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紅樓[完整版]

夢斷紅樓[完整版]

夢斷紅樓[完整版]

紅學研究

幾點聲明(代序)

1.         開宗明義,本書的寫作目的,在於討論而非爭論。即使是爭論也有爭論的規矩。基本表達自己的觀點也就行了。搬出曹雪芹,或者乾脆搬出所謂的「權威」來,哭哭啼啼,顯然不是好辦法。

2.         開宗明義第二,在學術的範圍內,貫穿本書的指導原則就是堅持科學的立場,與相反的觀點展開論戰。這就是說,我要準確地說出什麼是我的觀點,我的觀點在什麼地方與對方不同,然後擺出我所知道的觀點、材料等等支持我的論述,反駁相反的觀點。

斯賓諾莎說:一切肯定都是否定。所以既然我試圖確立一些正面的觀點,那麼澄清一些看來是似是而非的觀點就必不可免。這就是說,我始終保持「點到為止」的態度。該說的話說後,如果反對者仍然繼續沒完沒了地重複自己說了八百遍的話,請原諒,恕不奉陪!

我認為,在這個方面沒有調和的可能。是就是,否則否。就是沒有把握,也要說出來。這才是唯一負責的態度。可以說,任何學術的進步都存在一個歷史過程。從不科學向比較科學前進。雖然在具體的歷史時期會發生暫時倒退,但是對於我來說,我只對理論本身負責。至於有的人借研究《紅樓夢》為名,其實在樹立自己的什麼「權威」,「派系」這些東西,可以說,這是我最為反感的事情。讓這些傢伙見鬼去吧。我的唯一目的就是還《紅樓夢》以真相。進一步說,我與其他不得了的「權威」爭論的焦點就是,《紅樓夢》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書。是「言情」、「人情」、「談情」這樣的小說,還是如毛主席所明確指出的,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

3.         我認為這是兩種完全不能調和的理論體系。因為作品的主題只能是唯一的。任何試圖調和這兩種觀點的觀點,在我看來都不過是折衷主義,中間路線。在理論上,唯獨中間路線沒有出路。理論的任何進步,都勢必揚棄其對立面。中間路線看來兼容並收,實則不然。中間路線往往是淺薄的。理論的深化必然要拿出一個比較完整的體系。到目前為止,紅學的一般體系還是認為這是一部「談情」的作品,其中或者偶然干涉朝政,但不過是閒筆而已。

所以本書的價值就在於提出一個針鋒相對的理論體系,揭示出《紅樓夢》究竟在什麼程度上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是徹頭徹尾,是掩蓋,還是閒筆。

4.         理論的進步自然要有所淘汰。如果我在序言裡就說「談情派」已經被淘汰,恐怕不能服眾。但是如果閱讀完本書,恐怕讀者就會同意我的觀點了。至於說理論的命運,這我倒並不特別在意。舉例來說,在某時期,每個人都說《紅樓夢》是一部政治歷史小說。可是這個歷史時期一過,人們又紛紛持相反的觀點,都說這大體上是一部「人情」小說。可以說,「談情派」的靠得住的「權威」,似乎還是要推那個「史」和那個「略」。這個什麼「史略」可不得了啊!就這麼一「略」,那個「史」也就基本沒什麼了。就像《紅樓夢》這樣的作品,東這麼一「略」,西這麼一「略」,最後幾葉紙輕輕一帶,哈哈一笑,不過人情小說而已。好一個等閒的「人情小說」呀!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在本書中看一看那個「略」究竟都是些什麼東西!

至於那個特別歷史時期,可以說,說作品是政治歷史小說,這是正確的。大方向雖然正確,但是基本沒有分析論證。所以事過境遷,政治歷史說居然成了教條!人們紛紛以能夠說出錯誤的東西為最大的光榮!可以說,這樣的治學態度實乃我輩莫大之恥辱也。我可以這麼說,我提出一系列比較可靠的觀點,那裡管他外界的風雲如何變幻!只有我的論證不被駁倒,我的結論就安如磐石。

5.         說到這裡,我有必要再聲明,我對本書的論述還是很有把握的。至於是不是另有大賢存在,能夠把我的觀點駁的體無完膚,從最嚴格的角度說,誰也沒有這麼大的把握。我只是知道,我對我的論敵,談情派還是比較瞭解的。談情派的基本錯誤,我都將一一談到。而且我也有比較大的把握,這裡所闡述的觀點,最多只能在程度上有變化,但是基本的方向,也就是政治歷史說的方向,是不可動搖的。至於談情派是不是找到什麼特別有效的論據把這裡的觀點一一駁倒,雖然我不這麼認為,但是很明顯,我並非談情派,對方的能耐不好妄下結論。

6.         一般來說,作者信奉學術自由,對本書觀點表示反對,可以說,一切正直的批評本人均表歡迎。古人曾言,奇文共欣賞,相析同與評。至於擺「老資格」,說的客氣一些,這與我無關,我只對理論本身負責;說的稍微激烈一些,請這些老先生放清醒些,看清本書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層次上討論問題。這裡的確對於例如林黛玉的裹腳布這樣的古人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與分析。再次請求原諒!

7.         本文的觀點完全限於學術範圍。如果在其他場合加以引用,一概自負其責。

8.         鑒於《紅樓夢》的認識長期限於停滯狀態,這裡有理由對所謂紅學家沒有給予足夠充分的重視。可以說,沒有這些先生們,國人對於作品的認識也不會落後多少;相反,這些先生們的工作,的確陷《紅樓夢》的研究於絕境。

9.         所以這裡的突破是具有本質意義的,全面的。這裡第一次系統地從所謂「政治歷史」的層次對作品加以考察。可以說,關於這個方面的工作,目前為止,只有我才是自覺、系統地進行。即使是基於這個理由,我也有充分的權利要求所謂的紅學家遠離《紅樓夢》,遠離大觀園。而留給自由思想一點空間。

10.     本書同時反對目前盛行於有關《紅樓夢》研究中的一種不良傾向。當前確實有人試圖「神話」曹雪芹及《紅樓夢》。我認為,類似傾向的抬頭是不正常的。從古代以來,一些不學無術的學者就神話孔老夫子。還有人神話毛主席。針對這樣的人,毛主席一針見血地指出,說是樹我,其實不知是樹誰人。

可笑有人居然在《紅樓夢》這樣一部空前反對權威的作品中也在搞類似的「造神」運動。彷彿不如此就不足以表達對曹雪芹的無限敬仰於萬一!

