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賈假甄真與曹家舊事(1)

第3節賈假甄真與曹家舊事(1)

第3節賈假甄真與曹家舊事(1)

蔡義江解讀紅樓

第3節賈假甄真與曹家舊事(1)

   

一、兩個寶玉和「真事欲顯,假事將盡」

有人說,《紅樓夢》中的所謂「真事隱去」,其實就是文學的典型化創作方法。這話對不對呢?我想,有一半是對的。比如賈寶玉這一形象,脂硯齋等有時把他當成作者,有時又從中看到自己,有時則根本不承認實有其人,他說:「寶玉之為人是我輩於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庚辰本第十九回評)這些從典型化創造人物形象的角度去看,都是非常自然的。但是,《紅樓夢》的寫法上也有不少用典型化理論所無法解說的現象。比如曹雪芹在塑造賈寶玉形象之外,又寫了一個與他同名、同相貌、同性情,甚至處境都非常相似的甄寶玉。如果按一般典型化的創作規律,他們是完全應該綜合成一個人的,因為,典型應該是所謂「這一個」。但《紅樓夢》卻偏偏寫成了「這兩個」,這是為什麼呢?這樣寫,究竟有什麼必要?甄寶玉在八十回中,雖通過賈雨村和甄家來京的女人之口提到過,賈寶玉也因為聽到了甄家人所說的話而夢見過一位與自己同名的、一模一樣的人物(第二回和第五十六回),但真人卻未曾出場。那麼,在曹雪芹八十回後的佚稿中,這位甄寶玉是不是也不出場呢?

續書是這樣寫的:甄家的僕人包勇來賈府說,甄寶玉自從一次大病中夢見自己到了一個有牌坊的廟裡,見櫃子裡有冊子,又見無數女子變成鬼怪、骷髏(這是從第五回來的),病癒後,便改邪歸正,成了君子賢人,「惟有唸書為事。就有什麼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而且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第九十三回)。後來還寫到他成親、中舉。看來,甄寶玉與賈寶玉的差別是一個「改了脾氣了」,一個還沒有改。續作者大概想說,知錯能改的才是真寶玉。其實,依我們看來,續書中的賈寶玉,脾氣也改得差不多了:他不是也開始用功讀書,準備「博得一第」,「不枉天恩祖德」了嗎?(第一百十八回)最早批評續書與甄寶玉不符作者原意的是裕瑞。他在《棗窗閒筆》中說:

觀前五十六回中,寫甄家來京四個女人見賈母,言甄寶玉情性並其家事,隱約異同,是一是二,令人真假難分,斯為妙文。後寶玉對鏡作夢云云,明言真甄假賈,彷彿鏡中現影者。詎意偽續四十回家,不解其旨,呆呆造出甄、賈兩玉,相貌相同情性各異,且與李綺結婚,則同賈府儼成二家,嚼蠟無味,將雪芹含蓄雙關極妙之意荼毒盡矣。吁!雪芹用意,豈惟至五十六回而始發哉?其於第二回賈雨村與冷子興言,其在金陵甄家處館時,見甄寶玉受責呼姐妹止痛,及惟憐愛女兒情性等語,已先為賈寶玉寫照矣。偽續之徒,豈得夢見!

裕瑞批評續作者不解曹雪芹用意,寫甄寶玉筆墨大殺風景,是很有藝術鑒賞眼力的。但他自己對曹雪芹寫甄寶玉的用意也只看出了一半,那就是「真甄假賈,彷彿鏡中現影者」。可是,作者又為什麼要這樣寫呢?難道僅僅是因為要取得「含蓄雙關」或「先為賈寶玉寫照」的藝術效果嗎?我想不是的,冷子興在演說榮國府時,已把賈寶玉「憐愛女兒情性等語」先向賈雨村介紹了一番,這不是「先為賈寶玉寫照」嗎?何必非待雨村說出甄寶玉才算是寫照呢?至於「真甄假賈」的「含蓄雙關」其用意何在,正是需要加以揭示的。比如後四十回續書以能改邪歸正者為真(甄)寶,有毛病不改者為假(賈)寶,這也是一種用意。曹雪芹的用意當不是如此吧!

