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贊
俗語云:「萬事莫求人」,又云「求人莫如求己」。何為?只因求人要看人眼色。求者跪於地,被求者高高在上,或者不理不睬,故意刁難,或者百般羞辱,招喝揮斥,所謂「嗟來之食「,過來人心酸心歎。佛爭一柱香,人爭一口氣。然而,佛香易得,人氣難求。為了求人,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當生存權和尊嚴權都嚴峻地擺在你的面前時,請問你如何選擇?你可以忍饑挨餓,你能忍心自己的孩子忍饑挨餓嗎?劉姥姥捨得自己,怎捨得孫子青兒,板兒。中國的老人,有這樣一份慈心。然而,賈府又不是人人可求的。求也須有求的資格。這劉姥姥的女婿狗兒其祖上「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做侄子」,原來與賈府還是有一層關係的。只是認這層關係實在勉強,「求」字開口未免臉紅。狗兒拉不下臉,因而不想去。劉姥姥體恤女婿,只得「老當益壯」,帶著板兒去城裡覓活路。劉姥姥定是如此思量:羞就羞吧,我也活了大半輩子了,羞死了也值!真是可歎可敬。賈府森森,閒人免進,劉姥姥帶者板兒,竟猶如趙子龍單騎走千里,先挑了周瑞家的和鳳姐,借得二十兩銀子凱旋回鄉。幾分運氣?幾分膽色?說「運氣」,是因為周瑞在鄉下爭田時得狗兒仗力,周瑞家的才肯積極為劉姥姥引見,不然劉姥姥何以得見「山大王」王熙鳳?然而,若沒有膽色,在大戶人家面前亂了陣腳,引人家嫌惡,不也會吹跑運氣,壞了大事?劉姥姥察言觀色,不敢妄動妄言,事後周瑞家的笑她見了二奶奶「怎麼倒不會說話呢?」。這是不知求人的難處,身處姥姥的處境而不辱使命,已經要念「阿彌陀佛」一萬遍了。劉姥姥離開周瑞時,留下一快銀子「與周瑞家的兒女買果兒吃」。這似乎不經意的筆觸,讓我們看到一個深諳人情世故,卻知恩圖報的老人形象,也為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埋下伏筆。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就是為了感恩的。年成豐收,姥姥摘了「頭一起」的瓜果蔬菜,背了兩麻布袋,「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嘗嘗」。東西雖然比不上賈府的「蟬翼紗」,「軟煙羅」值錢,但確是姥姥的誠心摯意。所謂「禮輕人意重」,情比金貴,情比山重,這才是古人言之的「禮尚往來」,「千里送鴻毛」的真諦,然而一直被弄的烏煙瘴氣的。賈府的主子小姐們吃膩了山珍海味,送這些野味人家反倒希罕,這是姥姥聰明會揣摩人心之處。劉姥姥嫌自己粗服粗言,怕叨撓了賈府,送了東西於是便想走人。偏巧周瑞家的就此事通報鳳姐時被老祖宗聽見了,賈母正想找一個積古的人說說話,於是就將姥姥留了下來。這一留,姥姥在賈府就住了三四天,鬧了不少笑話,但榮國府上下歡聲笑語,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吧?這都托劉姥姥的福。
《紅樓夢》第三十九回,四十回是俗文化和雅文化碰撞出來的美麗而和諧的火花,其精彩令人歎為觀止。
劉姥姥本是粗野俗夫,哪裡見過賈府這等闊氣的陣勢?一進榮國府時,那小小的自鳴鐘就已經令她大吃一驚了,如今落入「虎口」,滿眼所見的都是前所未見的新鮮玩意兒,眼花繚亂,最後只見得「群魔亂舞」,以至百般念「阿彌陀佛」?真是可愛。劉姥姥誤入怡紅院,照見穿衣鏡,以為是親家母也來了;喝醉酒,往寶玉香床上一躺,便呼嚕大睡,憨態可掬。想寶玉號稱「混世魔王」何及此時之劉姥姥?想賈府肅地,誰敢撒潑撒野,劉姥姥是第一人。
劉姥姥進榮國府,猶如進了動物園,眼見的都是珍禽異獸,新鮮有趣;榮國府來了劉姥姥,猶如跑進來一隻外國動物,也覺得新鮮有趣。劉姥姥講鄉語村聞,對於生活囿於宅子的賈府主子姑娘們竟是海上故事。為了討恩人的歡心,姥姥未免胡編亂造。那個「女孩兒抽柴」的假話,癡寶玉竟然信以為真。可見劉姥姥其實腦子靈活,處事圓滑,並非愚憨。鳳姐和鴛鴦合謀要拿她做笑料,逗老祖宗開心,姥姥如何不知?她感激恩人,識大局,願意往自己鼻子上塗白粉;她體諒鳳姐的心思,她大人大量地想:「賈府助俺家度過一難,逗人一笑又何妨?」因而她對鳳姐的「陰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寶耍寶,弄的賈府上下開心不已。鳳姐插姥姥一頭的花,她只是笑道:「今兒老風流才好。」這不是裝寶嗎?
賈母等人在秋爽齋吃飯時,劉姥姥起身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這不是耍寶嗎?姥姥知識豐富,閱歷深沉,哪裡不能分辨「黃楊」和「黃松」。黃松木質鬆軟,入手輕,而黃楊木甚重,木質堅細。周汝昌認為姥姥將黃楊木雕刻精藝品說成是「黃松」,純屬故意裝扮「鄉下人」見識寡陋可笑,所以姥姥是大智若愚,故意為人取笑。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是眾人耍弄了劉姥姥,還是劉姥姥耍弄了眾人?實在有趣。
劉姥姥扮演丑角,逗人開心,卻未必為人所賞識。林黛玉就形容她是「母蝗蟲」,而妙玉呢?她連姥姥喝過的茶杯都不要,可見其對姥姥厭鄙之至。若她瞧見劉姥姥在大觀園內的一番醜態,必然嗤之曰:「老不正經。」她哪裡知道姥姥的難處,姥姥的智慧,姥姥的寬宏胸懷。妙玉一生毀就毀之於「正經」二字。由於正經,人生才越走越窄,直走到針尖上去。賈府沒落後,姥姥義救巧姐,這難道不是正經?人生有「正經時」,有「不正經時」。「正經時」,定須正經,「不正經時」何妨與眾人樂,與眾人笑?妙玉嫌姥姥髒,其實姥姥衣髒口髒心不髒,「人不可貌相」,妙玉可知?衣著時髦闊氣而內心狠毒之人,在當今可不少見。
劉姥姥二次離開賈府時,又得二百兩資助。這又是作者的一伏筆。想姥姥乃重情重義之人,賈府沒落時,焉得不仗義而出?《脂研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六回有回前詩:「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雖無千斤酬,嗟彼勝骨肉!」巧姐的判詞又云:「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偶因濟劉氏,巧得遇貴人。」可遙想姥姥將來的所作所為。
人生貴為一「情」字,姥姥情深義重,妙玉知乎?
周汝昌說劉姥姥是奇女流,我深表贊同;若今世還有劉姥姥此人,我願與她做忘年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