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曹公對黛玉的褒貶
曹翁對黛玉是什麼態度？乍看起來，彷彿是一方面在讚美，一方面在貶低。具體情況如何，我們慢慢分析。
曹翁對黛玉的讚美，有明寫，也有曲筆。明著描寫的地方非常之多，散見各章對黛玉容貌之美，才華之高的描寫。曲筆我也略挑一二說一說。首先是對黛玉的聰慧，在一進府時就進行了不著痕跡的說明。當時賈母問黛玉念何書？黛玉說剛念了《四書》。莫小看黛玉這個回答。《四書》是儒家的核心經典，而且當時科舉考試試題的出題範圍都是從《四書》中找，任何士子，想要有朝一日金榜題名，必須精研《四書》。黛玉進府時才七歲，一個七歲的女孩子，就已經學到了《四書》，彼時比她大一歲的寶玉，還在「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可見黛玉是何等聰慧，何等穎悟。這當然一方面得益於黛玉的天資出眾，另一方面也是黛玉之父林如海思想開通，學問豁達之故。林出海出身探花，本身的學問是極好的。更請了精研儒學的賈雨村為女兒做塾師，對女兒的栽培不可謂不盡力。這就自然而然養成了黛玉一身的詩書氣質，豁達眼光。注意，這種氣質與胸懷，是帶著詩意的人文方面的情懷，而不是注重人際關係的實用處世之道。
在劉姥姥二進大觀園一節裡，作者用劉姥姥的眼睛，又讚美了一回黛玉。彼時劉姥姥進了瀟湘館，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根本沒想到這是一位小姐的繡房，只覺得這裡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可知黛玉不但在進府之前酷愛讀書，進府之後也始終手不釋卷。她沒有科舉功名的壓力，她看書寫詩呤詞彈琴，只為自娛。只因為黛玉在詩書琴曲之中，找到了美的世界。她用詩意的眼光看世界，用詩意的美來陶治性情。
這樣的一個黛玉，如此卓而不凡，能夠與她交流探討的人自然寥寥可數，也難怪她「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第五回）。
曲筆對黛玉的讚美，具體情節還有教香菱學詩一節。香菱是什麼身份？薛蟠的妾，一樣也是姨娘一流人物。但黛玉從沒輕視過她，極度耐心非常真誠地教了又教，絕無絲毫藏私之處。可見黛玉結交人物，第一要求的是氣味相投，要有共同的精神追求，至於身份地位，她並不考慮。
至於對黛玉的貶低。這個話題說來更加有趣。書中第一次開始貶低黛玉，是寶釵進府之時（第五回回首）。作者先用下人的眼光，描述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又說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仔細琢磨一下這段話的內容。黛玉心中的悒鬱不忿之意，真的是因為寶釵比她美，比她得人心才如此的嗎？恐怕不是。黛玉之為人，即真誠又驕傲，她崇尚自然，不願意掩飾心中的好惡。賈府形形色色的下人之中，性格好，心地善良之輩，黛玉自然會善待他們。至於刁蠻奸狡之輩，黛玉怎麼會給他們好臉色看？關於這一點，周瑞家的送宮花一節有詳細描述。寶釵卻是個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物。她習慣的處世之道就是誰也不得罪，不管她內心多麼看不起一個人，她臉上總不會帶出來。這樣自然是眾口交譽，都說她好。在黛玉看來，這就是虛偽。黛玉的不忿，是對於這種虛偽的處式方世的不忿，而不是對寶釵容貌才華的不忿。至於悒鬱之意，恐怕也另有講究。黛玉寶釵，按身份來講，幾乎是一樣的，都是賈府的外親。究起血緣關係，黛玉還更近一層，她是賈母的嫡親外孫女兒。可黛玉進府，是她一個人帶著僕役來的。