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乾嘉學風與現代新觀念(1)

第11節乾嘉學風與現代新觀念(1)

第11節乾嘉學風與現代新觀念(1)

蔡義江解讀紅樓

第11節乾嘉學風與現代新觀念(1)

   

乾嘉重考證之學,但學人文士們也不是什麼都考,對待經史子集、名物制度與對待稗官野史、適趣閒文的態度截然不同。小說本來就受到封建正統觀念的輕視,何況《紅樓夢》又屬多次被朝廷詔令列入應予禁毀的「淫書」,這是應該想到的。但更為重要的一點是歷來野史總是只寫古人、死人或別人的事,從來沒有以自己的家庭興衰遭際、悲歡離合和自己的親見親聞、親身經歷作為素材來編故事、寫小說的。(《紅樓夢》在我國小說創作史上的劃時代的意義也在於此。當然,還有他堅持「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的現實主義創作的美學理想)所以,作者的思想、經歷、家世等等是從來不在考據範圍之內的。《三國》、《水滸》、《西遊記》、《金瓶梅》,哪一部小說不是作者弄不清的?或者有哪一部小說的作者是被乾嘉學者認真考據過的?因為在人們的觀念上作者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與關雲長、李逵、孫悟空、西門慶都沒有什麼關係,反正這些人物原型,絕不會是作者自己或他家裡的人。以為只要關涉到作者及其家事情況的話,都會被看成重要材料,都不會被「棄置不顧」,這是把「五四」以後才有的新觀念,甚至是今天的文藝創作思想加到乾嘉時代的人的頭上去了。乾嘉學風對紅學不是沒有影響,而是影響很大。只是因為時代的傳統的思想觀念的局限,使他們想不到小說還能寫自己,曹雪芹竟敢暴露自己家庭的種種醜聞(雖則都是變了形的、以假存真的),總以為是寫別人的事,因怕得罪人,故將真事隱去。這樣,他們一開始就落入了「迷津」,於是以為寫順治皇帝和董小宛愛情故事、納蘭明珠家事、金陵張侯家事、和家事、傅恆家事、宮闈秘事等主張紛紛提出,不一而足。在這方面他們還真引了不少史料,作過一番站不住腳的考據。「五四」前後,西方文化迅速傳入,小說觀念、創作觀念都革新很快,對《紅樓夢》的理解,才得步入正路和加深。乾嘉學風的積極面也因此而才得在紅學中得到充分的發揮,於是有了胡適、顧頡剛、俞平伯等一批學者考證《紅樓夢》的可喜成果。

我說這些是為了說明歐陽健的想像存在著根本性的錯誤,他以為清代會有人去冒充「與雪芹同時人」而宣稱「事皆目擊」,不管是不是所謂假托脂硯的劉銓福。不,沒有人會這樣做,因為沒有人相信書中所寫是作者自家事,根本不存在想證明這種關係的需要,造出來又能吸引誰呢?程偉元說的「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是指大家迫切需要讀到這部寫得妙極因而可賣大價錢的奇書,但並不關心作者是誰,所以「作者相傳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紅樓夢序》),連程偉元自己也不清楚。由於書只有八十回,大家非常想知道八十回以後的故事情節,所以有清一代,凡偽托原著的都是各式各樣的續書,手法也笨拙得可笑,如書前加「雪芹母札」或乾脆叫《林黛玉日記》之類,而絕沒有另造前八十回文字或偽托知情者加批語把書中所述與作者經歷、家世聯繫起來的事,因為紅學中這種看法還沒有形成。孫小峰讀甲戌本,並沒有不信其為「真本」,也沒有懷疑劉銓福所說的「脂硯與雪芹同時人,目擊種種事故,批筆不從臆度」(這些都是可以從脂評中知道的)的話,卻熟視無睹,並不覺得它特別重要,其原因也正在於此。因為他頭腦裡裝著的還是納蘭家事。二、文字問題

文字是判別版本早遲及其價值的決定性因素,但判別工作不是簡單地用一種尺度去衡量就可以解決問題的,對《紅樓夢》這樣傳抄過程十分錯綜複雜的本子來說,尤其是如此。比如某句話、某個字A本是對的,B本是錯的,它們間的早遲可能得出兩種相反的結論:一、原來是對的,後來再抄時抄錯了,則A本早,B本遲;二、原來是抄錯的,後來再抄時發現了,改正了,則A本遲,B本早。所以判別其早遲,得分析具體情況,視其可能性之大小。再就原來對的、後來抄錯這一情況來說,反映在版本上仍可能出現非單一現象。比如有A、B、C三種本子,各代表著抄本時間的早、中、晚,那麼它們的情況不但可以是A對、B對、C錯,或A對、B錯、C錯,也可以是A對、B錯、C對。為什麼會有最後一種情況呢?因為傳抄並非單線相承的,即並非A被B抄,B被C抄;可能B、C都抄自A,早抄的抄錯了,遲抄的反沒有抄錯。這只是大大簡化了的道理,實際情況遠比它要錯綜複雜得多。比如,一、較早的底本原不止一種;二、一種底本被不同對像借抄或多種水平不一的轉抄本;三、一種抄本用幾種早遲不同、水平不一的底本抄配而成,或互參幾種底本抄成等等。總之,判別版本的早遲,弄清其發展演變的淵源,需要做大量綜合考察、多方比較和潛心分析的研究工作。不少《紅樓夢》版本研究者在這方面已經花費了許多精力,弄清了大體情況,取得了積極的成果。

