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張妙玉」
穿過楊箕村旁的馬路集市,被一擔超行的髒兮兮的塑料大編織袋擦了衣褲,下意識地撣了又撣,心情很惡劣地瞪了挑擔的「破爛王」一眼,恨不得……恨不得怎樣呢?轉念一想,他不就是我的鄉下表兄弟嗎?他們不怕苦不怕髒不怕累、安分守紀,活得最艱難最清白……儘管這麼做自己的思想政治工作,還是厭惡他把髒傳給了我。忽然想到「拾煤渣的老婆子」,想到林妹妹不愛焦大(焦大不愛林妹妹?)的名言。哎,人真的是很難超越「階級意識」的,內心能接納的只能是同一或可能成為同一「階級」(社會大圈子)的人。那麼,張愛玲呢?剛剛讀過一篇關於張的文章。她能愛上一個「破爛王」一樣的人嗎?儘管她標榜「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儘管據說「在張愛玲的世界裡,原沒有世俗理念裡的『是』與『非』」。
很抱歉,儘管「張愛玲熱」席捲國內,有「張迷」宣稱她與千夫所指的漢奸汪偽政權宣傳次長胡蘭成相愛乃至結縭連「白圭之玷」都算不上,連寬恕都是多餘的,並為我等預備了一頂「程朱陸王輩」的霉氣帽子,我還是不肯無條件地膜拜她,甚至壓根兒不相信她與胡蘭成的愛是什麼超世俗的。如果胡蘭成沒有社會地位(權勢、財富、名聲),不是「風度翩翩」,她會愛他嗎?(自古以來,有才華有德行而終身潦倒的人多了!)胡蘭成後來拈花惹草,張愛玲讓他在她與周姓女子之間作出選擇,這個所謂「絕癡念」的人,與一般的女性心理並無什麼不同呀。其實,她的「知音」胡蘭成說得很明白:「她是全理性的,理性到如同數學。」一個「全理性」的人,她對終身大事的選擇能不經過一番世俗的計較?不過,這計較因像大觀園的妙玉一樣「走火入魔」而失策罷了!
朋友間閒談:我常稱張愛玲為「張妙玉」,借用《紅樓夢》中關於妙玉的詩來形容張愛玲:「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其實,這對妙玉是不公平的。妙玉出家既有不得已;終陷泥淖中,也是被強力劫持。可是,誰劫持了張愛玲呢?她只是被自己的某種慾望所「劫持」。雖然世人難免做慾望的俘虜,按照我佛的說法應予悲憐,但畢竟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事。我想,張愛玲其實心裡未必不清楚這一點,晚年離群索居鬱鬱而終,恐怕與這塊心病不無關係。現在「張迷」們硬要為她文過飾非,把她與胡蘭成的孽緣吹成超凡脫俗的神仙眷侶,這是幫倒忙——俗話叫「干屎不臭了,挑開來臭。」
一些「張迷」之所以迷張,是「為著她絕世的才華,美麗如花雨般的文字」。這沒有什麼不可以,人與文本來就不是一回事。晉代的潘岳、唐代的陳子昂都因太熱衷仕進,人品不怎麼樣,但潘岳的《悼亡詩》、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卻是文學史上的名篇,不僅文字好,情感也真摯動人。汪偽政權的頭子大賣國賊汪精衛本人就是大才子,偽滿政權的「丞相」鄭孝胥就是名噪一時的大名士……文學歸文學,人品歸人品。豈能因為愛一個的文字,就「無論他們身為何人」,無論他幹過什麼勾當或有過什麼過失,都百般為之開脫,甚至不惜踐踏起碼的道德準則而為之塗脂抹粉?
有人在評論王安憶的新著《長恨歌》時,將她與張愛玲相提並論,以為是在抬舉她。王安憶說,張只好在文字,而自己關心民族,理想比張更上一層。王安憶《長恨歌》的成敗我不得而知,但我欣賞她對張愛玲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