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冷月葬花魂」(1)
第16節 「冷月葬花魂」(1)
看了題目,也許有讀者會懷疑:別是搞錯了吧,哪兒來的「冷月葬花魂」?我們只知道「冷月葬詩魂」。那是《紅樓夢》裡「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中林黛玉的警句。當時湘雲出一句「寒塘渡鶴影」,黛玉又叫好,又跺腳,幾乎為之「擱筆」,幸好想出這一句來,才將對方壓倒。怎麼「葬詩魂」現在變成「葬花魂」了呢?
說也難怪,長期以來,流行的各種排印本《紅樓夢》,採用的都是比較後出的程(偉元)高(鶚)系統的本子。程本上這一句就是作「冷月葬詩魂」的,大家對它都已熟知,加之,意境也不錯,比之於唐代詩僧可止(860~934)哭賈島的詩「塚欄寒月色,人哭苦吟魂」,或者周密的「惱亂詩魂」來,也似乎更新奇一些,於是不再覺得有什麼問題,反而以為「冷月葬花魂」未必更佳,倒懷疑它真是出於曹雪芹的手筆。然而,事實終究是事實,曹雪芹原著文字恰恰不是「葬詩魂」,而是「葬花魂」。至於一字之差,詩句會有高下之分的問題,那是不應該脫離開人物的命運特點和情節的前後照應,而孤立地只就詩句本身來衡量的。
何以見得「葬花魂」是曹雪芹原著的文字呢?
一、幾個早期抄本的異同情況,不僅說明了曹雪芹原著文字是「葬花魂」,而且也留下了從「葬花魂」到「葬詩魂」是如何改變過來的痕跡。現存尚留有這一回(第七十六回)書的脂評系統本子有庚辰本、王府本,有正本、戚寧本、夢稿本和夢覺本六種。其中府、正、寧、稿四種本子均作「葬花魂」,覺本作「葬詩魂」;庚辰本與諸本都不同作「葬死魂」,另筆點去「死」字,旁加「詩」字。從各抄本之間的聯繫來看,庚辰本的祖本(現存的是過錄本)也應是「葬花魂」。因為從大量內證表明,府、正、寧三本的共同祖本是根據庚辰本傳抄整理而成的。現在,這三個本子無一例外都作「葬花魂」,可見庚辰本原文也必然是「葬花魂」。「死」只不過是「花」的形訛。行書「花」字與「死」字很像,而前面又是「葬」字,更易混淆,抄書人不察詩意而看錯,這是十分自然的。「葬死魂」當然不通,抄本的某一位收藏者在未校核其他本子的情況下,揣測其為音近致誤,便提筆改成了「詩」字。夢覺本比較晚出,從種種跡象看,這個本子的底本也是庚辰本,但對庚辰本作過較大的刪改,它選取了「葬詩魂」。後來的程本,又是根據覺本整理的,所以沿襲了這一改筆。由於程本是排字印本,流傳遠比抄本為廣,故「葬詩魂」遂為更多的讀者所接受了。
二、從對句看,也是「花魂」比「詩魂」更合當時的具體環境。聯句,這種作詩的方法,常常是詩人們較量才華的一種方式,所謂「試試咱們誰強誰弱」。因此,用「花魂」對「鶴影」的工對,要比用「詩魂」對「鶴影」的寬對更符合情理。詩,當然未必是工對比寬對好,古今詩史上有不少名作名句,都不是工對的。林黛玉論詩,也主張「不以詞害意」,「有好句子,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不過,這裡情況有些特殊,排律與八句的律詩寫法稍有差別,它的對仗要求更加規矩、工嚴,而五言尤甚。何況,又是彼此較量「誰強誰弱」的聯句。這首詩其餘各聯對仗,皆屬工對或較工的,惟獨這關鍵的一句,卻對不出工對來,這又豈是一向不甘人後的林黛玉之所願為。再說,詩句爭勝,也還得看是否切題。秋季群芳過盡,惟有冷月皎潔,故曰「冷月葬花魂」;此正「中秋夜即景」,與湘雲所出句恰好銖兩悉稱。若說「葬詩魂」,便關人事而非寫景了。大觀園又不是幽壙墓地,林黛玉又何至於硬拉扯李長吉「秋墳鬼唱鮑家詩」之類意思,去配湘雲那句寫眼前實景的詩呢。所以,就像第二十六回末了對句中用「花魂默默」與「鳥夢癡癡」相對一樣,這裡,用以對「鶴影」的也應該是「花魂」。
