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紅樓夢》的悲劇性

淺談《紅樓夢》的悲劇性

淺談《紅樓夢》的悲劇性

紅學研究

摘要:本文對文學巨著《紅樓夢》的思想意蘊做了簡要論述,主要從主人公賈寶玉身上所體現出的作者的人生觀來分析《紅樓夢》的悲劇性。本文從三個方面加以論述:一是石頭幻形為人後作為生命體的悲劇性體驗;二是主人公所實踐的以「真」和「情」為主的理想生活方式和現實的強烈對立產生的悲劇性;三是從宗教角度來論述。宗教並沒有使主人公最終解脫,他的出家只是一個無可奈何的悲劇性選擇。

關鍵詞:《紅樓夢》;悲劇性;曹雪芹;宗教;解脫

別人笑我太癡顛,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武林豪傑墓,無花無酒鋤做田。

故事開始於無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本是一塊孤獨而寧靜的石頭,有著悠長永遠的生活,無生命,無慾無求地躺在大自然的懷抱之中,可它偏偏有了「靈性」,「有了感覺,有了情意,有了靈魂……成了人以後便脫離了物,在大自然面前感到了疏離和孤獨。這是一種靈性的孤獨,情感的孤獨,靈魂的孤獨。」於是,這塊石頭再也不能忍受神界的淒清和寂寞,它要用它的靈性去感知這個世界,主動要求下凡紅塵,而經歷了一切生命所具有的種種慾望和痛苦。

大凡一部永垂不朽的文學作品,必有精神境界的審美貫穿於其中。作者所表達的並不僅僅是一個個流於瑣碎的故事,而有深刻的哲學意蘊在裡面,讓人讀後對人生有著深沉的思索,並有一種訴說的衝動。李澤厚先生說過一句話:「關於《紅樓夢》,人們已經說了千言萬語,大概還有萬語千言要說……」從中,我們看到的是入世者的悲哀和出世者的無奈。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也許所有的一切已經凝結在這四句無可奈何的悲吟中了。逝者如斯,時代已經變換,紅樓的廢墟已經無可找尋,然而留給我們的卻是永恆的生之痛苦的體驗。物質的喪失可以再次創造,可是心靈的迷失呢,只能讓我們唱著悲歌感慨滄海桑田。《紅樓夢》的作者以自己的親身經歷訴說了作為人的永恆悲劇。他有著過於敏感的自尊,孤傲的崇高,絕俗的超逸,怪異的性情,是這一個獨特的「我」以對生活的熱情關注,對生死的敏感,對生存的感傷,對真情的追尋,對生命哲理的思索,向人們訴說了心靈的焦灼。然而執著於紅塵生活的芸芸眾生又哪裡會對自我進行思考,失落、感傷、痛苦、孤獨、虛無似乎從來沒有駐足於他們的心間,只因為他們是他們,曹雪芹是曹雪芹。他已將形而下的現實轉為深沉的形而上的思索,他所關注的不僅是個人生活的升沉榮辱、家庭命運的興衰變遷,而是更為闊大的宇宙和人生。

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無法脫離周圍環境而獨立存在。但同時人又是獨立的「這一個」,有著獨特的思想意識,正是這種獨特性決定了他的思維方式和性格。「性格既命運」,而獨特的「這一個」也必然有了區別於別人的人生體驗。魯迅概括曹雪芹「生於榮華,終於零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石頭的生活就是曹雪芹獨特的人生體驗和審美風格的表現,從寶玉身上可以看到作者的精神和生活影子。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只因鍛煉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

