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夭多因誹謗生」——讀紅札記
晴雯，紅樓三烈女之一。一個作者傾注了無限欣賞、撫愛、痛惜、悲慼之情書寫的人物，一個容貌美麗，品行高潔，蔑視邪惡，沒有絲毫奴顏媚骨的丫鬟，一個遭人疾恨，被惡人饞毀，被統治者毀滅的脂粉英雄，一個寶玉的第二知己……；晴雯在紅樓夢中一共出場二十二次，但卻是刻畫得最為成功的人物之一。讀晴雯的傳記，就是在讀一首哀艷的詩，在聽一支動人的歌！寫晴雯的文字真正是淒艷而又剛勁，飽蘸著作者深情的「情文」！
一．「心比天高」
晴雯雖然出身微賤，不知父母何方，家居何處，自小就是孤兒，被賴大買來後，又被賴大孝敬了賈母，賈母看她長得標緻伶俐，十歲時給了寶玉。從此在怡紅院中生活。她生得十分美麗，鳳姐曾說她：「若論這些丫頭，總共比起來，都沒有晴雯生得好。」又有才幹，知人看事目光敏銳，言語往往一針見血，尖銳深刻，無所顧忌，不計成敗。
晴雯有很強的自尊，雖然處於奴才的地位，但她自己從不把自己當奴才看。與寶玉相處，也持平起平坐的態度，與怡紅院裡的「領班小姐」自己的頂頭上司襲人相處，也從無巴結之意，相反，還會抓住機會曝光她的陰暗，給以無情嘲弄。第三十一回，晴雯換衣服，失手把扇骨子跌折，寶玉因為金釧兒之事，癡看芳官畫「薔」淋雨，回怡紅院又誤踢了開門的襲人，正心情不好，罵她是「蠢才」。晴雯不服，吵了起來。這時襲人說：「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服侍爺的，我們原沒服侍過，因為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窩心腳。』」襲人雖然氣得要死，卻「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這下，晴雯更「冷笑道：『我倒不知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名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襲人和寶玉「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大約就是指和寶玉領略警幻所授之事，隱私都被晴雯揭了，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晴雯與寶玉間的這場衝突，本來沒什麼，正說明寶玉對晴雯從不拿主子的架子，所以晴雯才敢於表示氣忿和不服，而不是低眉順眼，連忙罵自己「奴才該死」！襲人以「我們」的口氣勸解，無疑是以寶玉的姨太太自居，儼然半個主子了，晴雯哪會服氣？所以一陣猛烈的投槍般的攻擊令襲人無地自容；絲毫也沒有曲意逢迎之態。
晴雯總是捍衛自己的尊嚴，從不向權勢和淫威屈服低頭。王善寶家的是大觀園裡最能狗仗人勢的悍奴。平時不是「告倒」這個，就是貶抑那個；在王夫人面前凡是「不睦」的，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看探春是庶出，連探春都敢侮弄。「秀春囊事件」後，她挑唆王夫人抄檢大觀園，在王夫人面前公然饞毀晴雯：「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從王善寶家的這番話中我們不是可以讀出晴雯的性格中絲毫也沒有阿諛逢迎，妥協屈服、逆來順受、忍辱偷生等等的奴性嗎？晴雯的行事為人確實如此。她連襲人都不去巴結逢迎，更遑論王善保家的。因了王善保家的誣告，王夫人把她找去，噴髒濺垢地辱罵她一頓，完全莫須有地說晴雯：「好好的寶玉，……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面對王夫人的淫威，晴雯只說了一番有理有節的辯詞，既不卑也不亢，凜然保衛了自己的尊嚴。接下來的抄檢大觀園，晴雯心底受辱被冤的憤怒火山終於爆發了：「到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麼不打開叫搜？』……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往地下一倒，將所有之物全都倒出來。