11.     鑒於此,作者莊嚴聲明,我始終力圖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來評價這位偉人。這就是說,曹雪芹的敵人自古以來就有。其中就包括這麼兩種看似截然相反的類型。一種就是正面攻擊作品傷風敗俗等等;還有一種就是表面上給曹雪芹一個很高的地位,但是唯獨不允許其他的人對這位人物加以論述、評價等等。這就是說,前一種雖然看上去是曹雪芹最兇惡的敵人,但是至少還保持理論的內外一致;而後一種則更加討厭。這後一種擺出一副《紅樓夢》主人的樣子,其實兜售的不過是自己的兩首「情詩艷賦」,以及自己肚子裡那點騷水。而如果有人試圖使紅學的研究擺脫這樣騷烘烘的「權威」的影響,就要被扣上「無知」、「專斷」這樣的帽子。

12.     鑒於此,我認為,不同的人對作品的不同認識是正常的事情。至於所謂「談情派」,雖然在下認為這基本屬於老騷貨範疇,但是也未嘗有絲毫強加於對方的意圖。總之,本書基本的風格是要通過資料,論證以及作品本身說話。誠所謂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是也。

13.     至於我對曹雪芹的一般看法,這是本書的一個主要的論述任務。但是在這裡不妨一般性地談一談。首先,曹雪芹的確是我國古典文學的第一人。我國古典文化林林總總,洋洋大觀,盡可在作品中一收眼底。這樣的文學藝術功力是罕見的。相反,指指點點,盡可以把古典文化貶得一無是處。這倒是極為容易的事情。人們只聽說過戰士有這樣或者那樣的缺點,但是又有誰知道蒼蠅有什麼缺點呢?

低估《紅樓夢》歷史地位的那些自稱不是「作家」的身份不明之人,的確不必假裝出於「謙虛」的目的說什麼《紅樓夢》要比例如巴爾扎克這樣的法國文學要低上一籌。說這樣話的作家,不知他是根據什麼標準得出他的結論。我相信,如果他敢於列出他的觀點,肯定會受到嚴厲的反駁。而既然這些偉大的「非作家」沒有明確地說出自己的論據,那麼就只能被認為是胡說八道,沒有任何合理依據。

反之,當下有些人出於「壟斷」作品的獨特動機把《紅樓夢》與曹雪芹吹噓得漫無邊際。這同樣不是嚴肅的態度。我要說,曹雪芹的確存在思想上的局限。當然思想的局限是每個人都有的。因為人畢竟是歷史的產物。我只是說與巴爾扎克的情形非常接近,曹雪芹也是所謂「上流社會」的最後一個叛逆。雖然他指出了上流社會崩潰的必然趨勢,但是他的同情顯然是寄托於那個注定滅亡的階級。因此曹雪芹不能接受新道德興起之前、舊道德崩潰之後的這麼一段歷史時期。這是作者的局限,也是作者的悲劇。如果有必要,我將在本書專門論述這個問題。

現在的問題在於,作品還沒有得到正確的認識。大量的紅學專家還在「情」字上做功夫。說句稍稍誇張的話,我甚至認為這樣的紅學家在追求所謂「市場效應」。而本書的一個作用,就是掃除功利主義。還《紅樓夢》研究一片真正明朗的天空。

14.     至於我研究《紅樓夢》的動機,可以說,一方面是受到偉大領袖的號召,覺得看一看是有必要的事情,總會有些益處。但是看過之後,開始感到很迷惑,經過一段時間的思考,感到很受震動。後來又不斷地閱讀了一些關於《紅樓夢》的資料。可以說,我認為人們並沒有很好地把握作品的主題。以至於這樣一部偉大的作品一直沒有得到正確的理解,更多地被當作消遣的對象了。我當然不是反對人們拿它作為消遣。相反,這是作品的一個長處。例如很少能夠拿「泥土天才」、「非作家」的文字當作消遣一樣。後者的作品當真令人慘不忍睹。牙磣得不得了。但是如果認為《紅樓夢》僅僅是消遣的小說,這就不好了。

正是由於我與目前紅學界的一般觀點存在重大的差別,所以我決定把我的觀點陸陸續續以散文的形式寫下來,與所有喜歡作品的人分享。至於這裡的觀點是不是觸犯了某些大人物的利益,這就不關我的事情了。如果你不同意我的觀點,大可以反駁。如果說的有道理,或許還能推動紅學的進一步發展。即使不能推動紅學的發展,至少我還是要感謝那些有說服力的作品,因為這畢竟對我對作品的理解具有推動作用。至於那些不屑於賜教的高人,偏偏又喜歡罵人,那也沒什麼,或者我興趣好,彼此互罵,或者我覺得很無聊,一笑了之罷了。

族譜

只要用心,就可以從《紅樓夢》中得到大量啟發。[1]區別好的想法和壞的想法,首先要看是不是符合原著的原意,其次才是觀點是不是深刻。例如,頗有人就真的把所謂「婦女解放」和《紅樓夢》直接聯繫起來了。這個觀點很難說是錯誤的。誰能說「婦女解放」是錯誤的呢?但這又和《紅樓夢》有什麼關係呢?我們看到,恰恰在《紅樓夢》中,正是婦女構成家族體系的主幹。這就是說,從一開始,婦女的地位就已經很高了。[2]但這是從血緣的角度說的。這和後來人們所說的要求婦女地位普遍的平等是不同的。在以血緣維繫的大家族中,地位的不平等才是制度的基礎。

所以與其說什麼「婦女解放」,不如說「人性解放」。但即使是這樣,這裡還是不能認為《紅樓夢》直接吹響了「向封建制度進軍的號角」。更嚴格地說,這是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如果你看到了作品的反封建傾向,那麼重要的不是形式主義地指出這種傾向。相反,問題在於證明這種傾向。這就是,作品在什麼地方存在這樣的傾向,反對的具體是什麼樣的封建觀念等等。

以上只是舉了一個例子,說明《紅樓夢》的研究要從其本身出發。儘管對《紅樓夢》的研究不能完全排除研究者的主觀影響[3],但是我們的目的還是盡量把這種影響限制在最小的範圍之內。

其實只是冷子興給賈雨村介紹的「賈府」的族譜就已經向我們揭示了大量的信息。

可以看到,第一代的人物是「水」字旁,第二代是「人」字旁,第三代是「文」字旁,第四代則是「玉」字旁,而第五代是「草」字旁。

這已經告訴讀者《紅樓夢》人物的命運了。「水」者,源也;「人」者,人也;「文」者,偽也;「玉」者,欲也;「草」者,草也。

這就是說,第一代是創業的一代。第二代不失「人」的本色。而「人的本色」,包括率樸,灑脫,對命運的掌握,總之,是自由。為什麼說「文」是「偽」的意思呢?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也就是說,古人將「文」與「質」對立起來考慮。不過似乎還沒有一本字典是把「文」與「偽」聯繫起來解釋的。但我們的確能夠從這個「文」中得到「偽」的大量證據,結合《紅樓夢》來看就更加是這樣。

大家知道,《紅樓夢》的主角屬於「玉」這個輩分。「玉」按照古人的理解,就是「欲」,而且特別是指「色慾」。[4]林黛玉曾經問過賈寶玉,「至堅者寶,至貴者玉。爾有何寶?爾有何堅?」而警幻仙子接著林黛玉說了下面的話,「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好,兩位婦女解放運動先驅對賈寶玉的論斷相當準確,這就省了我的事情了。我可以正式聲明,從今以後,賈寶玉的「玉」就是「色慾」的「欲」。這已經沒有其他的理解了。

當然,警幻對賈寶玉的宣判留了一些餘地。警幻說什麼「淫雖一理,意則有別」,[5]「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但很快就暴露出「本來面目」:「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而且「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這就是警幻的所謂「意淫」了。賈寶玉經此一次,嘗出了「甜頭」,是不是以後就這麼一直「意淫」下去了呢?