石頭如果僅僅作為自然之物,它與人類社會是絕對對立的,自然代表著永恆,同時也是一種寂滅與空無。然而作為石頭本身肯定是意識不到這種狀態本身所凝結的哲學意義,它僅僅是個物。可是當它靈性已通,有了生命和意識的時候,它就有了思維和欲求,從此,它也就陷入了一個無底的深淵。從它有生命開始,它將與痛苦為伴。靈性的石頭在它沒有幻形入世之前,它有著仙的特質,當然感受著仙界的寂寞和孤獨。作為世俗生活像征的「富貴場」與「溫柔鄉」對石頭產生了誘惑,它覺得神不如俗,非要到滾滾紅塵中走一遭,開始了它的痛苦的入世生活。在作者看來,能夠永恆卻空洞的神界生活是應該否定的,然而塵世生活卻「瞬息間則又樂極生悲,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石頭的人生空幻感無疑是曹雪芹內心的自我表現。

頑石因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而成為「詩禮簪纓之族」「溫柔富貴之鄉」的代表的賈府的掌上明珠賈寶玉,開始了他痛苦的人生體驗。「天」是永恆和無限的象徵,無材補天,被天拋棄後脫離永恆和無限而開始一個物質的現實的人生。一切的現實的都是有形跡可消亡、短暫的、有限的,首先他就接觸了人生永遠無法擺脫的生之有限的痛苦,不要說「人生代代無窮已」,作為個體生命在亙古的時光面前永遠是以悲劇形態出現的。人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也注定了人生的苦難與悲劇。在永恆的宇宙面前,人永遠是那樣的脆弱和渺小。「當他被從繁華生活的顛峰拋向蘅門陋巷的谷底後,反而獲得了冷靜而又客觀地回顧這段生活的條件。」目睹身邊大觀園中的美麗少女們「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悲劇命運,他的心靈一次次地被震撼,思考著人的存在。與沒有窮盡的宇宙相比,人不過是紅塵匆匆一過客,就像一粒種子被風吹落,當草木枯黃時,這短短的人生就轉瞬即逝了。每當他想到這些,他就只有「如青煙如夢幻,時而又如急管繁弦似的沉重哀傷和喟歎」了。牽扯他脈搏跳動的不僅僅是家族的盛衰興亡,愛情的悲歡離合,而是從更深層次上人類悲劇的體驗。具體表現在幾個動人的而傷感的畫面上,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埋香塚飛燕泣殘紅」(第二十七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花落人亡兩不知!」字字是血,句句悲音,一個孤標傲世的潔白靈魂的痛苦啜泣。花落殘紅,春歸無覓,這一切讓我們看到時光在彈指一揮間迅疾的流逝。這位與寶玉琴簫和諧,心音之交的知己在污濁的現實生活中感受到壓抑與痛苦,散發出的淒楚哀傷的歎息,此情此景「叫人鄢得不傷悲?」看到這些不禁使寶玉陷入沉思「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寶釵等終歸於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第二十八回),這就是一個被拋入世界的精神漂泊者誤入世界的痛苦體驗。花開花落,月圓月缺,春來春去這些自然的更替,反而能激起人們的生命意識,讓人陷入「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的慨歎之中。這正是在時光、歷史、宇宙滄桑變化面前的困惑和無可奈何的惆悵。(第三十九回)劉姥姥講山野村話,當聽到聰明伶俐的美麗少女病死時,寶玉「跌足歎惜」,並去憑弔。此文寫盡了他的至真至性,卻也有不盡的「物傷其類」的感傷情調,實際上也是他對於生命之美的枯萎和毀滅的哀悼。由花落而想起生命的消逝,對於死亡他也有著獨到的思考,(第十九回)「……只求你們看著我,守著我,等我一日化成了灰——飛灰還不好,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到哪裡去就去了。」(第三十六回)「比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此地,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了河,把我的屍骨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七十一回)「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麼後事不後事!」對死亡的渴求中又有著對死亡的巨大恐懼,對生命的冷漠下又是一顆熾熱的跳動的心,拒絕生活的同時,又有著對它深深的依戀。殘酷、齷齪的現實給人的是苦難,然而寶玉卻深深的愛著它。看似虛無的言語卻流露出對現實中的美好事物的深深眷戀,同時還有對生命失落的悲哀。當想到《莊子》上的虛無縹緲,人生在世,難免風流雲散,「不禁大哭起來」,這其中有多少對生命流逝的無奈和美的消逝的哀傷。他害怕萬物消逝後的寂滅,害怕繁華背後掩藏不住的滄桑和虛無,這和黛玉的感慨是那麼的一致:「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感傷,所以不如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兒開的時候叫人愛,到謝的時候便增了許多的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歡喜時,他反以為悲痛。那寶玉的性情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雖有萬物悲傷,也就沒奈何了(第三十一回)。(第五十八回)寶玉病後看見一株大樹,花已全落,葉稠蔭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小杏。寶玉因想到:「能病了這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得『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二年,便也要『綠也成蔭子滿枝』了」。正如魯迅先生所講的「頹命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亦且屢於『無常』覿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這是多麼強烈的人生無常的孤獨感和時光流逝的幻滅感。