以林如海的詩書氣質，也不可能給黛玉太多的財物來打點下人。即使有這些個財物，黛玉的個性，也不會這麼做。寶釵就不同，她和母親哥哥一起進府，家裡是皇商出身。作為商人世家，寶釵非常知道人際關係的重要，所以她手頭上必然闊綽，給下人的小恩小惠也很多，這也是她得人心的一個重要原因。再有一層，就是黛玉縱然血緣上更親近，可黛玉之母已經去世，即使不去世，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對賈府的人與事也沒多大影響。寶釵的姑母王夫人，可是賈府正當權的人物。下人們討好讚美寶釵，更多是為了拍王夫人的馬屁。黛玉的悒鬱，恐怕正是因為看明白了這一點，感懷身世而起。
之後黛玉每每因寶釵和寶玉起爭執，最主要的原因，是要求得寶玉在愛情上的認同——這也是精神境界上的認同，倒不是小心眼子，見不得寶釵比她好，非要貶低寶釵不可。但讀者往往沒有仔細體會曹翁之意，在第五回之初就已經給黛玉定性為小性狹隘之人，後面一路錯看下去，也就非常自然了。
同時，作者在第五回回初也說了。因為寶玉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比別個姊妹更加熟慣親密，既親密，就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也是他二人經常鬧矛盾的原因之一。拿這一節來對照我們自身看看，罈子上的女性朋友們，我們和自己最親近的人是否也經常有些小小矛盾，是否因此我們也要把自己定性為小性狹隘之人？（一笑）
在賈妃省親之夜，作者打趣黛玉，說她安心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結果未嘗所願。其實這裡頭的幾人之中，寶釵恐怕也是準備大展奇才，壓倒眾人的，只不過作者沒有明寫罷了。實在也不能明寫，這一明寫就和寶釵所崇尚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相悖了。
而後面賈妃的賞賜，唯獨寶釵和寶玉的賞賜是一樣的。聯繫上下文看來，彷彿也與考較詩才有關聯。黛玉存心大展奇才，結果奇才沒展開。寶釵不顯山不露水，卻獨得賈妃青睞。這麼看來不止是賈府下人喜歡寶釵，賈妃這麼高級的人物，也特別鍾意寶釵，可見得寶釵就是比黛玉高一等。
其實不然。關於詩才一節，作者曾借賈妃之口說了這樣一句話。「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第十八回）此處可知，賈妃對黛玉的詩才也十分稱賞，而且將之並列於寶釵。而後面給寶玉寶釵一樣的賞賜，其實更多的是對賈妃對寶玉擇偶的一種暗示。寶玉作為榮國府的主要繼承人之一，又是賈妃的親弟弟，他的婚姻大事賈妃不可能不關心。相信賈母和王夫人各自對賈妃提過自己中意的人選。賈母中意黛玉，王夫人中意寶釵。賈妃此行，考較諸姐妹的詩才，更多的意義是幫弟弟看一看哪個更適合給賈家做媳婦。賈妃的考評結果，估計是覺得哪個都不錯。但基於親緣關係，寶釵是姨表親，又是王夫人的人選，人脈上優於黛玉，寶釵的家境也比黛玉要好，所以賈妃最終選擇了寶釵，這種選擇，不是單純品評人品才華，更多的是附加了利益方面的考慮。但賈妃也不願意過違賈母之意，所以這裡只用賞賜來暗示她對寶釵更滿意，而沒有直接下一道旨意令寶玉娶了寶釵。
緊接著元妃賞賜之後，就是張道士說親，以及寶玉私藏金麒麟的事情。這三件事的指向，都在黛玉之外。黛玉焉有不鬱結在心的道理。因此她和寶玉大吵一場，又是摔玉，又是絞穿玉的索子，鬧得不可開交。過後兩人和好，寶玉取笑寶釵，黛玉暗中得意——這得意二字，不免讓喜歡黛玉的人自慚，喜歡寶釵的人憤怒。還說不小性兒，怎麼寶玉奚落寶釵，你林黛玉得意成這個樣子？也忒過小人之心了。其實黛玉不是得意於貶低寶釵，而是得意於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寶玉只對我一個人用心用情而已。想開了這一節，喜歡寶釵的雖依舊憤怒，喜歡黛玉的卻可以稍稍抒解抒解。