一個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慾,就是把自己放在「畜生」的行列裡。這裡警幻所謂「意淫」不過是色鬼的托詞而已。

這樣可以看到,第一、二代可以說是「創業」的一代,第三代就開始不像話了,只知道「文」,只知道胡說八道,沒有什麼切實的本事,這就不好了。而第四代就成為只知道發洩情慾的畜生。[6]到了第五代就成為「草民」了。《紅樓夢》主要集中在第三、四、五代上著眼。其中第四代,即賈寶玉這一代的確是「承上啟下」的一代,轉折就發生在這裡。

這是從「縱向」看《紅樓夢》。以前大家都說《紅樓夢》是一部反映大家族衰落的小說,但沒有具體說出是怎麼衰落的。我們看到,具體的脈絡,作者,如果沒有其他不同意見的話,曹雪芹已經很明白地告訴我們了,這個過程就是從「水」到「草」的過程。下面進一步來看一看應該怎樣理解這段歷史。

浮沉

有一種說法,認為理解《紅樓夢》有三個層次:文學的、政治的和哲學的。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這是理解《紅樓夢》的高下有序的三個層次。

但是這種說法本身或者是武斷的。沒有根據證明這三個層次是按照這個順序排列的。其實恰好相反,能夠從藝術的角度欣賞《紅樓夢》的,往往是水平比較高的讀者;而幾乎人人都可以從政治、哲學的角度對《紅樓夢》橫加指責,任意品評。

這裡的興趣主要不是從藝術上對《紅樓夢》加以賞鑒。《紅樓夢》一書唯美主義傾向相當強烈,可以說與《楚辭》不相上下。但是非常遺憾,眾多「紅學」專家深深陷入情節的發展之中不能自拔,甚至可以說完全迷失在曹雪芹的筆下。這是這麼多年以來「紅學」研究的一個誤區。不能從單純情節的考證、推論中解脫出來,就不能更深入地理解《紅樓夢》,反而只是停留在非常淺薄的「講故事」的層次,這不能不說是「紅學」停滯的一個主要原因。

這裡完全不是否認對《紅樓夢》加以猜測的必要性。但是 「紅學」的研究必將開闢新的方向。而且這個工作也的確有了一定的成績。如果「紅學」以前的重點放在「分析」上,那麼現在工作的重點就要放在「綜合」上了。

無論如何,上面提到的觀點是非常引人注意的。這裡仍然不能避免俗套,把對《紅樓夢》的美學分析暫時放在一邊,我們將首先把注意力放在所謂「政治」這個層次上。

政治與美恰好直接相反。如果說「美」是正一,「政治」就是負一。如果你說「政治是醜惡的」,恐怕沒有人會否認這個觀點。人們最多認為這個說法是天真的,可能未必就是錯誤的。

既然提到政治,就不能不提到鬥爭。政治即鬥爭,或者反過來說,鬥爭即政治,也是一樣。這個方面理智的思考往往被感情的衝動破壞了。

有一種說法,直接從「革命」與「反革命」兩個對立的立場對這個問題加以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說,以這個標準來分析作品中的人物也未嘗不可。但也只是「未嘗不可」罷了。如果這麼理解《紅樓夢》,則該書的全部美學基礎就破壞無餘了。

可以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具有啟蒙意義的著作,但如果將之當作革命文學,如《悲慘世界》來讀,似乎並不太符合《紅樓夢》的原意。如果是這樣,書中的悲劇氣氛就成了一個騙局,相反,作者將會以無比欣喜的心情迎接所有這一切的滅亡,《紅樓夢》也就成了一部傑出的諷刺小說。在缺乏進一步的證據之前,暫且認為這並非事實。

相反,比較高水平的讀者,很少會帶著這種態度來閱讀《紅樓夢》。按照這種劃分,賈母、王夫人、王熙鳳、薛寶釵、襲人等可以劃為「反革命」;林黛玉、賈寶玉、晴雯等則是「革命」一黨。不言而喻,這種劃分是野蠻的。這樣一來,就會有大量的人物不能得到合法身份證明,最後只能說是什麼小資產階級動搖性,如史湘雲、探春等等。可以說,這麼一來,甚至「金陵十二釵」這個《紅樓夢》的人物主體都被破壞了,根本談不到進一步的成果。

不過謝天謝地,類似這樣的所謂「研究」由於缺乏進一步的發展,多年以來已經不再引起人們的注意。這裡這麼提一下,只是說明人們對《紅樓夢》的誤解達到何種程度。

與這種劃分相反,的確有人(而且是相當資深的「紅學」專家)認為,可以從「血緣」的親疏來加以劃分。這種提法就科學得多了。而且更加符合原著。在《紅樓夢》中,人們的確以這個標準來劃分不同集團的範圍。例如賈寶玉就反覆指出,薛寶釵只是「親戚」,而賈母、賈政、王夫人、林黛玉則是「心上人」。當然,賈寶玉的劃分多少已經超出了血緣的界限。按照血緣的親疏,林黛玉和薛寶釵完全在一個檔次上。

是不是還有其他的提法呢?應該說還是有的。哪裡有人群,哪裡就有矛盾;哪裡有矛盾,哪裡就有集團的劃分。在《紅樓夢》中,這樣的勢力集團可以說是數不勝數,真是令人目不暇接。甚至在賈寶玉的龐大的丫鬟體系中,也有「襲人」系和「晴雯」系的對立。在大局上,又有賈母、王夫人的對立。在家族之外,又有北靜王、忠順王的對立。等等。

但是這樣一來就要陷入《紅樓夢》人物關係的「迷魂陣」裡了。其實這個方向也就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紅學的一般狀況。人們過於把《紅樓夢》當作記實小說來讀,穿鑿附會出大量子虛烏有、不盡屬實的人和事,不僅違背作者本意,誤入歧途,而且收穫也不見得如何豐富。誠所謂「為了揀芝麻,丟了西瓜」是也。

這樣的例子太多了。不能說這個方面的工作沒有成績,但如果在這個方面不檢點一下,最後可能就會和趙姨娘一起找賈寶玉的丫鬟打架去了。

但是還有一個方向比較有意思。按照這個觀點,《紅樓夢》集中反映了我國在南宋以及明末年的一些歷史情況。的確有學者在這個方面做了工作,也舉出一些看來不容反駁的證據。如給薛姨媽住的「梨香院」與「離鄉」同音。暗指宋的皇帝被金擄走這樣一件事情。可是這也同樣可以認為是對薛姨媽、薛寶釵的「針貶」——後來這個地方讓一班戲子去住了。這是不是說薛姨媽到賈府來就和戲子來一樣呢?王熙鳳的確把戲子比林黛玉,被史湘雲說穿。當然,問題最後歸結到薛寶釵身上:薛寶釵認為不該給賈寶玉講戲文!

在我們徹底陷入不可自拔的「無限鬥爭」之前,還是讓我們暫時放棄這種比較淺顯的看法。我有理由認為《紅樓夢》不僅是描寫一個階級的衰落,而且也描寫了另外一個階級的崛起。運動必然是從兩個方向同時進行的。一個階級的衰落本身就是另一個階級的崛起。

其實只要通過分析第五代的名字就可以得到這個結論。如果說衰落的是貴族的話,那麼崛起的就是平民。用「草」來形容平民當真是再恰當也不過的了。

由此可以看到《紅樓夢》後四十回明顯的斧鑿痕跡。這和《紅樓夢》前八十回的渾然一體形成多麼大的反差啊!