盛筵必散,一切成空,幕落後是空空的舞台和滿目的狼籍,繁華與短暫的歡樂下是掩藏不住的滄桑和空虛。「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若生命在世上萬般皆「了」時依然存在,我不知我該如何去做,去做什麼?當從生活的痛苦中逃離時,卻步入了空虛的深淵。《好了歌》及甄士隱的注無疑概括了「繁華中的衰敗,鬧熱中的悲涼,輝煌中的陰冷。」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寫盡了人們對功名、金錢、權勢、情色的追求都是枉費心力的,這所有的一切在時間的面前是那麼地微不足道,不堪一擊。人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南柯一夢,「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無論是金銀滿箱,還是兒孫滿堂,卻都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當把人生的全部意義傾注於物質生活時,就會迷失自我。當從物質中抽離再來俯瞰自己的現實生活時,就會感到滿懷的空虛和絕望。當一個人從生活的苦澀中品嚐到虛無與絕望的時候,他也就從真正意義上明白了生活,從心顫的痛苦中體味到生活。克爾凱郭爾曾經說過「能否體驗到『虛無』或者說能否使自身處於『焦慮』之中是衡量人是否成為精神性的個體的標誌。」而「精神」正是人區別於物之所在。當他歷盡滄桑回眸一生時,對美好事物的消逝只能有種恍如一夢的感覺,因此也有了如夢方醒的悲哀與怨憤,由此也產生了人生如夢的悲劇意識。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見此支離。醉余奮掃如椽筆,寫盡心中塊壘時。

敦城的《題芹圃畫石》很好地概括了曹雪芹的人格和創作的關係。人應該詩意地、審美地、藝術地生活。《紅樓夢》的兩位主人公就是所有悲苦傷感不得志者的代表,他們的生活是詩化的,審美的,而現實的殘缺讓這種美麗變成悲劇,美得那麼淒然和殘酷。他們的哲學是浪漫主義的,詩意而性靈的人兒在現實生活中卻是那麼地悲慘。他們卻依然堅持對理想人性的追求。他們寧願遠離現實生活的世界而居住在自己構築的完美的精神世界中。正因為人世的虛無和荒謬,他們才會去創造一個理想的、完美的世界棲居在裡面。「在那裡面,他們可以躲避現實的殘酷而只生活在詩和夢裡;他們能夠遠離塵囂活在自己的可能性世界中,這才是真正美學人所尋求的快樂。」「在美學的天空下,一切都是輕快、美麗、轉瞬即逝的。」詩意地生活,詩化一切,尤其是詩化自己的情感。主人公的審美理想主要體現在對「真」的追求和對「情」的崇尚。

