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曹雪芹的卒年
附 曹雪芹的卒年
曹雪芹的卒年,這本來不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然而四五十年起起伏伏經久不息的數次論爭,至今仍是一個懸案。
曹雪芹的卒年,胡適開始大概論證為「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約1765)(見《石頭記索隱·紅樓夢考證》91頁)。自胡適1928年從劉銓福手中買到所謂「甲戌本」《紅樓夢》後,由於此抄本上有「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甲午八月淚筆」的一條眉批,所以胡適又以此認定為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公元1763年2月12日)。
但是一九四七年,周汝昌又依據敦敏在乾隆二十八年癸未春的「上巳前三日」,嘗邀請曹雪芹去他家飲酒賞花,懷疑曹雪芹怎麼會死於「壬午除夕」呢?由此,周汝昌又首倡了曹雪芹卒於「癸未除夕」的「癸未說」。
此後,俞平伯又反駁「癸未說」,力主「壬午說」,以後,曾次亮、王佩璋、周紹良、陳毓羆、鄧允建、吳恩裕、吳世昌又相繼發表文章,「壬午說」和「癸未說」兩派展開了長久的論爭。
主張「壬午說」的有俞平伯、王佩璋、周紹良、陳毓羆、鄧允建等;主張「癸未說」的有周汝昌、曾次亮、吳恩裕、吳世昌等。
隨後又出現了梅廷秀提出的「甲申說」。力主此說的有徐恭時等人。
在幾派多次反覆的論爭中,各派顯然都有獨到的地方,但是各派為了堅持自己的觀點而又推出了一些荒謬的東西。
比如說俞平伯為了堅持自己的「壬午說」而借用了所謂「靖本」「甲申八月淚筆」的這一條贗品。比如說陳毓羆等為了堅持「壬午說」而提出了「經年而葬」這一說。比如說「癸未派」為了堅持自己觀點而提出了所謂脂硯齋已年高七八十歲的老人,由於記憶力衰退而在「甲午八月」一批中記錯了干支,將「癸未除夕」錯寫成「壬午除夕」。又如「癸未」派的吳恩裕曾提出只有送葬時才能寫輓詩。還有吳恩裕在曹雪芹卒年問題上曾相信張永海的傳說。等等。
對於俞平伯曾依據的所謂「靖本」的這一條贗品,自然這種錯誤是俞平伯所沒有料到的。還有脂硯齋即是張宜泉,在下「甲午八月」一批時只有五十歲,並非七八十歲的老人,這也是人們所沒有料到的。但是「壬午」派提出的「經年而葬」說,就不一樣了。「經年而葬」固然是常事,但曹雪芹的隔年而葬選擇在第二年的地凍三尺的三久寒天,未免就太離奇了。還有吳恩裕提出的輓詩只有送葬時才作,也未免有些太輕率了:這如陳毓羆舉出的《紅樓夢》中賈政寶玉諸人「挽林四娘」,和《挽曹雪芹》的作者敦誠曾在26年之後,還為他老師作輓詩,這便是一個很好的說明。
還有吳恩裕曾想信張永海的傳說。「癸未」派既不相信脂硯齋的批語,認為他在七八十歲高齡會記錯了干支,誤將「癸未」寫成「壬午」;卻相信二百年後張永海口中的「乾隆二十八年的中秋節前,他兒子鬧嗓子,得了白口糊,到了中秋那天就死了」(見吳恩裕《叢考》148頁),然後「到除夕那天他(曹雪芹)就死了」(同書149頁)這一「傳說」。我們就不說張永海怎麼會在二百年之後就這樣詳知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八年」癸未這一年份,就吳恩裕企圖用「傳說」來佐證歷史事實這一點,我覺得就未免太大意了吧!