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兒，便紫漲了臉，說道：『姑娘，你別生氣。我們並非私自就來的，原是奉太太的命來搜察；你們叫翻呢，我們就翻一翻，不叫翻，我們還許回太太去呢。那用急得這個樣子！』晴雯聽了這話，越發火上澆油，便指著他的臉說道：『你說你是太太打發來的，我還是老太太打發來的呢！太太那邊的人我也都見過，就只沒看見你這麼有頭有臉大管事的奶奶！』」心地純潔卻無端被疑，晴雯豈能不怒？所有的丫頭都低眉順眼，乖乖打開箱奩讓查，只有晴雯敢於反抗。晴雯不是小姐，要是小姐，我想，她抽起王善寶家的耳光怕會比探春那一掌還響亮。即便如此，但那「豁啷」一聲和嚴詞斥責也足以與之媲美了！
晴雯還是個不食嗟來之食的人，是大觀園眾丫頭裡最有骨氣的少女！墜兒偷了平兒的手鐲，晴雯火冒三丈，登時叫把她攆出去，因為墜兒丟了窮人的臉。秋紋有一次炫耀王夫人給了她兩件舊衣服，晴雯知道王夫人曾把新衣服給了襲人。她對正在洋洋得意的秋紋說：「呸！好沒見過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
晴雯真是有志氣也有骨氣！
二．「多情公子空牽連」
晴雯與寶玉之間有一種平等的無私的純潔的但卻是深切的感情。寶玉平等友好欽敬晴雯，晴雯理解忠誠友愛寶玉。
晴雯像黛玉一樣從不規勸寶玉讀什麼勞什子書，從不像襲人那樣苦苦規勸寶玉讀書仕進與賈雨村那樣的官場臭男人打交道學習仕途經濟。這就像黛玉一樣贏得了具有反叛性格的寶玉的尊重，很容易被寶玉引為知己。一次，寶玉剛要睡覺，小丫鬟跑來報信，說明天賈政要「盤考」寶玉的書。寶玉聽信連覺都不敢睡了，臨時抱佛腳，連夜溫書。寶玉的心偏又專不到書上去，襲人麝月急得不得了，求寶玉好好讀書。此時晴雯正和她們相反，正尋思著怎樣拯救寶玉。「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個注意，好脫此難。」正好，春燕秋紋喊道：「不好了！一個人打牆上跳下來了！」晴雯計上心來對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嚇著了。』這話正中寶玉心懷。」很快，消息便通過上夜的傳播開來。晴雯又說寶玉已經嚇得「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賈母聽說寶玉被嚇著了且嚴重，賈政對寶玉的「盤考」自然就流產了！晴雯使寶玉躲過一劫。
寶玉有叛逆性格，晴雯同樣也有，晴雯的叛逆就是反奴性，求平等。這當然會得到寶玉的讚賞。「撕扇子搏千金一笑」就是叛逆公子與叛逆丫頭的美好的「二重」唱。
平時，晴雯和寶玉也是互相關心互相愛護的。這種關心和愛護，兩個人都沒有摻雜任何私心雜念。不像襲人對寶玉的關心愛護有非常明確的目的：就是最終當上姨娘。晴雯病補雀金裘，寶玉對醫生給晴雯下的藥方子親自過問；深秋的夜裡，晴雯怕寶玉凍著為寶玉掖被子，寶玉體貼的渥渥晴雯冰涼的手；這些生活故事都證明寶玉與晴雯之間有深厚的友誼和互相呵護的深情，但卻沒有男女私情……
當晴雯被以「勾引寶玉」的罪名逐出大觀園孤獨的爬在一領破炕席上等待死神的降臨時，才知道自己的最大遺憾。她問寶玉：「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好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麼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今兒既擔了虛名，況且沒了遠限，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臨終，這位冤屈的少女只能鉸下自己的指甲和貼身的小襖\留給自己的知己寶玉！讀《紅樓夢》讀到這裡，相信凡是讀懂晴雯的人都會為晴雯的這一遺憾這一舉動一灑理解同情悲慼之淚吧！
