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脂評問題(2)

第14節脂評問題(2)

第14節脂評問題(2)

蔡義江解讀紅樓

第14節脂評問題(2)

   

例五:關於「西」字的問題。現成的有陳慶浩先生文字可引,就不必費詞了:

脂批對「西」字特別敏感。靖藏本第十三回秦可卿喪事,「另設一壇於西帆樓(蔡按:諸本已改作『天香樓』)上」有眉批:「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第二回「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句旁有夾批:「『後』字何不直用『西』字?」「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蔡按:後一條為『諸公』中的另一位所批,是對前批的回答。因前者見『西』字便『酸鼻』『墮淚』動感情,所以與他開個玩笑)。」第三回寫榮國府花園,有批:「試思榮國府今在西,後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之若此。」這些批語有的寫在己卯前,有的寫在己卯後。下面兩條提及「西堂」之批,則是己卯後所寫:「大海飲酒,西堂產九合靈芝之日也。批書至此,寧不悲乎!壬午重陽日。」「誰曾經過,歎歎!西堂故事。」按雪芹祖父曹寅愛用「西」字,織造署的花園稱「西園」,園中有「西池」、「西亭」。北京和南京府中都有「西堂」的書齋,他自稱是「西堂掃花行者」,有人稱他為「西堂公」。他在真州巡鹽御史使院內有「西軒」。他有詞集《西農》,他的詩集《荔軒集》又名《西軒集》。「西」字是曹家繁華時代的象徵,所以批書人見到「西」字甚多感慨。(《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校·導論》111、112頁,中國友誼出版公司)

很顯然,批這些觸「西」生情的評語的,只有曹家內部的人。可是歐陽健的思路特別,他認為這是偽造者故意影射作者與曹寅的關係以蒙人。他說:「其實,『後一帶』是相對於『前面』的大門而言,決無用『西一帶』之理;飲酒行令乃極平常事,有何『西堂故事』可言?」我們已說過,清代人對小說作者是誰,根本沒有認真研究的興趣。至於說到曹雪芹而提及曹寅之名的,也只是個別的學者文人,且有時連曹寅的字號及其與雪芹的關係都弄錯了。所以,光用一個「西」字或提「西堂故事」是達不到蒙人的效果的。因為讀者不知道那些事,不明其所云何指,哪裡就會聯想到什麼「曹寅自稱西堂掃花行者」?以為可借此作假,全是今天已接受了半個多世紀以來紅學考證成果的人的頭腦裡生出來的念頭。脂評說「『後』字何不直用『西』字」,並非真在說語句的用字,這一點我不知道歐陽健是真不懂還是裝作不懂,怎麼認真從語法角度上去反駁它說「決無用『西一帶』之理」,難道這就能證明自己有理?飲酒行令,當然是「極平常的事」,但總有怎麼飲法和如何行令的具體情景,小說中寫的是用「大海飲酒」、行令時要說「悲」「愁」「喜」「樂」四字,要唱一個新鮮時樣曲子,還用古詩、成語「席上生風」等等,脂評以為它取材於「西堂故事」,故引起了他懷舊的感慨,加了批。這究竟與事情本身是「極平常的」還是極奇特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因其平常而欲否定其真實性,豈非強詞奪理。

例六:皇帝見賈代善臨終遺本,動了顧恤之心,「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甲戌本夾批:「嫡真實事,非妄擁也。」要知這額外賜加主事之銜的真事,是要先費一番考證功夫的。歐陽健也輕率地認為這是作偽者故意「影射作者與……曹(即小說中的賈政)的關係」以騙取讀者信任,然後他就板起面孔來批判曰:「賈政即曹,更系牽強附會的不根之說。」我們不禁想問:加此評是為了影射作者與曹的關係,你是怎樣才知道的?難道脂評說過賈政就是曹嗎?「牽強附會」、「不根之說」的指責怎麼可以憑空加在脂評頭上呢?必須指出,曹之名,在清代任何評紅文字中都沒有出現過,因為壓根兒不知其人;作偽者(如果真有的話)也無從知道,又怎麼能去影射呢?是因為賈政生了寶玉、曹生了雪芹嗎?雪芹之生父竟是曹還是曹?現在又出了一個曹《(說什麼是」金水生」故生「」),筆墨官司至今還在打,今人尚不確知,何況對作者家世幾近無知的清人。曹是也領過織造主事之銜的,但那是繼領亡兄之銜,非承亡父之職,更不是額外賜加的。脂評所指乃曹事(當然,用其事,不等於說曹就是賈政;曹死後只留一遺腹子,而賈政則生有兒女五人,可見附會無疑,小說人物本多拼湊而成,如魯迅所言。脂評也只在細節上提供現實素材之來源,從未有某人影射某人之說)。康熙五十二年正月初三曹折:「荷蒙萬歲曠典殊恩,特命管理江寧織造,繼承父職;又蒙天恩,加授主事職銜……」(《紅樓夢新證·史事稽年》529頁)可見脂評所說不妄。此事連歐陽健都沒有弄對,即便作偽者有天大的本領能作,作了又給誰看?

