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之特色(3)
第7節《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之特色(3)
這只能是鄉村裡混飯吃的、鬍子一大把的老學究寫的,讀了不免心頭作惡。如此拙劣庸俗的文字,怎麼可能是「天分高明,性情穎慧」(警幻仙子的評價),寫過「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一類漂亮詩句的寶玉寫的呢?再說,寶玉本是「古今不肖無雙」的封建家庭的「孽根禍胎」,現在又怎麼忽然變成專會講些好話來「討老太太的喜歡」的孝子賢孫了呢?看過後人「大不近情理」的續貂文字,才更覺得曹雪芹之不可企及。
六、詩作讖語,預示將來
《紅樓夢》中詩詞曲賦在藝術表現上另有一種特殊現象,是其他小說中詩詞所沒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歡預先隱寫小說人物的未來命運,而且這種暗中的預示所採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樣的。
太虛幻境中的《十二釵圖冊判詞》和《紅樓夢十二支曲》是人物命運的預示,這已毋庸贅述;《燈謎詩》因回目點明是「讖語」,也可不必去說它。甄士隱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評幾乎逐句批出系指某某,雖然在傳抄過錄時,個別評語的位置抄得不對(如「如何兩鬢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其實這條批應移在下一句「昨日黃土壟頭埋白骨」旁的,即《芙蓉誄》中所謂「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是也),個別評語可能抄漏(如「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句旁無批,可能是抄漏了賈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隱所說的種種榮枯悲歡,都有後來具體情節為依據,這也是明顯的事實,因為小說開卷第一回所寫的甄士隱的遭遇,本來也就是全書情節,特別是主要人物賈寶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種象徵性的縮影。
除了這些比較明顯的帶有預言性質的詩歌外,小說人物平日風庭月榭、詠柳吟花的詩歌又如何呢?我們說,它也常常是「詩讖式」的。我們就以林黛玉之所作為例吧,她寫的許多詩詞,甚至席上行令時抽到的花名簽,都可以找出一些詩句來作為她後來悲劇命運的寫照。
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詩讖」。與曹雪芹同時,讀過其《紅樓夢》抄本的明義,在他的《題紅樓夢》詩中就說:
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
所謂「似讖成真」,就是說《葬花吟》彷彿無意之中預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將來的結局。究竟是否如此,這當然要看過曹雪芹寫的後來黛玉之死的情節方知。所以,有脂評曾說:自己讀此詩後很受感動,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頭記》化來之人」勸阻他先別忙著加批,「俟看過玉兄後文再批」,他聽從了這話,「故擲筆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
我把有關佚稿情節的脂評和其他資料,與這樣帶讖語性質的許多詩加以印證、研究,發現曹雪芹筆下的黛玉之死,與續書所寫的完全是另一種性質的悲劇。要把問題都講清楚,需專門寫一篇長文,這裡只能說一個大概:八十回後,賈府發生重大變故,寶玉離家遠走,淹留不歸,很久音訊隔絕,吉凶未卜。黛玉經不起這樣的打擊,急痛憂忿,日夜悲啼,終於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熾熱的愛,化為淚水,報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寶玉。那一年事變發生於秋天,次年春盡花落,黛玉就「淚盡夭亡」了,寶玉回來已是離家一年後的秋天。往日「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景色,已被「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慘相所代替;絳芸軒、瀟湘館也都已「蛛絲兒結滿雕樑」。人去樓空,紅顏已歸黃土壟中;天邊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據脂評透露,黛玉「證前緣」後,寶玉「對景悼顰兒」亦有如「誄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們再也讀不到這樣精彩的篇章了!
這樣看來,《葬花吟》中諸如「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秋天燕子飛去);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也許就是變故前後的讖語。「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也有可能正好寫出後來黛玉寧死不願蒙受垢辱的心情。至於此詩的最後幾句:「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在小說中通過寫寶玉所聞的感受、後來黛玉養的鸚鵡學舌,重複三次提到,當然更不會是偶然的了。上引明義的詩的後兩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也是佚稿中的黛玉並非如續書所寫死於寶玉另娶的明證(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緣」是黛玉死後的事)。須知明義讀到的小說抄本,如果後來情節亦如續書一樣,他就不可能產生最好有回生之術能起黛玉之「沉痼」而為她「續紅絲」的幻想了!因為黛玉即使能返魂復活,她又和誰去續紅絲呢?