三．「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晴雯之死是非常悲慘的。寶玉來到晴雯的住處，他看到：「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爬著……，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寶玉「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輕喚兩聲。」晴雯「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得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拿只碗唰去油腥氣，倒了半碗茶吊裡的水，嘗了嘗，「並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遞給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了下去。」
晴雯在賈府雖是奴才，但卻是在寶玉身邊長大的。在怡紅院裡晴雯也是過著鮮花著錦，飫甘饜肥，衣綾著緞的日子；可是現在，她重病在身，無人照料，其何能堪！怎不令人「心有慼慼焉」！
這個苦孩子連家鄉父母都不知何方，被攆出大觀園後只得投靠姑表哥多混蟲；多混蟲是個「家小不顧」只顧「吃死酒」，老婆養漢都從不管的混蛋！而晴雯的表嫂呢，正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和賈璉也廝混過的「恣情縱慾，滿宅內」「延攬英雄，收納才俊」的燈姑娘！（這個女人把賈府的輩份都搞亂了：「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晴雯從「紅綃帳裡」被踢到了「蘆席土炕」，從寶玉對她知疼知熱到高燒時連半口水也喝不到……；晴雯真正是英雄落難啊！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扼腕歎息，一掬同情之淚！
四．「壽夭多因誹謗生」
晴雯不向王善保家的趨奉，遭到了這個豪奴的忌恨；王善保家的就借「秀春囊」事件利用王夫人生怕寶玉被壞女孩勾引壞了的心理，在王夫人面前肆意饞毀晴雯；王夫人不問青紅皂白就毫不猶豫而又殘酷無情的把重病在身的晴雯「攆了出去」；晴雯的高潔品格叛逆性格受到寶玉的讚賞，兩個人又是那樣互相關心互相愛護，這自然又引起了一心想當姨太太的襲人的妒忌。襲人自然要排擊這個勁敵了。
寶玉是深知晴雯死因為何的。晴雯被攆出去後，寶玉曾問襲人：「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咱們私自頑話怎麼也知道了？」「襲人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襲人是個告密者無疑！早在寶玉被打之後，她就以忠順奴才的口吻向王夫人告密了。為了自己的私情私利，清除晴雯才是開始，以後她還要「擁薛排林」呢！
「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與無窮。高標見疾，閨闈恨比長沙；貞烈遭厄，巾幗慘於雁塞……」「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之有妒？毀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從寶玉泣血所作的《芙蓉女兒誄》的這些詞句中，可知他是深深瞭解晴雯的。他知道晴雯懷冤含屈，稱頌她因卓然「高標」而被疾恨。寶玉理解晴雯的幽怨負屈簡直和漢代的賈誼、王昭君一樣。聯繫直接饞害毀滅晴雯的人，寶玉所指稱的「鬼蜮」、「詖奴」、「悍婦」不就是指王善保家的和襲人王夫人之流以及整個容不得晴雯這樣的「高標」者的那個腐朽的社會嗎？
晴雯死年只有十七歲！
可恨的世俗力量把一個美麗高潔的女孩無情的毀滅了！大觀園裡從此少了一個脂粉英雄！一首哀艷之詩頓成斷章，一支動人之歌遂成絕響！
晴雯之死是在第七十七回。第七十八回，曹雪芹為寶玉擬寫了《芙蓉女兒誄》深情祭奠了美少女晴雯之後不久，這位偉大的思想家文學家也就「淚盡而逝」，陪同晴雯一起去了「離恨天」了！人間容不得「風流靈巧」者，只有仙境能容了！
可是，王夫人王善保家的以及襲人們都勝利了嗎？豈知逼死了晴雯，實際上也在是把寶玉往死裡逼呀！等到另一知己黛玉一死，寶玉便立即給了她們重重的一擊：出家做和尚！
20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