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賈雨村亂判葫蘆案看紅樓大旨
紅樓夢第四回下半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文字上從賈雨村上任應天府起,到賈雨村洵情枉法、胡亂判結了馮淵、英蓮和薛蟠一案,最後將門子遠遠發配了為止,短短半回左右筆墨,根據小說表面結構來看,這段情節既按下寶黛、了結雨村,並且起到了示四大家族、出寶釵,以及引回英蓮等作用,從小說情節的巧妙和一筆多用的效果來講,是相當精彩的一段。但是,如果進一步細究這樁案子本身的內容以及脂硯齋在此處作出的一系列評語,卻又分明可以發現紅樓夢一部大書的些許脈絡,這就不能不讓我們對這一段文字加以重視。本文將從賈雨村、薛蟠、葫蘆廟裡的葫蘆僧以及甄士隱、甄英蓮、馮淵之間的關係出發,看看這段文字是如何將一樁影響全書的大案依樣畫葫蘆到這一段葫蘆案中的。
大家都知道,全文最初的兩個人物最能體現全書宗旨的關鍵,這兩個人物便是甄士隱和賈雨村,從脂批的諧音法我們很容易知道,「真事隱去,假語存焉」是全書寫作的一個基本手法,如果沒有這兩個人物以及脂批的提示,我們便不可能揭示紅樓夢背後所隱藏的歷史史實,這應該算是作者有意提供給讀者的第一把鑰匙。既然這兩個人物是如此重要,那麼他們在小說中的情節也一定對應隱藏了小說背後的主要矛盾,這是順理成章的。那麼,我們先來看看前八十回中與此二人相關的主要情節有哪些,很明顯的是這兩個人的情節卻並不多,甄士隱除在文章開頭有幸見過通靈寶玉一面後,後面只有解注《好了歌》一段是精彩的一筆,而賈雨村的情節則包括風塵懷閨秀、與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護送黛玉入京、以及葫蘆案一段,其後零星地還有強取豪奪石呆子竹扇一案,情節雖不多,細細看來卻都是全書的環節相扣之處——這是因為,儘管這兩個人物很重要,但小說的內容主人公畢竟不是他們,而是寶黛釵,所以他們只能在小說中關鍵處起接榫的作用,而不可能替代表面情節上的愛情主體。
先簡單談一談甄士隱,小說在寫賈府的同時,又在江南虛陪了一個甄家,有賈寶玉的同時又同時安排了一個甄寶玉,如同一個鏡子的兩面,我們說這絕對不可能是作者在故意遊戲他的筆墨。在甄士隱的名字第一次出現時,便有脂批:「真,後之甄寶玉亦同此,不注」,因此不管是甄士隱的甄家也好,甄寶玉的甄家也好,都實際上對應的是作者的真家,作者把一些不會為自己招來禍患的情節放在讀者最熟悉的「假」家來寫,而把真實記錄歷史事實的情節用虛寫隱寫的手法記錄在「真」家身上,例如甄士隱家著火(諧音招禍),賈雨村娶了甄家的丫環嬌杏,甄寶玉家接駕四次以及抄家等情節,都被作者如實地一絲不苟地通過這種手法記錄下來,這說明作者在小說中的確是有所隱的,而且由於隱寫的難度與保護自己的需要,不得不在小說中採取「以小喻大,以家喻國」 的手法,這在脂批中也是有相應提示說明的。此外,在小說情節中也有對應線索加以佐證,比如太虛幻境中的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就非常形象生動地比喻了全書的這種在隱寫過程中「滿紙荒唐言」、「真話偏以假語示人」、「表裡皆喻」 等等特殊而又高明的寫作技巧。
回過頭來再談談賈雨村,雨村姓賈名化,字雨村,號時飛,作者之所以特意讓雨村在開場第一首中秋詩中,便吟出與趙匡胤《吟月》意境相似的欲現帝王飛騰之兆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的詩句,並借士隱之口加以點明,無非是想借此暗示隱藏在賈雨村背後的帝王身份,其實這方面在小說中的證據很多,比如賈雨村任職應天府(取上應天意之意)的名字就很值得深思,如果雨村的原型不是帝王身份,作者自沒有必要在文中處處設立這種看似荒唐無稽之處,讀者可以自思。
賈雨村既然是隱寫的皇上,他所居住的地方自然就應該是皇宮了,由此可以看到,賈雨村一出場寄居的葫蘆廟便很可能是皇宮的隱寫,這裡的葫蘆既可以作宋元時民間俗語中「葫蘆提」的糊塗來講,同時也是胡虜的諧音,同樣是一筆多用。作者用葫蘆廟隱寫皇宮正是為了將自己真家被抄家的原因用暗筆寫出,正是因為隔壁葫蘆廟(清宮)著火(招禍),才殃及了作者的真家,使曹家自此落敗,這便是作者的成書本旨之一,因此脂批才在文中提到甄家在葫蘆廟「隔壁」二字時指出「該二字極細極險,記清」。