歐陽健無視這些宏觀存在的事實,為獨創其程甲本是現存的最早版本這一怪論,他把幾種本子的一些有異文的句子排成長長的表,企圖通過其正誤優劣的比較來增強其立論的可信性,這純屬是一種對《紅樓夢》版本問題缺乏常識的簡單化做法,是沒有什麼科學價值可言的。再說,這樣寫論文也太方便了,因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本》一書已經把現存的十餘種本子的異文全都列出來了,你根據自己需要選些例句,抄成表還不容易?它本身並不說明問題,得看用這些例句想得出的結論是否正確,所論述的理由是否站得住腳。所以我們還是來看看歐陽先生講的道理究竟怎麼樣。

甲戌本第一回寫頑石下凡,比其他諸本(當然也包括程甲本)多出四百二十餘字。研究者曾據脂批提到刪去天香樓一節所減少的字數、頁數,推算出甲戌中的底本每頁的字數,謂諸本最初依據之本在過錄時恰好漏抄了雙面一頁,這結論是可信的。因而在這一點上,甲戌本就很有價值。這一段文字寫頑石求二仙攜帶下凡,二仙事先提出警告,勸他別去,頑石不聽。從情理上說,是不可缺少的,否則,像諸本所寫那樣,二仙主動提出要帶它去,豈不等於誘騙石頭下凡,哪能是作者的本意?但歐陽健卻認為這四百餘字是「甲戌本的妄加」,對其評價是「簡直粗俗不堪」。你說精彩,他說粗俗,你說很妙,他說不堪,這不大爭論得清。還是看歐陽健提出的理由。他說了三點:

其一,「二仙師居然對紅塵中榮華富貴稱羨不已,而石頭更是凡心大熾、欲到富貴場溫柔鄉享受幾年的俗物,都與全書的基調相格。」說一僧一道稱羨榮華富貴,完全是憑空捏造,這段文字根本沒有那樣寫。其實石頭思凡,又不是這四百餘字中獨有,小說接著就寫僧答應帶他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這不是在說僧人之言正中石頭下懷嗎?此回中還說「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盛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不也是同一個意思嗎?再有寫寶玉神遊太虛境而生「邪」思,「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如此等等,歐陽健居然都視而不見,硬說這樣寫就是「俗物」,就「與全書的基調相格」。我不知歐陽健心目中的小說主人公該是怎麼樣的聖潔人物。

其二,「前文既已交代此石經過鍛煉,『靈性已通』,但此段又說『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前後矛盾。」我初讀《貴州大學學報》時,疑惑排字工人排錯了,或者歐陽健一時筆誤,才出現「性靈卻又如此質蠢」這樣完全不通的話。後讀《復旦學報》,歐陽健另文中又說:「說石頭『性靈卻又如此質蠢』,已與上文『靈性已通』矛盾」。這才完全排除了排錯和筆誤的可能。原來歐陽健讀不懂《紅樓夢》的字句,把一句並不難懂的話,讀了破句,又解釋錯了。小說原文是:「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用現在通俗說法,即:「如果說你聰明靈巧,可是你的樣子又長得這麼粗大笨重。」是說他的外表還不能與其內質相稱,所以才要變化其外形,歐陽健竟把上一句中的「性靈」二字硬割下來,安置在下一句頭上當主語,曲解成「頭腦(或心靈、智力)卻又如此之愚蠢」,以便指責其「前後矛盾」。「性靈」者,即所謂「靈性已通」也,不是名詞,不能解作智力、智商;「質蠢」者,形象粗大醜陋也,此「蠢」字,不作愚蠢、弱智解。——我要像教學生那樣逐字逐句地解說,確實感到喪氣。連這樣的句子都讀不懂,居然敢譏笑別人「粗俗不堪」?我不知道究竟是曹雪芹「不堪」還是妄評者「不堪」。

其三,「程甲本寫……僧道來到青埂峰下,『見著這塊鮮瑩明潔的石頭,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甚屬可愛』,便托於掌上。在石頭的外觀和大小之間,加一連詞『且』,文從字順,十分自然;而甲戌本中,石頭是那僧大展幻術,『登時』變成美玉的,這本是一剎那間完成的過程,根本不需經過『變成』、『縮成』兩個階段,『且』字就完全不通了。」這又是誤解句意而生出來的歪理。甲戌本寫石頭變美玉哪裡有什麼「兩個階段」,它只是說石頭在那僧大展幻術下,質地和大小兩個方面都變了:由粗糙的石頭變為瑩潤的美玉,用「變成」;由大變小,用「縮成」,中間用「且」字連接,表示同時完成,一點也不錯。比如我們說「歌且舞」,就是邊唱邊跳,而不是先歌後舞「兩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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