在曹雪芹的卒年問題上,問題沒有出在別處,而出在曹雪芹與其子誰先亡誰後亡的問題上。諸紅學家在其它問題上糾纏不休,而在曹雪芹死因的問題上,諸紅學家卻眾口一詞地認為曹雪芹「因愛子殤而亡」。對於這一點,我感到吃驚。對《紅樓夢》的研究來說,可以說,伸足者大多是知識界的權威;對於曹雪芹卒年問題的論證者來說,更是紅學界的諸權威。然而遺憾的卻是諸權威們對曹雪芹與其子誰先亡誰後亡的問題竟「粗心」到如此地步。
在論證曹雪芹卒年問題的各派文章中,幾乎每個都在引用敦誠的《挽曹雪芹》一詩;而且幾乎都為了引用「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這一注而都引用了「腸回故垅孤兒泣」和「孤兒渺漠魂應逐」這兩句「注」語前的詩句。可惜的是諸紅學們對敦誠《挽曹雪芹》詩句中的「孤兒」一詞卻熟視無睹。
對於曹雪芹的卒年問題,我們就不妨撇開脂硯齋的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的「甲午八月淚筆」一批,而用敦誠《挽曹雪芹》一詩的寫作時間和詩句中的寫作內容來談一談曹雪芹的卒年問題。
在敦誠的《四松堂集》付刻底本和《四松堂詩鈔》抄本中,收有《挽曹雪芹》一詩,其詩為:
挽曹雪芹 甲申
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
孤兒渺漠魂應逐,(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新婦飄零目豈瞑。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插葬劉伶。
故人惟有青衫淚,絮酒生芻上舊坰。
在敦誠的《鷦鷯庵雜詩》中,有《挽曹雪芹》詩兩首:
挽曹雪芹
一
四十年華太瘦生,曉風昨日拂銘旌。
腸回故垅孤兒泣,(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
淚迸荒天寡婦聲。
牛鬼遺文悲李賀,鹿車荷插葬劉伶。
故人欲有生芻吊,何處招魂賦楚蘅。
二
開篋猶存冰雪文,故交零落散入雲。
三年下第曾憐我,一病無醫竟負君。
鄴下才人應有恨,山陽殘笛不堪聞。
他時瘦馬西州路,宿草寒煙對落曛。
對於這兩處詩,所不同的是前一處為改作,並詩題下署「甲申」;後一處為原作,詩題下沒有署寫作年份。所相同的是兩處詩中均用了「孤兒」一詞,並在此句下注「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當然還有第二處多了一首詩。
在此《挽曹雪芹》一詩中,首先出現這麼一個問題:即此一詩作於「甲申」年;是「甲申」年第一首詩;而且吳恩裕和蔡義江也均承認作於「甲申」年「正月初幾」。在這一問題上,除了「壬午」派的周紹良和鄧允建持懷疑態度外,可以說,不論曹雪芹卒年問題上的「壬午」派也好,「癸未」派也好,「甲申」派也好,基本上都承認這一事實,並且把這一問題作為論證曹雪芹卒年問題的一種前提。這就基本上為研究曹雪芹卒年問題清除了障礙。
敦誠的《挽曹雪芹》一詩作於「甲申」年,這就形成了解決曹雪芹卒年的第一個前提。
《挽曹雪芹》一詩,不論是敦誠的原作或改作的第三句之下,均注有「前數月,伊子殤」一語。對於注中這一語,人們皆在爭持這是「注」寫此詩的「前數月」,還是「注」曹雪芹死的「前數月」。我認為,我們先不管這個問題,但這裡存在著這麼一個事實:即這一「注」裡的「前數月」一語,絕不會指敦誠寫此詩之「後」的某「數月」吧,也即此「注」怎麼都不會解釋為是「後數月,伊子殤」吧。由此可得出:在敦誠作此詩「數月」之前,曹雪芹的兒子已「殤」了。
