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紅樓夢〉只是一個俗艷的女子 》
題記:日前讀徐晉如君《〈紅樓夢〉只是一個俗艷的女子》一文,頗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讀罷徐文,掩卷唏噓,似乎文氣淋漓,又覺得不著邊際。《紅樓夢》又名《風月寶鑒》,脂硯齋批曰:「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若把此書「當小說鼓詞來看,則大罪過」,雪芹先生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我之罪固不免」,乃「滴淚為水,研血為墨,哭成此書」,其中之「離合悲歡,興衰際遇」,莫不「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
此心此語,如泣如訴,可笑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紅樓夢》自問世以來,觀者多癡迷於正面,稱奇道妙之輩代不乏人,謀虛逐妄之流不絕如縷,「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是題外話,一般讀者可忽略不計!
即便以文論文,在下也無法同意徐兄的觀點,把一篇作品放到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分析,自然是明智之舉,但若因為認定「晚明文化氣脈最重要的特徵是『淫』」(考證中),便斷言「《紅樓夢》一書根本」,即是「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作傳」,未免失之武斷,有一葉障目之嫌!寶玉這個人,老實說我也不甚喜歡,但有如下兩點必須交代:一是作品的價值高低和它塑造的主人公形象好壞並無必然聯繫;二是徐兄實在不瞭解寶玉為人。
賈寶玉儘管「稟性乖張,生性怪譎」,卻聰明靈慧,純良正直,與徐兄所謂「玩弄女性」的「偽貴族」子弟判若雲泥。誠然,「他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但他自己根本沒有排除在外,常因身為「鬚眉濁物」,在姐妹們面前自慚形穢。對於美麗少女的愛戀,寶玉是發自內心的,卻不像世俗之人那樣擁有強烈的佔有慾,而是「發乎情,止乎禮」,比如「齡官劃薔癡及局外」,當他得知佳人已心有所屬之時,了無嫉恨之心,微存失落之憾,頓悟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不可能都達到「情不情」的博愛境地。
至於徐兄所謂:「書中人物這種極度的自戀,其實倒多半緣於作者極度的自卑。」也是沒有依據的!寶玉處處以「女兒」為中心,說他「自戀」,簡直是無稽之談。至於顰兒,風華絕世,不僅艷冠群芳,兼之才壓同儕,卻不幸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為庸脂俗粉所笑,密友情人所欺,此中甘苦,又不足為外人道,則清高自許以持節,孤傲絕塵以抗世,可敬可悲,可憐可歎,豈是區區「自戀」一詞所能涵蓋!
作者的遭遇與心境與黛玉最相契合,「自憐」之心或者有之,「自卑」之論則大謬不然。徐兄以為「他所倚仗以自覺為貴族的,不過是家中的勢位和金錢,而他又沒有足以支撐自己的的強勁生命力」,這樣說曹先生,我除了表示「不可思議」外,鑒於校友關係,還是要說上幾句不敢苟同的話來。
想雪芹先生執筆之初,已經「半生潦倒」,「家中的勢位和金錢」早已成昨日黃花,久經坎坷,慣歷炎涼,到後來「舉家食粥」,為了懺悔己罪,警醒世人,於是「編述一集,以告天下」,「書未成」,「淚盡而逝」!如今三等舞文弄墨之流,尚且自命不凡,想曹雪芹一代文豪,「自卑」又是何苦?!
至於「強勁生命力」云云,豈能苛求古人?曹雪芹不過「三尺微命,一介書生」,且「上賴天恩、下承祖德」,累世簪纓,數朝富貴,難道天賦「革命樂觀主義精神」?!「無為守貧賤,先居要路津」,但若「久居要路津,一旦為貧賤」,卻偏偏屠龍有術,為炊無米,這「強勁生命力」又從何而來?滄海桑田,朝露夕煙,「活著」,已經不容易!