首先,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徵完全變了。變化不是很明顯的往往是賈璉這樣的角色。其他的,如林黛玉、薛寶釵、賈寶玉、賈母、王夫人、賈政等人恰好和前面形成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其次,後半部分的情節也顯得過於蹩腳。可以說,簡直就是前面的解毒劑。

最後,可以看到,《紅樓夢》還是大體竣工的。曹雪芹沒有把完整的《紅樓夢》貢獻給讀者,這當然有他的原因。可以說,如果按照前面的情節自然發展的話,後面應該有更加驚心動魄的結局才是。然而非常遺憾,寶玉在後面完全癡呆了。除了科舉成功之外,幾乎沒有給讀者做出任何貢獻。

也許這後面的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拿來「消遣」讀者的,這也不是一點可能也沒有。(?)無論如何,後四十回《紅樓夢》還是表現出相當的藝術功力,即便是抹殺前面的革命精神,這也是需要一定的眼光才做得到。

性文化

有人把《紅樓夢》當作才子佳人的小說來欣賞。

但如果稍微涉獵一下古代小說,就會發現幾乎所有涉及「性」的藝術都或多或少是「反儒」的。當然,現在大家可以自由批評儒家的觀點了。但是不管怎麼說,有一點是清楚的,正是這或明或暗的關於「性」的描寫擊中了儒家的「要害」。

首先,早期儒學,對此還不是特別敏感。例如孟子說「食色性也」。我們知道,孟子他老人家是主張要適「性」的。這就是說,孟子在高談闊論之後,往往情不自禁地會淫蕩地一瞥。

孔子循規蹈矩,從來也沒有滔滔不絕。孔子承認,他的學說不如這個問題有吸引力:可悲啊!道德!大腦失敗於沒有廉恥的器官。這就是人類!

當然我們不必進一步引申了。否則我們就會悲哀地發現,按照儒學,人類全部的理智力量居然如此可悲:「人」被置於「動物」的水平。

佛教對這個問題採取了懷疑論的態度。佛教認為萬物都是「空」。所以你沒有必要思考,同樣也沒有必要勃起。「如夢亦如露,應作如是觀」。看看就得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釋迦牟尼如是說。

道家歷來比較灑脫。你喜歡嗎?好吧,盡力去做。道士甚至練了很多「靈丹妙藥」幫助人們獲得這個方面的「感受」。至於服藥的人是不是因此送命,這就和道士沒有關係了。反正人是要死的,不同的死法不會使問題有所不同。

相反倒是皇帝對這個問題的解決要顯得簡潔得多。皇帝統共就是那麼一刀。這樣一來困擾孔子幾千年的「德」「色」之爭終於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由於皇帝屬於文盲一類,我們不準備就之多做評論。這裡只是注意到,我們聰明的古人是如何在這個問題上給儒家造成了大量的「可愛」的麻煩。當然,準確地說,不是孔子、孟子那個時代的儒家,而是宋明的「理學」。

應該看到,「理學」在對待這個問題,一點也不比他們的前輩要好。「理學」既不如孟子那樣順其自然,也不如孔子那樣豁達大度。在這個方面,「理學」似乎和皇帝的作法有些相似。皇帝就是那麼一刀;理學也是那麼一刀。皇帝的刀斬在器官實體之上;而理學的刀斬在意識上,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所謂「氣」上。理學高喊「存天理、滅人欲」。然後就出現了大量的這樣或者那樣的小說來和它唱反調。

所以我們這些後人還是要謝謝理學。如果不是他們這些理學家這麼折騰,這些描寫古代風俗文化,文筆雋永的文章就不會和我們見面了。如果理學把它的反對面擴大一千倍,它乾脆就反對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那麼我們的享受可能就會更加豐富了。

例如《肉蒲團》這本小說的確是一部典型的作品。但是我們仍然可以看到作者的用意何在。如同我們在現實世界中看到的一樣,在作品中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一個是物質的世界,肉慾的世界;另一個則是精神的世界,理的世界。貫穿著兩個世界的核心人物即所謂「未央生」。

在前一個世界中,未央生處於主動的地位,書中作者甚至把他比做儒學中的老師。而在後一個世界中,未央生則處於被動的地位,是老和尚的徒弟。

我們看到,未央生在這兩個世界中的遭遇形成如此鮮明的反差:

1.         在前者是未央生給淫婦磕頭;而在後一種情況下則是給老和尚磕頭。偏偏老和尚在這個時候又「入定」去了,以至於未央生磕的頭未必比給淫婦磕的少。

2.         在前者,未央生入的是肉口袋;而在後者則是布口袋。老和尚偏偏就叫做什麼「布袋和尚」,還要把世人盡皆裝入口袋。而未央生也的確是頭頂著布袋去見和尚。特別是考慮到未央生後來也出家落髮,這種情況就更加顯得是豈有此理了。最後還必須注意到,和尚的布口袋掛在樹上,歷經數年,不見腐朽,反而「硬掙」,這就更加令人懷疑這是有「生命力」的東西了。

3.         如果把蕩婦和和尚加以對比,這當然不能說是出於對和尚的尊敬。然而佛教對此似乎無所謂。佛教認為,只要能夠使人超脫苦海,佛教徒理應遭受一切苦難。據說就有黃金鎖子甲觀音化為娼妓普渡眾生的故事。無論如何,佛教徒的慈悲胸懷,放棄「小我」,獻身「大我」的精神是可貴的。

4.         這樣一來,問題的矛頭就指向儒家,特別是所謂「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了。這些先生們不是很道學的嗎?可是我們看到了,未央生和他的娼婦之間的關係,正是最標準的儒家老師與門生的關係。如果大家比較仔細地體會一下理學的要義,就會承認作者在《肉蒲團》中所做的描寫一點也不過分。既然理學鼓吹「滅人欲」,又不是像和尚們一樣,光明正大地出家,脫離塵世,其結果的確和縱慾的道家沒有什麼分別。而且我們也知道,道家的種種駭人聽聞的「房中術」也的確是在理學昌盛的明代大行其道。所以,現在的問題在於,鼓吹「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家們,究竟與娼妓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5.         不妨看一看未央生在兩個世界的遭遇。在前一個世界中,未央生有妻子、有朋友、有地位也有情人。用法國人的觀點來衡量,這的確是一個完美的人生。但是未央生的美夢被一個「老實」人完全破壞了。未央生尋歡作樂完全出於享受的目的;而老實人不求享受,他只追求報復。按照賈寶玉「愛物」的觀點,未央生是個才子,而權老實則是個虐待狂。

理學不僅訓練出權老實這樣的人物來破壞未央生的幸福生活,理學思想同樣毒害著未央生本人。未央生正是因為遭到了權老實的損害,驟然之間痛心疾首,心灰意冷,完全聽憑理學的擺佈,不僅出了家,而且按照皇帝的要求自行了斷。這就是說,至少在前一種情況下,未央生還是一個完人,而後來則成了殘廢。

當然,這裡不是在討伐「理學」。理學的產生還是多少有一些進步意義。例如「存天理、滅人欲」,這也可以是限制皇權的一條依據。本來是要約束皇權,但很容易被皇帝拿來作為針對士大夫集團的精神武器。