《紅樓夢》中以「甄賈」諧「真假」,是作者在全局構思中為解決既要「追蹤躡跡」地「實錄」真事,又因有所避忌而必須將「真事隱去」這一矛盾所採用的一種特殊的藝術手法。真事,當然主要是指曹家「離合悲歡,興衰遭遇」的實事。「隱去」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已而用之的手段,實錄才是目的。為此,作者就得用各種辦法將生活原貌加以變形(不僅僅是一般文藝作品提煉生活素材,使之典型化所需要的變形),使讀者一眼看去撲朔迷離,真假難分,認不出它的原貌來。但作者又不願使人終於「認不出」,所以又要留下一些可以從中窺見真事的隙縫,讓人有蛛絲馬跡可尋,這就像作者遵長輩親友之命,隱去初稿中「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情節而將秦氏改寫為病死,卻又在薄命司的冊子中故意留下她懸樑自盡的圖畫和判詞一樣(這並非曹雪芹改寫中的疏忽)。

曹雪芹是將自己曹家的真事分拆作金陵甄府和都中賈府兩處來寫的。曹家破敗之前,地位是煊赫的,真事多為同時人所知。所以在前八十回中,用變形的辦法,大寫賈府之事,以所謂假象幻相示人。當然,假中有真。通過人物對話偶爾提到的,彷彿是賈府的影子的甄府,其作用就是在大關節處透露這種真事的信息。但真中也有假。如果第一回回目如甲戌本《凡例》第五條(即他本開卷第一段)所揭示的,作者意在隱寓此書用「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的話,那麼,第二回既寫冷子興說賈府,又寫賈雨村說甄府,作者的用意,則是讓讀者從兩府的隱約異同中,領悟到甄與賈,原非儼然二家。為此,作者才寫「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甄家不但也有一個一模一樣的寶玉,而且「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還有一個「溺愛不明」的祖母,居然也常常「因孫辱師責子」等等。這固然可以說是用甄府為賈府寫照,但也未始不可反過來說,寫賈府是為了寫甄府,如果從「假賈真甄」去理解的話。脂硯齋等人批「甄家」時就是說:「又一個真正之家,持與假家遙對,故寫假則知真。」總之,是暗示甄與賈所寫是同一個對像——曹家。所以列舉金陵「大族名宦之家」的「護官符」上,有了賈家,就不列甄家,甄已被包括在「賈不假(不假即真也)」之中了。

賈府在都中,甄府在金陵。以盛時的曹家說,都中是假,是「變形」;金陵是真,只暗點。稱賈府門第為「寧、榮二公之後」,既有「變形」,不妨說是假,但不太令人注目處,卻又用真。寫冷子興說到「皇上因恤先臣……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時,脂評就指出:「嫡真實事,非妄擬也。」我們知道,曹寅死後,康熙甚憐恤曹家,曹除承父職掌江寧織造外,又「蒙天恩加授主事職銜」(《江寧織造曹奏謝繼承父職折》)。後來,曹也承此職。這些被寫在賈政身上了。但如曹寅所任通政使、兼巡視兩淮鹽漕監察御史、督江寧織造顯職,是不能在寫賈府中明言的。於是就借甄家來透露其真,說甄家是「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攝通政使、出為監察御史和掌織造關防,都是「欽差」;「體仁」,即所謂「仰體皇仁」,是對皇帝常用的感恩頌聖的話;曹家祖孫三代四人,蒙康熙特加恩私,任江寧織造半個多世紀,所以虛構此銜。脂評說:「此銜無考,亦因寓懷而設,置而勿論。」顯然是明知而不肯道破。可見,說真時,也要用點假。

康熙南巡,以江寧織造署為行宮,曹寅曾四次接駕。其中康熙四十四年的一次南巡,曹寅除在南京接駕外,又以巡鹽御史身份趕到揚州接駕,在蘇州還得到御賜手書對聯等禮物。康熙因曹寅預備行宮勤勞誠敬,命授以通政使之銜。如此種種是曹家門中引為極大榮耀的盛事,雖後生小輩如鳳姐所說未早生二三十年,不及親見大世面,也早聽長輩不知說過多少遍了。所以,在小說中不寫昔日繁華盛況則已,要寫則非得寫南巡接駕不可。但這樣的盛事又不能明寫,否則《紅樓夢》一抄傳,作者圈子外的人也都知道小說是寫曹寅家的事了。因此,就構思了元妃省親、建造大觀園等經過變形的人物、地點、事件、情節來曲折地加以反映。這就是脂評向我們揭示的作者意圖: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甲戌本第十六回總批)