三、《紅樓夢》本身,也提供若干「葬花魂」的內證。「花魂」一詞,在小說中曾多次出現。除了上述為烘染林黛玉的傷感,有「花魂默默無情緒」一聯對句外,在林黛玉全部哀音中最有代表性的《葬花吟》裡也說:「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大家知道,《葬花吟》中所寫的種種,是林黛玉悲劇命運的藝術象徵。「葬花」、「花魂」等等都有比擬紅顏薄命的意思,黛玉最終就是在「風刀霜劍嚴相逼」下,紅消香斷、花落人亡的。所以,與曹雪芹同時,彼此還可能相識的富察明義,在他的《題紅樓夢》絕句中就說:「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其實,不但《葬花吟》是讖語,「冷月葬花魂」也同樣是黛玉夭亡的詩讖。這正如「寒塘渡鶴影」的淒清孤獨的意境,暗示著史湘雲未來的不幸一樣。(湘雲《詠白海棠》詩「自是霜娥偏愛冷」,脂評就點出,「不脫自己將來形景」。)在暗示人物未來命運的關鍵之處,用詞前後有所照應,這也是作者為了讓讀者加深印象而常常使用的一種藝術手法。
四、從《紅樓夢》繼承我國豐富的文學遺產來看,也證明「葬花魂」是原文。明代有名的才女葉小鸞,她十七歲就不幸夭亡。其父葉紹袁(天寥)在他所著的《續窈聞記》中記載了這樣的一個故事:葉小鸞死後,某大師召來她的靈魂,女魂表示願從師受戒。大師說,受戒之先,必須審戒,便審問她生前種種罪過。她都一一以詩句相答,語極綺麗。比如,師問:「曾犯殺否?」女答:「犯。」師問:「如何?」她說:「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輕紈壞蝶衣。」師問:「曾犯淫否?」女答:「犯。——曉鏡偷窺眉曲曲,春裙新繡鳥雙雙。」師問:「曾惡口否?」女答:「犯。——生怕簾開譏燕子,為憐花謝罵東風。」如此等等,共問答了十個問題,最後一個問題是:「曾犯癡否?」女答:「犯。——勉棄珠環收漢玉,戲捐粉盒葬花魂。」師大為讚歎說:「實在你只有一種罪,就是會做綺麗的詩。」在這裡,天真無邪、才華橫溢,而又不幸早夭的葉小鸞,不是與大觀園裡才冠群芳的林黛玉頗有相似之處嗎?特別是以「葬花魂」為「癡」,不是更使人聯想到《紅樓夢》中有關葬花情節的描寫嗎?值得注意的是曹雪芹是曾經看過葉天寥的《續窈聞記》的。在《芙蓉女兒誄》中,有「寒簧擊之句,有些做註解的同志不知「寒簧」為何物,甚至以為也是指一種樂器;後來有人在清人作品(如洪《長生殿》等)中找到了她,才知道她原來是月宮仙子。其實,寒簧之名,更早地就見於《續窈聞記》,而葉小鸞夭亡後,便充當了這個角色,猶晴雯之作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這一聯曹雪芹原著文字應該是:「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紅樓夢》由於成書過程的複雜,目前流行的本子中,這樣似是而非的地方還不少。因此,我們覺得對這部偉大的古典小說,重新作一番認真的校訂工作,整理出一部更加完善、更加接近原著面目的新版本來,實在是很有必要的。
附:
此文與林冠夫先生合作。
讀《紅樓夢》續書有感
生死相憐始是癡,風波平地竟誰知!