既然清宮與作者曹家招禍有直接聯繫,那麼文中賈雨村對甄家的所做所為就一定包含著這災禍的來源,作者在此沒有浪費一點筆墨,就將賈雨村受人之恩不圖報、迎娶嬌杏作妾、亂判英蓮一案一一記錄在案,筆椽之尖厲,可以說入木三分。其中嬌杏一事看似不起眼,實則是全書的另一關鍵之處,被作者在全書中以多種形式反覆講述,可以說是作者一生真正的痛處。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可以從賈雨村吟的一首對聯說起,「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這首對聯同樣具有一聲兩歌的特點,表面上講,是雨村以玉釵等珍物自比,抒發的是一腔抱負和胸懷;而另一方面,脂批中特意點出此處的玉釵不是物,而是人,而聯尾卻分別落在雨村的姓和號上,預示著黛釵背後所隱的人物的最終歸宿是嫁給了雨村所隱寫的皇上。這在文中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作者又要讓這件事在文中有所體現,於是就必須在小說中創造嬌杏這個人物,以她嫁給雨村作妾使這一對聯有所歸屬。嬌杏乃僥倖的諧音,文中另一處與「僥倖」相關之處來自元春製作的燈迷詩,「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該處有夾批,「此元春之迷,才得僥倖,奈壽不長,可悲哉!」,按紅學界周汝昌老前輩的考證,元春省親所用的黃金傘只能是皇后的典制,而不是貴妃的典制,因此元春這個「假」貴妃,實際上應該是後宮之主,這也與嬌杏到了雨村身邊,先是作妾,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後半年雨村嫡妻去世後扶正暗暗相合,可以相互佐證。
賈雨村的脈絡大致梳清後,我們再來看一看這場葫蘆案的幾個主角:
薛蟠,是作者在小說中極力醜化的一個角色,是一個沒有任何專長、缺德少才、無知混帳、橫行無法的紈褲無賴,但從薛蟠的名字以及薛家的由來看,我們同樣可以發現薛蟠的身上隱寫著皇上的身份。首先,蟠意指蟠龍,龍當然是帝王之象,作者在此生怕讀者不去產生這種聯想,特意使薛蟠表字文龍,並在護官符中稱薛家為紫微舍人之後(紫微同樣是帝王的象徵),並用八房分暗比滿清的八旗天下,正是用的以家喻國之法。薛蟠是領取國庫之銀的皇商,而這個皇商又正好是「皇上」的諧音,能說這一切都是巧合麼?小說中借薛蟠的醜態百出,對作者憎恨的對象加以無情的諷刺和嘲弄,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心中塊壘,把自己對皇上的憤怒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作者並不會因此而受到牽連和追拿,這種隱寫的手段可以說已經達到文字功夫的極致了。
英蓮,設言「真應憐」,從身世來說,自小流離失所,被拐子拐去,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好容易遇上馮淵,卻偏偏是個薄命郎,還是被呆霸王搶了去,最後還要在妒婦夏金桂的面前忍氣吞聲,被活活折磨至死,真真應了個「應憐」二字。但作者並不把英蓮的遭際孤立起來看待,從最開始癩頭和尚的點化、眉心的一點胭脂記,都可以隱隱地和寶釵胎裡帶來的熱毒以及黛玉幼年時和尚的度化聯繫起來,更何況英蓮「帶有一些東府蓉大奶奶的品格」,而可卿小字兼美,正是兼具釵黛之美。