1、對「真」的追求在一個身心倍受束縛、壓抑,人格被扭曲,靈魂被掏空的毫無生氣,毫無激情的社會裡,主人公依然保持著對真性情的追求,毫無虛偽的真實人格是建立在自然人性基礎之上的。《西江月》詞曰: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賈政等所謂的道學家就是要扼殺自由的人性,使寶玉們都變成與封建階級道德規範一致的倫理型人格,而沒有鮮明的人性特徵。道學家塑造出的是人類而不是個人。雖然,每個社會都會有要求個體共同遵守的倫理道德觀念,或要求個體意識服從群體意識。可是當這種群體意識僵化腐朽時所出現的對這種道德體系的否定與反叛的力量必然就是積極的。在他們的眼裡,寶玉叛逆與怪僻的作為自然是「古今不肖無雙」。「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年輕的生命奮力從群體中掙脫,守住自我的真實性情,保全了健全的人格,因而也帶著滿腹的不和時宜與社會格格不入。在賈政看來,寶玉似乎沒有事情是做得正確的。

李贄在《童心說》中講:「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雖然寶玉「似傻如狂」,可在那個充斥著虛偽,人性變異的社會中,沒有誰比他更正常的了,唯一能理解他給他以安慰的林黛玉卻也是為社會所不容的。「俗之所愛,因而丑之;俗之所憎,因而求之;俗所疏,因而親之;俗之所親,因而疏之。」這就是他們獨立不羈充滿個性的生活,沒有誰可以改變他們。塵世的生活如曇花,如幻影,當時光飛逝,所能留住的只有內心的真實,所有的物質的一切都隨風而散了。在短暫的時間裡,何苦為了浮名和薄利而執迷不悟,失去人生最美好的真實性情。於是,作者就讓寶玉脫去理的思辯,禮的束縛,性的顧忌,赤裸裸面對活生生的、狂熱的、膽怯的、敏感的、淳樸的我。寶黛生活於個人權利喪失的中國封建文化裡,卻能超越世俗的生活,任心而行,毫無矯飾。他們有著悲哀的情緒,對現實的一切有著清醒的認識,保持著自己的獨立的個性,在對生活的冷淡下卻是一顆火熱的心,他們熱愛生活,愛得熾熱,愛得那樣痛心,容不下一點的卑鄙、骯髒、醜惡、齷齪,就像眼睛中不能有一粒沙子。林黛玉對現實始終是淡漠和傲慢的,最後她淚盡而逝,她的死將對人生的美麗期盼定格為永恆。而寶玉卻在意念中找尋自己所憧憬的一切,內心中保持人格的堅定和純潔。迷津易墜,塵網難逃。在污濁的塵世能始終堅定自己的信念,這又需要很大的勇氣,這也是他們美得崇高之所在。在世俗人的眼中,寶玉是一個十足的「異端」,「一個能自稱和自居『異端』的人,必是一個勇氣十足的強者,當他自覺趨向於世俗所無法理解與認同的價值體系時,他得承受著傳統的、現實的外在壓力,得承受內心舊我、新我分裂的離心力,得承受著在喧囂人群之中卻遠離人群喧囂的無邊的寂寞。」寶玉的充滿個性的獨立的人格和精神追求,獲得了充分地舒展。而只有這樣,在生命本體意義上才會有快樂。寶玉奇異的想法,怪異的行為是不正常的,因為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與傳統的大眾意見是大相逕庭的,然而他果真錯了嗎?只是因為看待世界的觀點和價值觀念不同而已。賈寶玉對異性,對同性,對事對物的愛是真性情的表現,他是至純至美至善的,他的人生是性靈的,他追求一種自由的生活方式,但是這些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只有在精神中尋求安慰,在無拘無束的逍遙游中回歸於至情至美的生命本真。