休將賈母比焦母,說到絳珠淚盡時。
《紅樓夢》後四十回寫黛玉誤會寶玉薄倖負心,遂懷恨而歿。絳珠還淚,本為報神瑛甘露之惠,今以怨報德,如何證得前緣?又續書以焦仲卿阿母形象寫史太君,冷面寡恩,竟至翻臉絕情,棄病危之外孫女於不顧,此豈雪芹本意哉!
是「年未五旬」,不是「年近五旬」
讀《紅樓夢學刊》1981年第2期所載章誠望同志《試談曹雪芹的生年》一文,甚有興趣。文中引錄直接提到曹雪芹終年歲數的材料兩條。其中敦誠《挽曹雪芹》詩句「四十年華付杳冥」,章文說,「當是文藝的真實,非科學的真實」,不能認為雪芹死時,「是真的整四十歲」,這一點與不少人看法一致,只是以四十多幾歲為宜,眾說不一。章文論斷曹雪芹逝世時「虛歲為四十九」,並以為這一結論與張宜泉《傷芹溪居士》詩題下的原注「完全相合」。
如果真的能夠「完全相合」,當然很好。但令人遺憾的是章文在引錄這條原注時,恰恰弄錯了一個十分關鍵的字,引文曰:「其人秉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近五旬而卒。」可是,實際上「年近五旬」在張宜泉的《春柳堂詩稿》中是作「年未五旬」的。這是惟一的出處,此外,並沒有別的版本可據。我乍見引文時,以為是章同志一時筆誤;再看下去,才發現「年近五旬」的話,在全文中共用了五次,而且還有「上推近五十年,我們可確知他應生於1720年的前幾年」等語,可知是章同志在研究這個問題的過程中,已經把原注文字搞錯了。
「年近五旬」,當然只能是四十八九歲,是相當確定的提法;「年未五旬」,則要籠統含混得多,可以上下的幅度也較大,兩者並不完全一樣。張宜泉說「年未五旬」,也許是因為他對曹雪芹的年齡也並不知道得那麼確切,只知他四十幾歲就死了,還不到「人生百年」之半。有人從敦誠、張宜泉兩人誰與曹雪芹關係更密切,去考慮他們所說的話誰更接近事實。我想,如果曹雪芹年紀與他們相仿,關係更密切的人是會瞭解得清楚些的。然而,張宜泉約比曹雪芹大十多歲,而曹雪芹又比敦誠大十多歲,他們的交誼,又主要在曹雪芹生活的後期。這樣的差距,彼此年齡,在平時就都有可能知道得不太確切。能夠確知死者年齡的一個機會是參加他的殯葬儀式。從敦誠輓詩中「四十蕭然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旌」等語來看,他應該是參加了的;而張宜泉傷悼雪芹的詩寫於其再訪亡友居處之後,似乎並沒有參加殯葬。正因為張宜泉原注含混,敦誠詩語又未必實指整數,所以研究者只好再結合其他可能來推定曹雪芹的年齡。或傾向於大,或傾向於小,或在「四十」與「五旬」之間取其平均數,而定為四十五歲左右。倘若張宜泉原注如章文所引,很確定地作「年近五旬」,那麼,只要他不是信口胡說,曹雪芹的終年大致歲數已可肯定,即便還有分歧,抑或不至於如此之大。
當然,「年近五旬」在章文中只作為假定的依據。用以證明假定的理由和方法(如參用小說中人物的年齡和出生季節來佐證雪芹為曹之妻馬氏的遺腹子等),究竟如何,這是又當別論的問題。不過,文章中作為立論最初依據的主要資料,在分析和引用時,實在是不應該疏忽如此的,為免讀者又據以訛傳,故贅述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