《代別離·秋窗風雨夕》也是未來寶玉訣別黛玉後,留下「秋閨怨女拭啼痕」(黛玉這一《詠白海棠》的詩句,脂評已點出「不脫落自己」)情景的預示。這一點從小說描寫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筆的深意來的:
……隨便拿了一本書,卻是《樂府雜稿》,有《秋閨怨》、《別離怨》等詞。黛玉不覺心有所感,亦不禁發於章句,遂成《代別離》一首,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詞曰《秋窗風雨夕》。
這裡,「心有所感」四字就是文章。如果說黛玉有離家進京、寄人籬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合理的。但《秋閨怨》、《別離怨》或者所擬之唐詩《春江花月夜》,寫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離別的愁恨。(李白的樂府雜曲《遠別離》則寫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離死別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還沒有這種經歷,不能如詩中自稱「離人」,對秋屏淚燭,說「牽愁照恨動離情」等等,除非是無病呻吟。所以這種「心有所感」是只能當作一種預感來寫的。
再如她的《桃花行》,寫的是「淚干春盡花憔悴」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讖」,薄命桃花當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運的象徵。這一點,我們又從脂評中得到了證實。戚本此回回前有評詩說:
空將佛事圖相報,已觸飄風散艷花。
一片精神傳好句,題成讖語任吁嗟。
意思是雖然寶玉後來不顧「寶釵之妻、麝月之婢」,「棄而為僧」,皈依佛門,以圖報答自己遭厄時知己黛玉對他生死不渝的愛情,但這也徒然,因為黛玉早如桃花之觸飄風而飛散了!批書人讀過已佚的後半部原稿,他說詩是「讖語」,當然可信。
上面談的只是她的三首長歌。其他如吟詠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諸作,以及中秋夜與湘雲的即景聯句等等,也都在隱約之間通過某一二句詩,巧妙地寄寓她的未來。如聯句中「寒塘渡鶴影(湘雲),冷月葬花魂(黛玉)」一聯,就可以看作是吟詠者後來各自遭遇的詩意畫。甚至席上行令掣簽時,也把花名簽上刻著的為時人所熟知的古人詩句含義,與掣到簽的人物命運聯繫了起來。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簽,上刻「莫怨東風當自嗟」,是宋人歐陽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詩句。該詩的結尾說: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
這與《葬花吟》等詩簡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這裡還有一點值得我們深思:為何花名簽上不出「紅顏勝人多薄命」句呢?現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東風」,又說「當自嗟」,豈非有咎由自取之意?這能符合黛玉悲劇結局的實際情況嗎?我們說,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為它說得太直露了,花名簽上不會刻如此不吉祥的話;隱去它而又能使人聯想到它(此詩早為大家所傳誦),這是藝術上的成功。至於「莫怨東風當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淚盡而逝的性質和她在這個悲劇中所達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語。如前所述,黛玉最後只是痛惜知己寶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顧惜自己,雖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將毀滅,也在所不悔。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條脂評,可以作這句詩的註腳:
補不完的是離恨天,所餘之石豈非離恨石乎!而絳珠之淚偏不因離恨而落,為惜其石而落。可見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計為之惜乎!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幹,萬苦不怨,所謂「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論語》的話)。悲夫!
寶玉的「不自惜」,無非是引起他父親賈政大加笞撻的那類事,亦即使襲人感到「可驚可畏」的、「將來難免」會有「丑禍」的那種「不才之事」(見第三十二回)。看來,黛玉憐惜寶玉後來之遭厄,又比寶玉在家裡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以及薄命司所懸對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也都並非泛泛之語;就連薛寶琴《懷古絕句十首》那樣不揭示謎底的詩謎,我認為曹雪芹也都是別出心裁地另外寄寓著出人意料的深意的。
當然,這種詩讖式的表現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點來,那就是給人一種宿命的、神秘主義的感覺。我以為它多少與作者對現實的深刻的悲觀主義思想有關。但從小說藝術結構的完整性和嚴密性來說,它倒可以證明曹雪芹每寫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貫始終的。這一特點,無論其優劣如何,它至少對我們探索原作的本來構思、主題、主線,以及後半部佚稿的情節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