這又是一個事實:即敦誠的《挽曹雪芹》一詩作於「甲申」年初;曹雪芹的兒子「殤」於此「前數月」的癸未年八、九月份以前。
這就形成了解決曹雪芹卒年的第二個前提。
《挽曹雪芹》一詩中的「前數月,伊子殤」是為此詩的第三句下注的,即「注」原作「腸回故垅孤兒泣」和改作「孤兒渺漠魂應逐」的。在這一問題上,幾乎所有的紅學家都忽略了此二句中的「孤兒」一詞。「父死曰『孤』;母死曰『哀』;父母俱喪曰『孤哀子」,這是人們運用「孤兒」一詞的本原出處。然而此詩的第三句,不論原作,還是改作,都使用了「孤兒」一詞,而我們諸紅學家卻視父死才曰「孤」一詞而不顧,眾口一詞地認為曹雪芹「因愛子殤而亡」。
既然只有父親死亡才稱「孤兒」,而此「孤兒」一詞又每每在敦誠的輓詩中出現,那麼,從《挽曹雪芹》詩中的「孤兒」一詞就可以看出,在曹雪芹與其子二人死亡前後的問題上,只能形成這麼一個事實:曹雪芹先死;其子淪為「孤兒」。所以才有輓詩中原作的「腸回故垅孤兒泣,淚迸荒天寡婦聲」和改作中的「孤兒渺漠魂應逐,新婦飄零目豈瞑」之句。
既然敦誠的《挽曹雪芹》一詩作於「甲申」年「正月初幾」;既然曹雪芹的兒子又死於作此輓詩的「前數月」,即「癸未」年的八、九月份前;而曹雪芹又死於其兒子之前,其兒子才淪落為「孤兒」,那麼我們由此自然可以得出:曹雪芹絕對死於「癸未」年八、九月份以前,那怕他比其幼子早亡一天,他也只能死於「癸未」年八、九月份以前的某一天,絕對不會死於「癸未」年八、九月份後的「癸未」「除夕」或「甲申」年春天。
這就形成了解決曹雪芹卒年問題的第三個前提。
敦誠《挽曹雪芹》第二句原作為「曉風昨日拂銘旌」,此句後改作為「哀旌一片誰阿銘」。對此原作中的「昨日」一詞,這一點諸紅學家都注意到了。但「癸未」派依此「昨日」斷言:既然此輓詩中有「昨日」一詞;此詩又寫於「甲申」「正月初幾」;可知曹雪芹當死於甲申正月初幾前的「癸未除夕」。「壬午」派則由此強詞奪理的提出「經年而葬」一說。實際上「癸未」派和「壬午」派都錯了。此一詩中的「昨日」一詞,完全可指「去年」的「昨日」、「前年」的「昨日」、「大前年」的「昨日」,它並不一定非指今日的「昨日」不可。因為是寫詩,詩句的詩數字有限,在此處只能寫七個字,他不可能一字不漏地陳述某一情況。比如說輓詩中絕對不可能將「曉風昨日拂銘旌」寫為「曉風去年(或前年)昨日拂銘旌」;此固然詳細準確無誤,但此將成為笑話。
根據前邊說過的此輓詩作於「甲申」年「正月初幾」;曹雪芹的兒子又死於作此輓詩「前數月」的八、九月份前;曹雪芹又死於其子前;那麼此詩第二句的「昨日」顯然最起碼來說,是指「去年」的「昨日」,並非寫此輓詩時的「甲申」年的「昨日」。
敦誠的《挽曹雪芹》一詩作於「甲申」年「正月初幾」;敦誠輓詩中的「昨日」一詞又證明曹雪芹下葬於這「正月初幾」的前一天;曹雪芹又絕不可能死於「癸未」年最後一天或「甲申」年「正月初」,由此可知:曹雪芹當最晚下葬於「癸未」年「正月初幾」;自然又當死於癸未年「正月初幾」之前。
這就形成了解決曹雪芹卒年問題的第四個前提。
從以上敦誠《挽曹雪芹》的寫作時間和詩中的幾處語句內涵推導,我們可以看出:曹雪芹只能卒於「癸未」年「正月初幾」以前,絕不會卒於此時之後。這是一個無法推翻的事實。並且由此也可以看出:敦誠輓詩中所記述的曹雪芹卒於「癸未」年「正月初幾」以前;這與脂批「壬午除夕,芹為淚盡而逝」的曹雪芹卒年的明文記載基本吻合。
由此也自然證明脂批中記載的曹雪芹卒於「壬午除夕」無誤。