康熙南巡,豪華奢靡,在作為行宮的江寧織造府署中進宴演戲,君臣賦詩,分賜禮物等等,史料記載甚多(參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在小說中,無非是變成了賈府內的家宴演戲,元春姊妹間的賦詩饋禮而已。所以那些分詠大觀園的詩,雖出諸閨閣,卻一律都是應制詩。而君臣間的尊卑禮數,森嚴等級,也通過描寫賈政父女之間顛倒可笑的關係而表現得淋漓盡致。但曹雪芹還惟恐這樣隱去真事的變形寫法,或許會最終導致真事湮沒無考,所以又特地從省親一事引出婦人家閒談大世面的話,從中洩漏一點天機。這樣,就有趙嬤嬤說「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一段文字。她說:「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如上所述,康熙四十四年春夏間的那一次南巡,曹寅確曾前往蘇、揚接駕,而且就在三個月前,他上過奏折說:「臣同李煦已造江船及內河船隻,預備年內竣工。」可見,「監造海舫」云云,亦非無本。但這些當年的詳情,局外人或不至於都記得起、想得到,所以不妨說出是賈府。唯有名聲最大的在江寧四次接駕事,作者不敢直接與小說主要描寫的賈府連在一起,於是又歸之於賈府的「影子」——甄府,說:

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庚辰本第十六回)

這就是曹雪芹借省親情節而要出脫的真正心事。所以脂評提醒讀者:「甄家正是大關鍵、大過節,切勿作泛泛口頭語看!」又批「接駕四次」曰:「點正題正文。」意思說,這是作者所以要寫省親故事的本心真意。

探春興利除弊的治家,能使人聯想到執政者在某些經濟問題上的改良措施。我疑惑這也是曹家真事的變形寫法。比如大觀園管理實行包干責任制,眾人反映說:「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寶釵說:「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錢,便算算,就省下多少來?」等等,極似曹寅等人分別為朝廷包干承辦銅節省銀兩開支等事;諸如下面這些話,在曹寅和有關奏折中比比皆是:

蒙主人鴻恩,將滸墅等十四關銅,分為三份,賞給奴才等承辦以來,我等每年將節省銀俱已如數交納內庫。……今若將滸墅等十四關應付我等之銅價銀一錢,腳費銀五分,停止向關監督領取,改由附近江蘇藩庫支付,則……船夫雇價及各地雜用等項,即可節省銀一萬兩。因此,比我等以前節省之十四萬兩,又可增加節省銀一萬兩。……若能施行,則我等可免大江行船之苦,而亦有益於錢糧……(康熙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折)

小說以假寫真,以小寓大,恐讀者忘卻興利除弊中假賈真甄的關係,特在管園眾人向主子謝恩,說出「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之後,立即插入家人忽報「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等語,將此事打斷,暗示的痕跡十分明顯。

曹家被朝廷治罪的真事,亦如南巡接駕事一樣,在小說中是既不能不寫,又不能如實明寫的。脂評提到過八十回後賈府的「抄沒」,若全是正面落筆地明寫,恐難以隱去真事而又達到實錄目的。我想,作者也許會使用一些側筆暗寫的辦法來補足這件事,而其中有一些情景、細節,則很可能事先已化入了變形的「惑奸讒抄檢大觀園」回中了。當然,抄檢大觀園只是一個家庭內部的「自殺自滅」,但雍正奪嫡,黨同伐異,殺戮錮廢諸王子、宗室大臣,又何嘗不是同室操戈呢?作者彷彿忙中偷閒,特意讓探春流著眼淚說到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又在下一回讓尤氏補充說:「昨日聽見你爺說,看邸報,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家事,調取進京治罪。」等等,這難道是偶然的嗎?這與作者寫元春省親而特意讓趙嬤嬤提到南巡和甄家接駕事,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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