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聰明的古人打破理學的藩籬,謀求更加廣闊的發展天地。可以說,中國古典小說的絕大部分都是反對儒家思想的,儘管所站的立場並不相同。但是這些反對儒家文化的小說,在與官方哲學做鬥爭的時候,幾乎毫無例外地選擇了「性文化」這個陣地進行攻擊。的確,這個問題始終是儒學的絕症。不論儒家學者如何鼓吹他們學說的優越性,但是這些傢伙就是擺不平那件事物。甚至孔子的學生也認為孔子在見了南子的時候,那面「大旗」豎立起來。急得老先生賭咒發誓,我如果舉了那面旗幟,則「天厭之」。

於是後來有的學者對老先生的誓言嗤之以鼻:你老先生就是舉了旗子,又能怎麼樣呢?什麼叫做「天厭之」呢?你哪怕說「天雷擊之」或者都更加可靠一些。

我們當然不能說甚至《水滸》也是性文化小說,但沒有人否認《水滸》在這個方面所獲得的經典式的成功。

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對當時的官方哲學,理學,從兩個方面提出了反對意見:

u       按照「存天理」的提法,我們看到,結果「天理」被破壞得蕩然無存。可以說,所有的規矩都被《水滸》好漢破壞了。而且我們還不得不說,破壞得好。我們接受毛主席的教導,反對反動的思想制度是個大進步。

u       而「滅人欲」呢?「人欲」被壓抑之後,代替「人欲」就是不折不扣的「獸慾」。

這樣,我們就從兩個方面都得到了相同的結論:理學所提倡的就是人類文明的毀滅,就是把人的標準降低到動物的標準。

從這個角度說,那個時代的哲學家、思想家的水平實在是在文學家之下。

作品的哲學立場

如果說《紅樓夢》居然是站在儒學的立場如何如何,這當然沒有什麼人會相信。《紅樓夢》的反儒立場幾乎不被懷疑。所以「正人君子」們就特別樂於給《紅樓夢》安上一頂「傷風敗俗」的帽子不了了之。

而後半部《紅樓夢》則特別給賈寶玉出了一個《則歸墨》的題目。這就是說,既然不是儒家,那麼就是墨家好了。

其實不是。

法家鉅子韓非曾經說過,俠以武犯禁而儒以文亂法。不論是儒,還是墨,都是所謂「顯學」。這就涉及到一個中國古典哲學劃分的問題。如何確定中國古典哲學的基本劃分?是儒、墨對立,是儒、釋、道三家鼎立,還是文革中提到的法、儒對立?

在文化大革命中,對這個問題的回答簡單而明確。之所以說法、儒的對立構成中國古代社會上層建築的思想基礎,這是從其基本的哲學立場得到的結論。法、儒的對立其實就是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對立。在法、儒學者幾千年前的激烈的理論論戰中,這個問題表現得特別鮮明、尖銳。以至於就這個方面已經不必進行過多的論證。我們只要引證一下當時的哲學著作就可以了。[7]

至於其他的流派,如儒、墨、道、釋,可以說,其思維方式都是唯心主義的。而唯物主義則是法家思想體繫上不容爭辯的照耀古代世界的思想明珠。這是法家至高無上的榮譽和驕傲,人類智慧所能達到的巔峰,不可動搖的自信。

我毫不懷疑曹雪芹的法家立場。《紅樓夢》簡直就是法家在新世紀之初震耳欲聾的宣言。《紅樓夢》無可辯駁地證明舊的時代的終結以及新的世紀的來臨。《紅樓夢》君臨天下,傲視千古。它通過一塊遠在人類歷史很久之前就已經存在的亙古不化的頑石親眼目睹了這整個變革天地的歷史過程。《紅樓夢》告訴全世界,中國自秦以來的歷史不過是自秦以來的法家傳統的背叛所造成的可憐的流產。一些可鄙的二流或者三流的小人物竊取了本來不屬於他們地位和思想,冠冕堂皇地建立他們的傳統和體系。但是,《紅樓夢》告訴大家,所有這一切都是假的,只不過以訛傳訛才成為所謂「真的」。而假的就不免要暴露出原形,最終歸於毀滅。

這樣我們就可以知道《紅樓夢》這部作品的寫作目的了。而正是這個問題困擾了紅學家幾百年。也的確就有人十分丟臉地說什麼該書的寫作是出於種種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8]。這就多少給人一種功力不夠,只好瞎猜的感覺。正因為該書哲學、歷史的辨證統一,無比宏大的規模使得小人物產生了種種混亂的幻覺。小人物沒有能力飽覽《紅樓夢》所勾勒出的壯麗景象,就認為所有這一切均出自幻覺。小人物在猝然接觸《紅樓夢》之前沒有做好必要的思想準備。他們沒有辦法相信自己在無所措手足的情況下遇到了多麼龐大的建築。他們一下子掉進《紅樓夢》的建築中,再也沒有能力自拔,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連自己也難以相信的幻覺。對於這些小人物而言,《紅樓夢》不僅是夢,更加是永遠也不能甦醒的噩夢!曹雪芹巨人般的力量,在這些小人物的喃喃夢語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但是不能因此就說《紅樓夢》僅僅是一部「反對」儒學的著作。這樣的作品在古代不是沒有,但如果僅僅從這個角度來瞭解《紅樓夢》就顯得是過於狹窄了。的確,深為儒學所苦的讀者一定能夠從書中得到大量的樂趣,但是我們畢竟要開拓視野,要指出,《紅樓夢》不僅是「破」,而且是「立」。特別是它破天荒第一次明確地確立了「法家」的「正統」,這的確不是每一個讀者都注意到了的事情。

《紅樓夢》是中國兩千歷史的總結。同時也是對這兩千年思想的一個總結。我們難道要把《紅樓夢》當作「哲學史」來讀嗎?當然不是:

「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

《紅樓夢》的寫作意圖至此就很明顯了。曹雪芹高度概括了中國自秦[9]以來的政治文化歷史,加以感性的概括,將之放在「大觀園」之中加以藝術的再現。所以我們可以把《紅樓夢》當作歷史來讀。但不是某朝某代的歷史,如異族入侵的歷史,而是一般的歷史,是兩千年的歷史。《紅樓夢》就是要證明這兩千年歷史的內在必然性。同樣,關於這一點,曹雪芹也說得非常清楚:

「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

如果把這段話稍稍加以引申,不難看出,曹雪芹並不是如人們一般所想的,是歷史虛無主義者;相反,在曹雪芹看來,所謂的「正史」,不過是些「野史」。而野史的起源,不過就是儒家的《春秋》罷了。這些「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當真是壞到了極點。同樣,毛主席也認為,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      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莊 流譽後,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

這樣就不能再把《紅樓夢》當作一般的描寫「性文化」或者是例如什麼「排滿」,「婦女解放」之類[10]的小說來欣賞了。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作品中存在很濃重的宗教宿命色彩。就宗教信仰而言,似乎很難看出曹雪芹信奉什麼教。據說曹雪芹與當時的僧侶來往密切。然而即使這樣,也很難說作者信奉佛教。其實恰好相反,在作品中,曹雪芹表現出對佛教並不尊重。例如一開始就是葫蘆廟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地方。賈雨村就出身於此。顯然,葫蘆廟以及廟內的小和尚不具備更多的正面色彩。