當意識到生命是個體性的,沒有人能夠替代時,「我」是獨特的,也就是說當生命意識和自我意識覺醒時,那麼人的快樂和目標就轉向自我的需要,尤其是精神的需要。一個人應該自由地釋放自然的天性,而不是遮掩甚至是壓抑它。違背自己的情感,就喪失了真實的自我,即使他獲取了全世界也是毫無價值可言的。人和人性永遠是社會存在的最高價值,寶玉所處的時代絕對是一個殘缺、冷酷、荒謬的時代。《紅樓夢》中有一個典型的淑女,她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封建統治階級的道德規範,她是儒家審美理想的化身。但是她快樂嗎?她的內心需求與外在行為總是背道而馳的,虛偽掩蓋了真,道德、教化代替了她內心的追求。作者很幽默地給她一個美稱「冷香丸」,她就是薛寶釵。「冷香丸」要醫治的是她從胎裡帶來的熱毒症,這有很深的寓意。胎裡帶了的熱,是自然的東西,而她卻要這自然的熱被人為的冷加以控制。李希凡講「如果一個少女被封建教條侵蝕了靈魂,時時不忘給真情包裝冷色,她就難免給人以作偽的感覺。」她為了符合世俗的道德規範,必然壓制自己內心的慾望,抑制激情。在她的生活裡,現實總是最重要的,自己的至情至性都是微不足道的。從賈寶玉對她的態度可以看出曹雪芹的價值取向是十分明確的,寧要靈魂的真,也不要虛偽矯飾的假。寶玉用自己的真實性情來對待這個社會,他的癡、傻、呆、狂都是當時自然的心理釋放,可在「正常」的人的眼中這卻有幾分變態的感覺。我不知悲哀的該是寶玉,還是「正常的」芸芸眾生。

2、對「情」的崇尚

寶玉意識到生命之獨特時,尤其是當空幻的感覺侵蝕他的內心的時候,對「情」的崇尚就變為最重要的了。徐瀛在《紅樓夢贊‧賈寶玉贊》中說:「寶玉之情,人情也,為天地古今男女所共有之情,為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天地古今男女所不能盡之情,而適寶玉為林黛玉心目中、意念中、談笑中、哭泣中、幽思夢魂中、生生死死中悱惻纏綿固結莫解之情,此為天地男女之至情。……寶玉聖之情者也。」所謂「至情」、「盡情」、「聖之情者」皆是指寶玉的並非一般的男女之情,而是達到了人類之情的最高境界。正如梅新林老師所講:賈寶玉的「情」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種人生態度。這種以「情」至上的生活就是一種審美的、哲理的、藝術的生活。只有情感的自覺使人能體會到生存的悲劇意味。賈寶玉「不但以情待有情之人,即使是無情非情之人之物之事,亦同以此真情至情待之!」我愛世緣隨分定,至誠相感作癡人。寶玉乃天下第一大「情癡」也,他似乎只有愛的慾望,而不懂愛的形式。脂硯齋說:「讓天下人共來哭這個『情』字。」寶玉是個博愛的情癡,對大觀園中的美麗少女傾注滿腔的柔情與體貼,看到花草樹木也會觸動他滿懷的情思。(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寶玉對晴雯的一番話語:你愛砸就砸。這東西原不過是借人用的,你要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歡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是使得的,只別在氣頭兒那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第三十回)「齡官畫薔癡及局外」當寶玉看到齡管在地上畫「薔」時:他心裡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才這麼個樣兒。外面他既是這個樣兒,心裡還不知怎麼熬煎呢!看他的摸樣兒,這麼單薄,心裡還哪裡擱得住熬煎呢!可恨我不能替他分些過來!」

卻說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然涼風過處,颯颯地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那女孩子頭上往下滴水,把衣裳登時臨濕了。寶玉想到:「這是下雨了,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身上都濕了。」

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用寫了。一則寶玉臉面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的臉兒,那女孩子只當也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

一句提醒了寶玉。「哎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不好!」只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裡卻說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第三十五回)玉釧兒不小心,將湯潑在了寶玉手上。玉釧兒倒不曾燙著,……寶玉自己燙了手倒不覺得,只管問玉釧兒:「燙了哪裡了?疼不疼?」玉釧兒和眾人都笑了。玉釧兒道:「你自己燙了,只管問我。」寶玉聽了,方覺自己燙了。

