗎?而宋明清的「文字獄」,斯大林的「大清洗」,莫不是那樣的國家和社會走向滅亡的前兆——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真有那麼一天,人的個性才學被完全摧滅之際,也是軀殼老朽之時;當這個人連同他的才學一起消亡之時,這個人及其他的才學還不被人知曉,多麼可悲! 

擴大到社會層面,個性才學被扼殺,社會也因此滅亡……但可挽救這個社會的個性才學恰恰是被這個社會所淹沒——不更可悲嗎?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好個「誰解其中味」! 

在後四十回中,寫了兩次「迴光返照」:一次是寫林黛玉,一次是寫賈母——不正是「花落人亡」嗎?那賈家是不是「迴光返照」呢?賈家中興,又把什麼中興了呢?——賈家的人才?賈家的經濟?賈家的精神風貌?賈家的用人機制?賈家的管理方式?賈家的社會結構?賈家的教育觀念?賈家的監管措施?……恰恰是把害殘賈家的文化及其載體(如賈赦、薛蟠等)中興了——一場更徹底的失敗在等待著賈家……一場更徹底的失敗也在等待著當時的中國——雖然當時的中國正是所謂的「康乾盛世」——而這「盛世」又是不是中國舊社會體制的「迴光返照」呢? 

…… 

歷史說明了一切,近代中國百年的抗爭史便是明證! 

最後解題,「葬花吟」,埋沒社會之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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