這樣,名列副十二釵頭一位的英蓮,便或多或少地與釵黛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於是癩頭和尚最初說英蓮「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便不會僅僅是針對英蓮一人而言,脂批對此所發的感慨「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況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寫開卷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託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於一情字耶?」也就不僅僅是針對釵黛,針對大觀園中的一眾女子,而是針對通部小說背後所隱寫的真實歷史人物所發出的感慨。英蓮的遭遇,也就是小說背後真實歷史的縮影。
馮淵,諧音是「逢冤」,脂批稱葫蘆案為冤孽相逢,其中的孽可拆作「薛子」,正是明指薛蟠這個紈褲子弟。脂硯曾在批語中只稱幾個人是情種,除寶玉外,秦鐘的名字本就由此而來,另一個就是這個馮淵。難道在作者和脂硯齋眼中,一個只在別人敘述中出現的小說角色地位會有這麼重要麼,從小說的角度上講顯然是否定的。但是,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上講,如果葫蘆案這段情節的本身包含了小說的整體脈絡的話,馮淵這個形象在這裡的出現就會顯得格外地意味深長,甚至可以說,作者安排這個人物的名字以及出現的形式都是經過精心策劃的,與葫蘆案中另兩個人物的行為一起構成了整個紅樓夢大書的三個真正主要人物的骨架。
葫蘆案的主要案情寫得很清楚,就是馮淵和英蓮兩情相悅,但薛蟠依仗權勢,硬是拆散了這一對戀人,將英蓮搶走,並打死了馮淵。恢復到背後隱寫的人物,則是雍正皇帝搶走曹雪芹所愛,入宮被迫作了貴妃,這個解釋應該是很自然的。聯繫到賈雨村在這樁案中的處理,更可以得出一些其它的隱秘涵義。書中寫門子出的主意,「令他們報個薛蟠暴病而亡」和批斷「薛蟠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淵追索而死」數語,在小說中儘管只是一段掩人耳目的假話,但根據紅樓夢整篇的寫作特點:小說中公開說出的假話,其實正是真話,而小說本身才是真正的假話,是無稽之談。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段話才是作者真正想說的真話——雍正得了無名之病,暴病而亡,而死因卻是由於他奪人所愛,被冤主追索而死——而這裡的冤主,結合整部小說的自傳性,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他不是作者本身。
脂本在葫蘆案結束時有一大段批語,為以上論點可以作為補充和借鑒:
「到此了結葫蘆廟文字,又伏下千里伏線。起用葫蘆字樣,收用葫蘆字樣,蓋雲一部書皆系葫蘆提之意也,此亦系寓意處。本是立意寫此,卻不肯特起頭緒,故意設出亂判一段戲文,其中穿插,至此卻淡淡寫來。」
此處的千里伏線,應指後文書中,工於心計的葫蘆僧將捲土重來,利用葫蘆一案,作為向賈雨村報復的有力武器,賈雨村則將因此扛上枷鎖,薛蟠也將被捉拿歸案,伏法抵命。作者的本意應該是,奪人所愛者必然自食其果,不得好下場,薛蟠死於馮淵一案也就自然是曹雪芹筆下的最終結局。
宋元時民間有俗語「葫蘆提」,意思是糊里糊塗,不明不白的意思,此處放在小說中,當指紅樓夢中所隱之離合悲歡,雖與真事不能完全一致,但卻是依樣畫葫蘆,通篇小說的故事,即是作者依照史實依樣畫出來的葫蘆。小說起用葫蘆,當指第一回在葫蘆廟中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收用葫蘆,則可以推理為以賈雨村因葫蘆案革職定罪、薛蟠伏法抵命結束全書,而葫蘆案中所涉及的案子,如前所述,又恰恰可以做為紅樓夢全書的寓意,這正是作者曹公精心策劃、巧妙安排的結果。由此可見,葫蘆一案,不僅僅是在文字和情節上精彩,而且從小說結構和隱寫寓意的成就方面,都達到了中國其他古典小說所不能比擬的高度,在整個世界小說史上,也絕無僅有,無人能及,稱得上是一次中華民族語言和歷史的完美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