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西山文字在,焉得葬通州(1)
第23節 西山文字在,焉得葬通州(1)
——「曹雪芹墓石」辨偽
通縣張家灣發現的所謂「曹雪芹墓石」,我以為不是真的。
這樣說,不是因為七十年代以來,有關曹雪芹的「假冒偽劣」的東西太多,也不是因為「墓石」的提供者李景柱以前說了許多假話,使一些人大上其當(見1992年9月26日《北京日報》週末版載《〈曹雪芹的足跡〉攝制組成員談李景柱》一文中有嚴寬、侯剛、張耀龍等同志所述);更不是我有特別本領能鑒定出鑿在一塊石頭上的那幾個毫無筆意的字有多少年了。我不信其為真,只是因為它不符合我已經知道了的事實。
一、曹雪芹死於「壬午除夕」一年之後
曹雪芹的卒年有三說,正確的只能有一說,我以為從胡適開始考證《紅樓夢》到今天,經過70餘年的研究爭論,是非已可判斷。當然,要紅學界在這個問題上取得一致的看法,並不容易;否則,「墓石」的真假,在我看來不但無需討論,且其出現的面目也許都會不同。現在,且說說這三說各自的依據,以及哪一說我認為是真正能站得住腳的。
(一)壬午說,即認為曹雪芹死於「壬午除夕」。壬午指乾隆二十七年,其除夕為公歷1763年2月12日。最早提出此說的是胡適,但胡適主張此說之前,先有另外二說,共三個階段:1.從「敦誠兄弟與曹雪芹往來」的一些很不完備的材料,「斷定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約1765)」(見其《〈紅樓夢〉考證》,1921年)。2.後又見敦誠未刻的《挽曹雪芹》詩,題下註明「甲申」,因修正其前說曰:「曹雪芹死在乾隆二十九年甲申(1764)。我在《考證》說他死在乾隆三十年左右,只差了一年。」(見其《跋〈紅樓夢考證〉》,1922年)3.又過五六年後,他見到了殘存十六回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據書中「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的脂批,再次修正前說,謂前所考定「與此本所記,相差一年餘。雪芹死於壬午除夕,次日即是癸未,次年才是甲申。敦誠的輓詩作於一年以後,故編在甲申年,怪不得詩中有『絮酒生芻上舊垌』的話了。現在應依脂本,定雪芹死於壬午除夕」(見其《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1928年)。其後,俞平伯等主此說。
(二)癸未說,即認為曹雪芹應死於下一年——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公歷為1764年2月1日。周汝昌首先提出此說,時間在1947年。因為他從敦氏兄弟的詩文中發現壬午的下一年癸未曹雪芹還活著的許多證據,再證以敦誠的輓詩寫在又下一年甲申的開春,所以認定脂批「壬午除夕」四字是「誤記干支」,但「除夕」不誤,因為「一個人在大年除夕逝世,這樣一個日子不會記錯」(見其《紅樓夢新證》)。次年,胡適致周君函發表,稱「先生推測雪芹大概死在癸未除夕,我很同意。……大概沒有大疑問了」。(胡適再次修正了自己的看法。這不能責備他沒有主見,隨意改變初衷;科學總是要發展的,不會一成不變。我倒很欽佩他不固執己見,能接受新說,修正錯誤的治學態度和勇氣。)五十年代,周總理曾作指示,希望學術界盡可能就曹雪芹卒年取得一致意見,究竟是1763年2月還是1764年2月,以便開展對這位偉大作家的紀念活動。於是有關報刊上開展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規模的關於曹雪芹卒年的大辯論。從當時參與辯論的陣容看,壬午說與癸未說兩派勢均力敵;以文章對讀者的說服力和影響看,癸未派佔了上風,但也未能說服壬午派。結果只好折中兩派的主張(取其中間時間),把紀念曹雪芹逝世200週年的活動,暫定在1963年10月。
癸未說之所以能使首創壬午說的胡適相信,能在論爭中佔上風,全在於其論證曹雪芹不可能死於「壬午除夕」佔了理。癸未派攻擊壬午說,我認為是非常有力的,因為他們掌握了癸未年曹雪芹還活著的難以否定的證據。破壬午說,也等於破了鑿有「壬午」字樣的石頭是出土的真墓石的說法,所以想要多說上幾句。至於癸未說本身也有根本性的弱點,後面也將談到。