然後是鐵檻寺,饅頭庵這樣的宗教場所。而在饅頭庵內,秦可鯨、智能、賈寶玉、王熙鳳、老尼姑都有不俗的表現。這也不能說是佛門的光彩。後面又有水月庵。賈寶玉說庵裡的洛神純屬虛構。在續書中,這裡也是賈芹的得意之處。就連大觀園裡妙玉的櫳翠庵看來也不是什麼乾淨的地方。

佛教是這樣,道教也差不多。這裡不需多述。

總之,在《紅樓夢》中作者就是要告訴讀者,這個社會已經腐朽透頂,沒有所謂「乾淨」的地方。宗教世界已經成為現實世界的陳腐補充。

換一個角度,作者比較推崇的不是現實世界的宗教世界。作者對於遠離紅塵喧囂的精神世界似乎別有垂青。如賈寶玉、林黛玉出身之處大荒山、青梗峰這些地方。

在作品中,兩個世界交叉出現,的確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甄士隱、柳湘蓮出家。賈瑞的風月寶鑒。特別是賈寶玉被饜,精神世界的代表居然橫衝直撞,直入紅塵深處,當著所有迷失於物質世界的人說了很多「瘋話」。作者大膽潑辣之筆不禁令人拍案叫絕。

作為一名中國古代學者,曹雪芹所接觸的宗教主要是佛教和道教。雖然在康熙年間基督教已經傳入中國,後來的「太平天國」也以「上帝」相號召。但是一般來說,在《紅樓夢》中似乎沒有涉及到基督教。如果有學者能夠舉出實例反駁這一論斷,筆者實不勝感激之至。

在宗教之前,故事的發源又是上古時代的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傳說。

這裡有必要對這個問題稍稍多說幾句。每個民族,或者說每個歷史悠久的民族都有屬於自己的神話傳說。比較著名除了中國的傳說之外,還有印度的、埃及的和希臘的等等。但是最發達的,據我所知,是希臘的神話。另外,北歐也有屬於自己的神話。其實關於各個民族的神話,本身就是一門專門的學問。這裡主要談談我國的有關內容。

按照基督教的說法,世界是上帝在七日之內創造的。

中國古代神話的創世界過程比這稍微麻煩一些。讓我將之稍做整理,如有不妥,敬請批評。

1.         先是盤古開天闢地。天地山河日月星辰生。

2.         然後是女媧造人。人生。據說同時女媧還創造了大量的動物。母系社會開始。

3.         然後是伏羲時代。伏羲神,如果沒有其它的說法,就是從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過渡的一個代表。恩格斯說,在希臘神話中,這個時代是由智慧女神雅典娜的一票開始。但是在我國神話中,這個時代由伏羲神獨立代表。

這樣說是有道理的。伏羲神的形象已經非常確定,這是圖騰崇拜高度發展的產物。另外,伏羲本身是兩性同體。據說還是兄妹。第三,與盤古、女媧不同,伏羲享有比較確定的世俗領袖地位。

4.         接下來才是黃帝、炎帝的時代。這是真正國家制度的基礎。黃帝通過戰爭,而不是通過血緣確立他的權力。這是真正國家暴力機器的雛形。

5.         後面的內容就沒有什麼不一樣了。眾神的時代。好像《史記》是從黃帝開始寫的。

這樣大致可以瞭解《紅樓夢》所選這個神話作為開始有什麼不同。最簡單來說,不過是照顧全文,為後來的女性世界做一鋪墊。

從另一方面來說,在女媧之前,沒有生命,而在女媧之後,父系社會代替了母系社會,又與賈寶玉的世界觀不太協調。

但是請等一下,我的確從這裡得到了一些啟發。我下面所說的,有可能被人認為「太懸了」。人們不認為曹雪芹會設計的如此周密。恐怕會是我的杜撰。對於這個責難,我要說,這裡的研究至少還是以歷史和作品本身為資料,建立在合理的推論之上。如果要說胡謅的話,當今紅學恐怕杜撰的也太多了呢!可以說,除了《紅樓夢》前八十回,杜撰的也太多!又何必斤斤計較哉!況且連我都能夠想像得到,又憑什麼說曹雪芹沒有考慮到呢?

這裡要說的是有關從女媧到伏羲這麼一個過程。

首先看看中國古典哲學的基礎是什麼?絕大部分沒有這個方面知識的讀者恐怕難以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就是大量專門研究這個問題的專家學者,又何能回答的出來呢?

簡單地說,我國古典哲學的基礎是老子的《道德經》。當然,要系統地論證這個命題,恐怕要涉獵諸子百家的經典,然後寫一部《中國哲學史》才行。但是這裡不能這麼麻煩了。就是比較有條理的理解《道德經》也不是什麼輕鬆的事情。我在這個方面作了一些工作。正是由於我做了這些工作,才使我得出這樣的結論。

為了比較簡單地說明這個論點,讓我從各個流派分別開始。與老子學說最近的是「道教」。但是其實「道教」只是老子、莊子學說的一個分支。而且是比較下乘、流於邪辟的發展。特別是後來盛行的房中術、煉丹等等。老子、莊子很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順其自然」,而這些卻是畸形縱慾。

而道教之所以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可以說全是佛教的貢獻。前面已經說過,古代就是佛、道兩家。有人加上「儒」,一點也不科學。儒似乎不能算是宗教。

早在佛教進入中國之前,道家思想一直佔據統治地位。在晉代,也就是所謂「玄」。這個時候,佛教開始傳入。開始之時,佛教的地位很低,只能通過巴結當時的士大夫提過自己的地位。而士大夫都信奉道家思想。所以佛教徒也得跟著喝酒。而且往往喝的一塌糊塗。這就是說,信奉清教徒式生活方式的佛教徒不得不跟著縱慾。佛教大發展的時候是晉之後。佛教徒借口能夠保證國王的地位和財富來兜售他們的信仰。上當最深的似乎是梁武帝。

佛教在唐代取得一個大發展。而完全屬於中國的佛教則是所謂「禪」。禪教已經吸收了大量的道家觀念。可以說已經盡善盡美地完成了佛教具有中國特色的宗教事業。如果讀者有興趣,可以把禪教與其它的佛教流派,如原始印度佛教,剛開始流入中國的佛教,以及目前流行在東南亞一帶的佛教加以對比,就可以看到,禪教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吸收了一些道家、道教的觀念。

在《紅樓夢》中,佛、道合流,居於相同的地位。

但是這裡還是存在一個小小的區別。對於佛教來說,任務在於「普渡眾生」。即所謂「濟世」。與之相對,道教更加強調現實世界的虛幻,為此道教採取「縱慾」的方式。例如警幻。也就是說,道教是「出世」。在《紅樓夢》中,引人看破紅塵的都是道士。而跑到紅塵中指點迷津的又往往是和尚。

除開宗教,古人的哲學也是以《老子》為基礎。

法家學者本身都非常熟悉道家理論。早期的法家言論往往同時也是道家的。韓非子就鑽研過《老子》一書。這就是說,法家學者公開承認自己的理論基礎是道家,是老子。

而墨家就稍差。墨子原來是個儒家弟子。後來自己離開孔子的範疇,獨自開創一個思想派別,這也的確難能可貴。但是從墨子那裡還是能夠看到大量的道家痕跡。墨子搞所謂「封建迷信」那些東西,遠超出其他學派。對於這個桀敖不遜的學派,其它的學派一概採取否定的態度。莊子反對墨子的小集團傾向,莊子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韓非指責墨派崇俠尚義,法不能禁;而孟子則指責這個學派是「禽獸」等等。