既然曹雪芹的卒年是「壬午除夕」,那首倡「癸未說」的周汝昌提出的敦敏在「癸未」年春天的「上巳前三日」,尚以《小詩代簡》邀曹雪芹到他家飲酒賞花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個問題很簡單:由於曹雪芹死於「壬午除夕」,曹雪芹死後遺留下的「孤兒」「寡婦」不可能在大年三十或大年初幾去敦氏弟兄處去報喪,所以敦氏弟兄們在春天的「上巳前」不久絕對不可能知道曹雪芹死亡的消息。正因為如此,敦敏在「癸未」年春天的「上巳前」寫了《小詩代簡寄曹雪芹》一首,這是很正常的現象。這裡根本不牽涉到什麼既然曹雪芹已死於「壬午除夕」,為什麼敦敏在第二年春天還邀他飲酒賞花,以及由此足以證明曹雪芹在「癸未」年春天尚健在的問題。還有一個問題,是《挽曹雪芹》的第三句下注的「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一語中的「因感傷成疾」一語應作如何解釋的問題。諸紅學家們皆將「因感傷成疾」誤解為曹雪芹「因」「子殤」而「感傷成疾」的。正因為「前數月」,曹雪芹「因」「子殤」而「感傷成疾」,再加上此詩又是為「挽」曹雪芹而作,那自然就形成了曹雪芹「因愛子殤而亡」,並且也由此自然而視敦誠筆下的數處「孤兒」一詞而不顧了。
這實際上是一種誤會。
「因感傷而疾」,實乃指敦誠自己「因感傷成疾」,並非指曹雪芹「因感傷成疾」的。
「前數月,伊子殤,因感傷成疾」一注,再加上「曉風昨日拂銘旌」的「昨日」,它們連貫起來解釋是:敦誠在埋葬曹雪芹的第二年的第二天的「正月初幾」,由於想起自己家中年前由於痘疫流行而連喪五口,悶悶不樂;又想起曹雪芹又死於一年前的「壬午除夕」,在此後不久,曹雪芹的「孤兒」又喪於年前的「前數月」(也可能喪於痘疫);所以,不勝「傷感」而偶「成疾」。當然這種「傷感成疾」絕不是什麼大病。
這便是此句的含義。
當然敦誠萬萬沒有想到他這一對曹雪芹父子相繼去逝而「感傷」一注而鑄成了如此糾紛。關於曹雪芹的死亡日期,埋葬日期,其子殤亡日期,敦誠《挽曹雪芹》一詩的寫作日期,以及敦敏的《以詩代簡》的問題,我們按敦誠輓詩及注的含義再結合「甲戌本」的明文脂批的「壬午除夕」,只能得出以下的結論:
一、曹雪芹卒於乾隆二十七年「壬午除夕」。二、曹雪芹的下葬日期,由於曹雪芹死於大年三十,曹雪芹遺體不可能在初一、初二下葬:對於這一對「孤兒寡母」來說,由於哀痛欲絕,暫將曹雪芹的遺體安放在家中尚可以略慰心靈上的空虛;因此曹雪芹的遺體可能放到大年初五後。等到了大年初六,由於鄰居相勸,曹雪芹的續絃也明白,不論怎麼傷感悲痛,總不能將曹雪芹的遺體在家中放一輩子;於是在鄰居的幫助下,約於正月初六打墓,於初七,最遠不會超過初八草草的將曹雪芹安葬了。在安葬時,顯然無什麼親朋:敦誠輓詩中的第二句由原作「曉風昨日拂銘旌」改為「一片哀旌阿誰銘」便是證明。三、在曹雪芹死後,由於敦敏不明真相,於「癸未」年春寫了《以詩代簡》邀請曹雪芹到他家作客。四、在曹雪芹死後的七八個月後,其子也相繼夭亡。但其子是否如諸紅學家所說的殤於痘瘡一疫,我不敢全部認可:因為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都不一定是事實。五、敦誠在曹雪芹死後的第三年,即埋葬的第二年的第二日寫了《挽曹雪芹》詩一首;其詩既有悼曹雪芹也有「傷感」曹雪芹幼子而殤二者兼而有的成份。此詩當作於「甲申」年正月初七或初八,最遠不會超過正月初九。
這便是曹雪芹卒年問題上的前後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