至於黛玉的口齒刻薄，書中也多有描寫。基本上黛玉的多數刻薄話兒都非常諧趣，機帶雙敲，令人看了只想笑。細一分析，黛玉這些刻薄話兒倒大多沒什麼惡意，只是打趣取笑而已。她的刻薄話也有固定的指向，一是指向她瞧不起的人，如周瑞家的，如劉姥姥，這是真刻薄。另一個，就是指向和她關係親近的人，如寶玉，如湘雲，這都是鬧著玩，沒有惡意。
對寶釵的態度，黛玉前後有個非常大的轉折。開始是戒備，提防，心懷妒忌。後面是坦誠相對，真心實意地敞開胸懷。看書的人多會因此而讚美寶釵的人格感召力。其實，如果不是因為黛玉的真誠與一片癡腸，誰會對一個曾經的敵人，感情上的威脅者而打開友誼之門？最後釵黛的和睦，不止體現了寶釵的大度，更多的體現了黛玉的真誠。
從頭至尾，曹公貶黛玉只有兩條。一是小性易怒，二是黛玉的刻薄。但一細分析，這小性易怒卻幾乎全是對寶玉才發生的，原是情人之間的爭執，兼有感懷身世的原因。所以這一條作為黛玉的性格缺陷就不成立了。至於黛玉的刻薄。此處要注意了，黛玉的口齒的確是刻薄的。但口齒刻薄不代表為人刻薄，這兩者卻是經常被讀者弄混，也不知道曹公是無心安排還是有意混餚大家視線。
黛玉之為人，僅看她老是對寶玉發脾氣，又處處針對寶釵，還經常性拿湘雲取笑，大家難免會以為黛玉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但事實卻不是這樣，黛玉的為人非但不刻薄，而且是非常的友好親厚。例證之一，是紫娟對黛玉的忠。書中處處描寫紫娟對黛玉如何盡心，如何忠義，反倒沒在黛玉如何對紫娟好上落筆。可是這也不難看出。如果黛玉待下刻薄寡恩，紫娟如何能這樣一條心對待黛玉？紅樓裡那麼多丫頭，除了紫娟，有哪一個能對主子小姐感情深到如此地步？第五十七回題為慧紫娟情辭試莽玉。從題目到內容，都可知道紫娟是非常聰慧的女子。要這樣一個聰慧的人物真心以待，只能用同樣的真心去交換。
黛玉為人之好的例證之二，是黛玉和湘雲的友情。湘雲進賈府，從不獨宿。往往不是住在寶釵處，就是住在黛玉處。可見與湘雲最為親厚的人，除了寶釵，就是黛玉。書中多次寫及黛玉和湘雲的口角。殊不知，不是特別親近的人，不可能說話那樣隨便，也不至於鬧那麼多的矛盾。書中曾借湘雲之口多次稱讚寶釵。這非常正常。湘雲父母早逝，寄居人下的日子很是難捱。有寶釵這樣一個姐姐樣的人物對她知冷知熱，關心著意，不感動那才是怪事。而且因為湘雲的處世哲學和寶釵相近，所以她對寶釵的敬佩也是真心真意。但湘雲的天性卻是和黛玉更加接近，這是湘雲和黛玉可以成為好朋友的基礎。她們多次聯詩，多次互相取笑玩鬧，正是真摯友情的體現。
黛玉為人之好的例證之三，是賈母對黛玉的偏愛。前八十回中，賈母對黛玉沒有過一字之貶。因為賈母本來就欣賞有個性的，美麗聰明的女孩子。賈母對黛玉的愛，和對寶玉的愛基本上不差什麼。兩個都是她的心頭肉，都是她的小冤家。設想黛玉果真是個刻薄之人，賈母會喜歡她嗎？劉姥姥游大觀園時，那麼珍貴的紗，賈母都可以拿出來給黛玉糊窗子，賈母對黛玉的疼愛簡直躍然紙上。
至此，曹公對黛玉之貶也真相大白。其實所有的看似貶低之語，只不過是一種更加婉轉的憐惜。整部紅樓中，曹公之最愛就是黛玉。喜愛她的才華，她的容貌，她的氣質，她的心地，她的一切。黛玉是個真正意義上的神仙樣的妹妹，真性真情，出塵飄逸。可惜黛玉全部的美，並不符合當時環境中正統的審美標準。因此曹公也不得不含含糊糊說她不及寶釵，讓符合禮教精神的寶釵居於黛玉之先。但這也只是表面上罷了。事實上，一任它，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我只是，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