相比起來,距離道家思想最遠的似乎是儒學。但是老子似乎不這麼認為。老子說,孔子的道德學說是他的學生。「孔德之容,唯道是從」。仔細比較一下,還是要說,儒學的基礎是道家。

正是這樣基於道家思想的獨特體系,構成我國古代上層建築的思想基礎。正如讀者在《紅樓夢》中所看到的,這個體系被概括在「群釵」之中。「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這個體系的特點,強調個體的獨立判斷。個體彼此之間由僵死的道德教條維繫而缺乏有機聯繫。是沙粒般的同一而不是混凝土般的統一。是外在的拼湊而缺乏內在的協調一致。每個人都為自己獨特的利益奮鬥,沒有全盤的考慮。這是一個內訌的體系,表面的繁榮。建立在沙基之上的建築,隨時面臨土崩瓦解的危機。

這樣一來,批判的矛頭就主要指向所謂「儒家」了。因為儒家的理論一直被官方奉為國家學說的經典。最後我們集中地考察一下這個問題。

首先從正面說,儒家沒有教導人民姦淫偷盜。多少不是一個直接負面的體系。但是正如黑格爾所說,類似儒家這樣的道德言論,在人類史上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而且據黑格爾說,古希臘政治家的類似言論就遠比孔子要深刻。毛主席也說儒家是「枇糠」。

這裡不準備正面評價這個體系。我只是說,以上大思想家的評假是有道理的。道德修養是一個人最基礎的而不是最終的事業。對於個人來說,最崇高的事業當然要與集體相關,要擺脫個體的束縛。所以古往今來的大思想家,例如黑格爾認為,為民族做些什麼是最高的。而馬克思則說要為全人類做些什麼等等。

儒家與此恰恰相反。儒家竭力從私人的角度來理解屬於集體的事業。儒家認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的觀點是說,如果你還不能管好你自己,又怎麼能夠治理好國家呢?這個形而上學的推論的確很狡猾。但是問題剛好在於,即使你能夠很好地管好自己,就能夠治國了麼?這顯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但是儒家強調,這是一回事。概括地說,儒家的荒謬性也就在這裡。儒家特別推崇什麼「太和元氣」。準確地說,這個「元氣」也就是私人、個體的一層胎膜。只有克服了這層「胎膜」,突破了儒家所強調的「元氣」,才能擺脫個體的狹隘性,走向理性,走向類,從而在更高的層次上實現自我。

對儒家學說的最一般的批評也就是這樣了。因為這個學說本身沒有什麼難以理解,過於複雜的地方。總之,儒家的全部問題就是一個「私」字。離開了這個「私」,儒學也就沒有什麼合理性了。雖然我們看到,這個「私」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儒學的錯誤在於過分強調這個「私」,把「私」絕對化、神聖化了。所以墨派就針鋒相對地提出一個「兼」字。而這個「兼」,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有「公」的意思。至於在私有社會中,「兼」一共能夠達到什麼程度,這就不是這裡的任務了。

下面看一看儒學的歷史。

這裡一直在說的,儒學,其本來的意義,也就是「學者」的意思罷了。至於這個名詞如何成為某一個學派所「專有」,我個人認為,這裡面還是有「歷史的誤會」的。例如我們在《莊子》中可以看到這麼一段: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履者知地形,緩佩  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

大意不過是說,魯王問莊子,我們魯國這麼多的儒士,沒有同意先生觀點的。莊子說,你們魯國根本就缺少儒士。魯王說,我國全國上下都穿儒服,怎麼說少呢?莊子說了一大套儒者的標準,最後與魯王打賭,您不妨頒布一條命令,凡是不符合儒者標準而穿儒服的,其罪處死。魯王照辦。然後魯國沒有人敢穿儒服了。只有一個人,不僅敢穿,而且就站在公門之外。經過魯王測試,完全符合標準。莊子說,你們全國一共才有一個儒者,又怎麼說多呢?

以上引的一段不外是說,至少在先秦,「儒」不是專指一個學派。孔子稱自己的學說是「丘門下」,其他的學者稱儒家是「孔學」等等。至於後來之所以孔子成為古代知識分子普遍承認的「聖人」,這似乎還有一些其它外在的原因。例如儒學的要求很低,易於被接受等等。後面就這個問題還要進一步加以討論。

說來好笑,儒學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得了,就如同儒家弟子所吹噓的那樣。基督教、回教、佛教的創始人都有一個非同一般的來歷。穆罕默德,釋迦牟尼似乎都是貴族。基督耶穌好像也是從一開始就以救世主的身份活動。

但是毛主席說孔夫子早年做過各種雜役,甚至做過輓歌郎(?),吹吹打打,不是特別得意。按照賈雨村的說法: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餘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

按照這種說法,孔子生在「無義戰」的亂世,應該是「應劫而生」了。相反倒是秦始皇、曹操這樣的「修治天下」的人物是「應運而生」的大仁者了。[11]

孔子一生不得志。在其身後,儒教幾絕。幸虧後來又有孟子把儒家觀點推上一個新的高度。孟子的確提到了一些與眾不同的觀點。而孔子與孟子的關係,頗有點像古希臘世界中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之間的關係。

至於在孔孟之後,儒學是否還有什麼質的發展,這倒是很令人感興趣的事情。一般來說,對前人著作的註解似乎還不能算作獨立的思想體系。要說是同一個體系的補充和發展似乎還是比較合理一些。

漢代的儒家學者只是制定一些有關國家禮儀方面的事情。國家哲學還是更加傾向於道家學說。以後一直到宋朝,在這期間最興盛的反倒是佛教。宋朝的程朱理學的確是取得了官方哲學的地位。嚴格地說,儒學的官方哲學地位,要說從宋開始似乎更加確切一些。關於這個理學,歷來的反對意見也確實是太多了。這裡先不反對這個學說。上面關於儒學的一般性質的批評,也完全適用於理學。但是並不完全適用於道、墨、法、佛這些流派。

理學的主要敵人就是所謂的「啟蒙思想」。這是從王陽明學說開始的一個思想運動。王陽明學說與程朱理學處於一種對立之中。而這種對立也就是《紅樓夢》中所揭示的林黛玉與薛寶釵之間的對立。理學強調「聖人之言」,王陽明學說強調「心外無物」。但是雙方的基礎都是孔孟之道。其實這樣的對立不過是孟子與墨子之間的對立在儒學範圍內的重演罷了。不過看起來最後還是程朱一派(墨派)佔了上風,獲得國家的支持。

正如《紅樓夢》中所說,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只要有程朱理學,心中的「魔」,王陽明學說就不會消失。外在的束縛越大,內在的懷疑與反抗也就越大。實際情況也是這樣。例如清朝皇帝在追求性解放方面,不論是獲得的成就,還是付出的代價,一點也不必他們的前輩,明朝前輩要差。