曹雪芹絕不可能死於「壬午除夕」的理由,最重要的我想有三點:
1.敦誠寫的是輓詩,非平時任何時候都能寫的憑弔詩,這無論從情理或慣例上說,都只能寫在曹雪芹死後不久,豈有相隔一年以上再寫輓詩之理?何況詩中明明白白說「曉風昨日拂銘旌」。銘旌,又可稱「哀旌」、「明旌」或「旌銘」,是殯禮中豎於靈柩前的旌帛(「墓石」提供者描述發掘時,雪芹遺骸為無棺裸葬情況,純屬無稽)。「昨日」不一定是狹義的昨天,可以是幾天之前,但不可能早到一年以前,若死於壬午年除夕,當葬於癸未初,有什麼必要將遺體或棺木停放了一年多,到甲申初正值冰封土凍之時再殯葬呢?何況,清代的規矩是禁止死者隔年葬的。把輓詩「絮酒生芻上舊」的「舊」解說成「舊墳」也不對。,是郊野的意思,不作墳墓解。「舊」,意即郊野那個老地方。
2.甲申春初寫的輓詩,註明「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這「前數月」不是癸未年的秋冬間嗎?因為兒子夭折而「感傷成疾」的,只可能是活著的曹雪芹吧?若他早已死了,敦誠的詩注不是應改成「前數月,伊子因苦念亡父,感傷成疾而殤」了嗎?——這當然只能是笑話。
3.癸未仲春末,敦敏曾有《小詩代簡寄曹雪芹》,約他於「上巳(農曆三月初三)前三日」來自己家的槐園吃酒賞春,因為三月初一是敦誠的三十歲生日。詩曰:
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
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
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
如果雪芹死於「壬午除夕」,敦敏當然不會在他死後又寫詩相約,這又成了破壬午說的硬證,於是壬午派只好說,詩可能編錯了年份。但此詩是不可能編錯年的,因為把它編在癸未年的是敦誠,《懋齋詩鈔》上所注「癸未」二字的筆跡,我核對過,也是敦誠寫的。一個寫輓詩的好友,怎麼可能把約雪芹來過自己生日的詩錯編在他死後呢?
認為錯編者的具體說法也不能成立。如美國趙岡懷疑此詩原是庚辰年作的,被貼改成癸未(見其《紅樓夢新探》)。且不說《懋齋詩鈔》中編入癸未年占三單頁的前四首詩(小詩代簡為其第四首),首首相連,其間並無貼改痕跡;只論事歷,便知此詩不可能作於庚辰。因為這一年秋天敦敏寫過一首詩,題目開頭就是「芹圃曹君別來已一載余矣。……」可知從己卯春夏到庚辰秋,是雪芹離別京師諸友(一般認為他大概南下,趁此重遊秦淮舊地去了)「一載余」期間,怎麼可能在這中間去約他來賞春呢?俞平伯則曰:「安知不是壬午年的詩錯編在這裡呢?」(見其《曹雪芹的卒年》)為此,曾次亮作了最有力的論證,他查考了當時的「時憲歷」,知此詩只有在癸未年作才與所寫情景符合。他說:「癸未年春季的交節比壬午年早十八天。假定敦敏寫此詩是在壬午二月二十五日(當陽曆3月20日),則該日剛交春分。假定是在癸未年二月二十五日(當陽曆4月8日),則該日為清明後三日。前者方在春寒料峭,有時冰雪還未盡融化;後者也不定已到落花時節,但杏花可能已經盛開,賞春是相當適宜的。由此可證敦敏寫此詩的年份是癸未而不是壬午。」(見其《曹雪芹卒年問題的商討》)
壬午說確是站不住,但癸未說也只對一半,它只能破而不能立,它在立論時解說脂批「壬午除夕」四字,以為是「癸未除夕」的誤記,這就不憑證據而只憑揣測了,也缺少說服力,所以俞平伯反駁周汝昌說:「周君對於脂評雖不信其『壬午』,卻信其『除夕』,不知信了『除夕』,即不能不同時信這『壬午』。雪芹死在癸未除夕是斷不可通的。」再說,別人記錯干支或者還有可能,像脂硯、畸笏等批書人與雪芹關係如此密切,且又對「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如此傷感,加批時間又不會距雪芹逝世太遠,怎麼可能會記錯年份呢?這確是「斷不可通」的。癸未說也沒有能最終站住腳,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