任意曲解,纏夾不清

明明不是這個意思,歐陽健卻偏要說是這個意思。這些地方,我不知如何與你辯論。比如第十九回有一條脂評說,寶玉是「今古未有之一人耳」,要評出他是怎樣的人物來很難,只有黛玉一人與之可對,最後說:「余閱此書,亦愛其文字耳,實亦不能評出此二人是何等人物。」這本是我們很能理解的話,說明小說實非作者簡單的自傳,曹雪芹也並非照自己的樣子來塑造寶玉形象的。作者利用自己的生活經歷、體驗、積累,創造出兩個全新的、獨特的藝術形象,而這些形象不是某一種概念的代表,也不是生活中某一真人的仿製,或在某本書中可以找到的。它相當複雜,要想用幾句話說清楚並不容易。我想大體是這個意思。可是歐陽健怎麼說?他說這是「明白宣示批點者對作者身世與小說本事毫不瞭解的批語」。這裡哪有一絲一毫關係到「作者身世」?藝術形象的個性獨特怎麼可以跟什麼瞭解不瞭解「小說本事」扯在一起呢?歐陽健還想用脂評來證明戚本(有正本)早於甲戌、己卯、庚辰本,說得也夠怪的。大家知道戚本雖與甲戌、己、庚本沒有直接過錄關係,但它的整理成書,卻比上述諸本遲得多,其中脂評也可能是不止一種本子評語的集合,並經過刪除和改動,所以不免時有訛誤。如第二十二回黛玉問寶玉:「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你有何貴你有何堅?」原來的脂評是:「拍案叫絕。大和尚來答此機鋒,想亦不能答也。」至戚本,卻訛成「拍案叫絕,大都尚未答此機鋒,想亦不能答也。」正誤是一目瞭然的。但諸如此類的例子,歐陽健卻有相反的說法。如第十五回寶玉於送殯途中,留情於邂逅之村姑二丫頭,小說寫其離去時有「爭奈車輕馬快」之語,甲戌評「車輕馬快」曰:「四字有文章。人生離聚未嘗不如此也。」至戚本,「文章」已作「文意」,「離聚」已作「難聚」,都因形近致訛。歐陽健卻倒過來說:「『車輕馬快』,純從寶玉之意緒寫出,故曰『四字有文意』,而甲戌本側批改『文意』為『文章』,就不通了,又改『人生難聚』為『人生離聚』,也與文情不合。」居然以通為不通,以不通為通,真是少有的怪事。請問老兄在什麼地方曾見到過「有文意」這樣可笑的用法?寶玉遇二丫頭是「聚」,又上路是「離」。批者以為作者用「車輕馬快」四字,話中有話(即所謂「有文章」),它包含著更深的感慨:人生恰似過客,離合聚散,皆來去匆匆,瞬間即還;欲尋舊跡重見無期,此亦「雪泥鴻爪」之歎。二丫頭非寶玉長相思而不得相見者,又剛剛才見過面,這裡如何用得上「難聚」二字?

類似這樣可笑的是非顛倒,還有歐陽健駁周汝昌先生的一段話:

周汝昌認為,己卯、庚辰本夾批的署名,是被甲戌本與戚本(有正本)刪去的。他說:「最可笑的是戚本,他好像不明白這個署名是什麼玩意兒,不但刪去,而且還添上別的字充數。例如庚辰本第十六回一夾批云:『補前文之未到,且並將香菱身份寫出。——脂研。』戚本無『脂研』字樣,卻多出『來矣』兩字,以致末句變成『寫出來矣』,令人絕倒!其餘類此者有很多處,杜撰的字如『奈何』、『者也』、『如見』、『理』、『紙上』、『妙甚』、『確甚』等閒話,全是刪掉『脂硯』又接上文而續出來的!」(《紅樓夢新證》)其實,事情恰好應該倒轉過來,「脂硯」二字正是把有正底本上的相關的文字改動而成的。

周先生的判斷是對的,戚本之所以刪去其不知為何物的「脂硯」署名而要用閒話填補,我以為這與該本是準備石印出版,故要求抄寫必須整齊美觀有關。大概初時每條評語抄成雙行的式樣,照有署名的字數設計好了,後要刪去署名,就會多出空格來,所以要填補。刪二字的就補二字;二字補不好,補一字也行,因為雙行批語末了留一個空格還是可以的。這樣的添補,自然難免出現蛇足。如果照歐陽健的顛倒說法,是己、庚本改戚本評語最後二字而成「脂硯」,這就完全想不出有什麼必要了。己、庚本想署名就署好了,反正作眉批、旁批,多二三字有什麼要緊,就作雙行夾批,己、庚本也未曾嚴格要求雙行的字數相差不得超過一個,不信翻翻本子,第二行空一大截的盡有,與戚本之整齊劃一全然不同。那麼,它何不憚煩地非要砍去批語的尾巴而改成署名不可呢?道理上也根本講不通。周先生舉「寫出來矣」為例,說它末二字「杜撰」得可笑;歐陽健卻以為原應如此。孰是孰非,只好讓稍能寫寫文言文的人來判斷了,反正我從來沒有讀到過「寫出來矣」或者「看出來矣」「哭出來矣」一類的句子。

我主張搞學術研究應該反對「三不」作風,即應反對不顧常識、不擇手段和不負責任的作風。沒有起碼的嚴肅態度,很難算得上是真正的學術研究。一種新說,無論它說得怎麼天花亂墜,聳人聽聞,能引起社會上的轟動效應,如果它不想實事求是,不是為了弄清是非,追求真理,那它至多也只能走紅一時,到頭來總不免成為浪花中的泡沫,不會給人們留下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我將以此自勉,也希望與紅學界的朋友們一道,共同引以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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