可以看到,儒學似乎分為三個歷史階段比較符合歷史。也就是先秦的原始儒學,漢儒,以及最後的宋儒,也就是所謂的「理學」。漢儒有什麼獨特的觀點,有什麼流傳後世的經典作品,可以說,我不太掌握情況。至少宋朝的朱熹一上來就給程氏兄弟大吹法螺,胡說什麼這兩兄弟直接繼承孟子的道統云云。

總之,儒家弟子歷來不是什麼特別有顧忌的學者。特別是在他們最重視的所謂「道統」方面,幾乎是亂七八糟。按照朱熹的說法,秦以後,宋以前的一段時間裡儒學就一點地位也沒有了?雖然在這段歷史時期儒學沒有獲得國家的全力支持,但是也沒有成為官方禁止的學說。唐玄宗還給孔子寫了一首詩。其實在孔孟的時代,儒學的地位更加低。

漢朝的董仲舒鼓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於是不是「獨尊」起來倒是次要的事情。孔子之所以不斷在歷史下降的時期被當作救命草來使用,這與其倒退保守的內在精神是一致的。我們現在之所以往往覺得中國的文明歷史同時也是儒學的歷史,也與建國不久,幾百年的下降趨勢所造成的陰影仍在這樣的歷史文化背景相關。如果再過二三百年,恐怕人們就能夠對這一學說持客觀的態度了。

《紅樓夢》反儒,但主要是反對在明、清之際的「理學」。賈寶玉、林黛玉等人甚至運用原始儒學,也就是孔孟直接反對當時風頭正勁的朱熹這些大儒。

比較理學與原始儒學的異同,可以說,如果有興趣,不妨做一下這個方面的工作。但是這裡就免了。我們只要知道,曹雪芹是所謂「法家」,不僅反對儒學,而且反對所有的道德哲學,如墨、道、釋這些唯心主義派別。

據說在這些派別之外,還有一個所謂「陰陽家」。也就是賈雨村、史湘雲長篇大論的那些「正邪」,「陰陽」等等。但是這個派別似乎是從道、儒兩派中演化出來的。不用說,這些道理在曹雪芹看來,也不具備什麼可靠的意義。誠如賈雨村是「胡謅」人士一樣。

神譜

認為《紅樓夢》並非是單單對儒學的批判,這是完全有道理的。儒學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所以甚至很難說,什麼是儒學,儒學是什麼。

孔子提到了一些範疇,如「仁」,「禮」等等。但是大家看到,孔子沒有給出這些舉足輕重的範疇的定義。儒家弟子歷來相信孔子是「至聖先師」,千古不二出的大聖人。諸如亞里士多德、黑格爾和馬克思這些人就是給他老人家提鞋也不配。正因為如此,儒學的不清晰,弄不明白也就不是孔子的責任了,這是後人智力發育不全的緣故。儒家弟子,其中往往有一兩個比較天真的試圖把儒家學說解釋得明確一些。這就是混亂的原因。

韓非不無諷刺地說,自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分為三。這就是說,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麼道理好講了,大家各執一詞,為了自身的實際利益彼此攻擊。這些傢伙就是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顯學」。

所謂「顯學」的爭論和其存在的歷史一樣久遠。一會這麼說,一會又那樣說,沒有更多的道理好講,最後就歸結到和學說本身沒有關係的其它方面,如是否能夠得到統治者的歡心。例如孟子在明朝就不被看好。朱元璋非常討厭孟子。[12]究其原因,大概是「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樣的話。

孟子的主要敵人,墨子本來也是儒家。只不過在儒家內部鬥爭中走得太遠,以至於獨自成立了一個派別。應該說,在墨子那裡,孔子的痕跡還是比較明顯的。例如這兩個人都反對多說話,主張務實等等。孟子雖然是孔子最傑出的繼承者,但偏偏他最喜歡高談闊論。據說「墨辯」也非常有名。但是不是就把孟子難為住了呢?孟子得意洋洋地說,他已經把楊墨學說象驅逐洪水猛獸一樣永遠地埋葬了。那麼當朱元璋像驅逐洪水猛獸一樣把孟子驅逐之後,是不是就意味著墨子在某種程度的復活呢?

如果比較深入地討論一下儒學的發展就可以看到,宋、明理學的確已經離開孟子很遠了。儒家的情況就是這樣。除了孔子之外,它的偶像不斷地發生變化。比較明顯的例子是唐朝的韓愈。這個人一直以捍衛「名教正統」自居,排斥佛教。但是理學卻並不排斥道教和佛教。相反,理學奠基人朱子認為,佛老之說過於高遠,不如理學「經濟適時」。可見,理學家把儒學當作佛老的「大眾普及版本」來對待。

理學其實已經背離了孔孟所鼓吹的「中庸之道」。這是理學的一個重要的特點。佛老哲學構成了理學的真實的哲學基礎。而儒學,歷來都是以所謂「聖人」的言行作為標準,缺乏說服力。關於這個弱點,理學時代的人們也都知道。賈寶玉乾脆認為這些東西純屬虛構。

理學存在的唯一基礎就是它的官方哲學地位。如果不是小流氓朱元璋確定八股文是什麼科舉的範圍,恐怕很少有人會去忍受理學的折磨。所以可以說,裝模作樣的理學的存在基礎不僅與「理」沒有關係,而且與「學」也沒有關係:其基礎就是朱元璋,小流氓。

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煊赫一時的理學的基礎原來不過是流氓,這對於進一步理解曹雪芹對當時社會的針砭具有重要的意義。

在我們進一步比較詳細分析其他主要人物之前,首先應該對於所謂「金陵十二釵」有一個理性的認識。但是就是這個工作也是在這裡第一次被提到。紅學家們一般認為《紅樓夢》裡的人物是「天生」而來的,似乎沒有提到這個問題:《紅樓夢》的人物從何而來?或者不如說,曹雪芹為什麼把這些人物安排在「大觀園」中,而沒有把諸如武松、豬八戒這樣的形象放在大觀園中呢?

這個問題似乎是多餘的。但是只要仔細考慮一下就會發現,這個問題絕對是必要的。

例如《三國演義》、《西遊記》和《水滸》這樣的作品,並非作者「原創」。相反,作品的原型已經在民間廣泛流傳,作者只是把這些原始的素材加工整理提煉。而《紅樓夢》就不是這樣。反正直到現在,紅學一致認為,在中國文學歷史上,《紅樓夢》不存在一個先導階段,而是幾乎一下子從天而降。也正是這樣,比較高級的讀者在欣賞之後,不由反問,《紅樓夢》究竟是一部什麼樣的小說?其寫作的目的是什麼?

比較有說服力的說法是所謂「自傳」說。顯然,如果沒有相當的生活經歷,根本就不可能寫出如此絢麗奪目的貴族生活。但是藝術始終是取材於生活,更加重要的是要高於生活。生活只不過是給作者提供有說服力的素材;而作者真正的目的就是運用這些活生生的素材達到其獨特的目的。而這才是真正的藝術!簡單照搬實際,沒有任何藝術的加工提高,就不能叫藝術。

例如有的讀者已經發現後半部的《紅樓夢》在服飾方面的描寫遠比前面要貧乏。因此得

共2頁 上一頁 1 2 下一頁
紅樓夢相關
紅樓夢人物
紅樓夢典籍
紅樓夢大全
古詩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