附原文:
《紅樓夢》只是一個俗艷的女子/徐晉如
我讀書一向不肯隨人俯仰,自幼受了先知魯迅的啟發,「中國的書最好一本不要讀」,《紅樓夢》當然也在「中國的書」之列,所以二十三歲以前我沒有讀過它。二十三歲那年,我形成了以生命為核心的詩學理論體系,於是開始讀「中國的書」,讀的第一部,便是《紅樓夢》。此前,我對《紅樓夢》的知識全部來自於京劇,我迫切希望驗證我由紅樓戲而得來的關於《紅樓夢》的一些見解。最終我發現,紅樓戲已經把原著改編得純良得多,已經不那麼卑瑣,不那麼充滿無恥的自戀了,但就是這樣的一部著作,竟然被吹捧為中國古典文學的巔峰,這才尤其值得我的解剖。
我很早就敏銳地感覺到《紅樓夢》與晚明文化氣脈的聯繫。晚明是中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時代,它金粉浮華而內裡虛弱,它極度放縱卻又道貌岸然,它滿口色空理論卻滿足於平庸的幸福,它抱怨理學的不合理卻窒息了真人的生機。這又是一個極度女性化的時代,它對歷史和現實的無盡哀怨和病態依戀荒謬地和平共處。在這種文化氣脈影響下,首先產生了以「水磨腔」為音樂特徵的昆曲,接著,又產生了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作傳的《紅樓夢》。
晚明文化氣脈最重要的特徵是「淫」。不但坊間產生大量的性愛小說與春宮圖,從最能反映國民的集體無意識的音樂上考察,也足以支持這個結論。晚明全民族的音樂是昆曲,而昆曲是典型的「淫聲」。它那雕琢到了極致的綺美與音律上的殘酷節制,達到了「淫」的最高境界:「意淫」。然而,無論是昆曲還是《紅樓夢》,它們的意淫精神都不是自由,而只是放縱。面對社會的專制、道德的窒息,它們無力改變,也不可能改變,它們只有放縱自己的慾望,只有在對於慾望的放縱當中沉淪下去。
《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此段是《紅樓夢》一書根本,也是作者所要表述的終極理想。誠然,單就這一段話來說,尚可說《紅樓夢》還有一些人本主義的思想萌芽。然而,這個為警幻仙子所選中的賈寶玉拿什麼來實踐他的理想的呢?我不得不遺憾地指出,這個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佳公子」,他所希冀的理想的女兒國,其實是建立在極端無恥的心態之下。
賈寶玉曾經用盡騎士般的語言來讚美女性,但是他的對女性的看重說到底不過是極端自戀癖的外化而已。他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而他自己理所當然要排除在外。見到一個與他根本無緣的唱戲的女子,他的泛愛主義就又抬頭了,此所謂「齡官劃薔癡及局外」也。他在見了襲人的兩姨妹子後,也是念念不忘:
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麼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妹子。」寶玉聽了,讚歎了兩聲。襲人道:「歎什麼?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麼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
應當承認,賈寶玉的想法很符合人性的自然慾望,但是,對一個倚仗父祖餘蔭作踐女孩子的男人的自然慾望,我們是否應當同樣抱以關懷?他的行為,究竟是產生超越婚姻的性愛還是讓女性淪落為其洩慾的奴婢?襲人就已經看得很清楚:
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
賈寶玉本身就是寄身於賈府話語權力體系中的一個節點,他不具備足以消解權力、解放自身和別人的力,所以他對女性的追求最終只能是使之淪落為奴婢妾婦。賈寶玉在大觀園擁有絕對的權力,然而這種權力本非根源於他自身的力,不是來源於他激情的衝動,也就毫無偉大可言。尼采認為,貴族具有「征服欲與偉大的愛的貪心」。(見《權力意志》)因此,貴族的愛情必然是持久但不能專一的。然而我們不能從一個人具有「愛的貪心」就反過來推論他是一個貴族。賈寶玉不同於其他紈褲子弟的地方,只是因為他建立了理論體系,他能夠為偽貴族玩弄女性提供詩意的解釋。
必須指出,《紅樓夢》中自戀的並非賈寶玉一人,整個《紅樓夢》的精神就是幽閉並且自戀的。作者特地設立了一個逃避世俗世界的桃花源「大觀園」,滿足於自欺欺人的幽貞情懷當中。即使是《紅樓夢》中還算獨特的林黛玉,我們試看她為《牡丹亭》的感動,是那樣的纖弱和不健康,充滿自戀的情結:
這裡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癡,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閒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癡,眼中落淚。
書中人物這種極度的自戀,其實倒多半緣於作者極度的自卑。因為他所倚仗以自覺為貴族的,不過是家中的勢位和金錢,而他又沒有足以支撐自己的的強勁生命力,只好對自己抱以影戀般的自憐。正像一個優秀知識分子與一個俗艷的女子都會關注個人甚於關注社會,關注人性甚於關注歷史,而他們的生命之間的距離卻無比遙遠——《紅樓夢》只是一個俗艷的女子。
應當承認,《紅樓夢》在抗拒道德這個龐然大物的問題上還是有一些進步的。迄今為止,沒有什麼勢力比道德更加損害人的精神。因為道德的本質就是否定生命,否定人的自然慾望。對於一切價值的重估,首先應當從道德開始。《紅樓夢》之值得肯定的地方就在於此。《紅樓夢》對於道德的反抗不僅表現在對於「世事通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樣的世俗道德的排斥,對於「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這種功利的道德的逃避,更主要的是,它通過標榜「淫」來抗拒整個的道德體系。這不能不歸功於晚明文化氣脈對於《紅樓夢》的影響。
中國歷史上有過四次個性解放期,第一次是先秦,第二次是魏晉,第三次是晚明,第四次則是五四。晚明的個性解放是最獨特的,也是最可悲的。它的解放不是依靠強大的學理支持,不是依靠英雄群體的生命力的光輝,而是依靠正在上升的市民階層的自發要求。這種解放沒有悲劇,沒有崇高,只有虛弱的自戀和沉淪的放縱。《紅樓夢》把這一場注定沒有結果的革命視為一場綺夢,而去緬懷、追悔,並在三百年來贏得那麼多的同情,這說明中國傳統文化是多麼地需要崇尚力的哲學來補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