……那兩個婆子見沒人了,一行走,一行談論。這一個笑道:「難怪有人說他們家的寶玉是相貌好,裡頭糊塗,中看不中吃。果然竟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反問別人疼不疼,這不是呆了嗎?」那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還聽見他家裡許多人說,千真萬真,有些呆氣。大雨淋得水雞兒似的,他反告訴別人呢:『下雨了,快避雨去吧。』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裡看見了魚,就和魚兒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他不是長吁短歎的,就是咕咕噥噥的。這就是至情至真籠罩下的可愛的寶玉,雖然這種審美理想受《西廂記》影響很大。湯顯祖就肯定「情」的價值,要突破封建社會傳統觀念,追求人性解放。《西廂記》對寶黛心中有很大的觸動,「不覺心痛神馳,眼中落淚。」用審美的眼光來審視這不完美、殘缺的現實,本身就是一種悲劇性的行為,美得脆弱,美得短暫,美得可悲,美得讓人心痛。他用熾熱之情去擁抱這個冰冷的社會,這種追求與失落的反差必然造成他對人生的悲劇性體驗。個性的舒展注定他對生命本身價值是很重視的,他崇尚的是一種真情實感的切實的人生。他所追求的這種藝術的、理想的生活方式被殘酷的現實擊得粉碎,讓他一次次飽嘗失落的痛苦,又促使他對人生進行更深刻的哲理性思考。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沉酣一夢終須醒,可是夢醒了卻無路可走。末世為寶玉的人生蒙上了濃濃的悲劇色彩,「感受到生存的兩極端之間的巨大而不可解脫的張力的時候,他將要瀕臨『虛無』和『荒謬』的深淵,這時他可能有的選擇一是自殺,讓這深淵將其吞沒;另一則是皈依『永恆』尋找一個可以為自己提供終極意義的『上帝』。」王國維認為《紅樓夢》所展示的悲劇是「自律的也,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精神上的痛苦只能從心靈內部來尋找解脫。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瞬間的繁華,一時的快樂,是虛、空、幻,是無價值的。宗教就成了暫時的慰藉和寄托。這塊頑石懷著對滾滾紅塵的熱情和幻想來世間經歷了一番,最後仍然回歸於一種靜寂,熱愛人生,又找不到出路。然而,轉入宗教也只不過是精神的逃亡,宗教並不能使人獲得最終的解脫。人生的無可奈何盡在其中,入世與出世,理想和現實的矛盾不可調和,寶玉就是在它們的擠壓中的悲苦的靈魂,他內心有著深深的靈魂被撕裂的痛苦,他的心裡失衡了,在兩個極端之間卻找不著平衡的支點,而只有把宗教作為暫時寧靜的港灣。在百無聊賴時,他通過「悟禪機」擺脫苦惱「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雲證。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又填了一首《寄生草》。「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這使他騷動不安的心靈暫時地平靜了下來。曹雪芹不滿足於令人窒息的現實,而自己構建一個完美、平等、至善至美、充滿真實性情、充滿幸福與快樂的理想世界。然而他忽視了一點,只要是存在於人類社會的,就必然是複雜的,是與天性自然相對立的。「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也許還沒有哪一個人物形象像賈寶玉那樣充滿著深刻而凝重的內心矛盾和痛苦。」他的悲劇是精神失落的悲劇,內心深處的痛苦、焦慮、惆悵象雙絲網一樣將他緊緊地纏繞,他對事情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因為與外界是格格不入的,當他摒棄了傳統的人生價值觀念之後,又無法找到自己的出路,這種苦悶可想而知了,於是,他哀傷、感歎,以致跌入如夢如煙的虛無之中。《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人生如沉酣一夢,過去的如煙如夢,將來的是憧憬的幻影,而只有現在是眼前的,實在的,但卻是轉瞬即逝的,所有的事、物都隨時間的流逝轉眼成空。無可奈何之下,寶玉只有出家,但卻是以一種痛苦去消解另一種痛苦,宗教的出世精神與生命意識是有著內在衝突的。「在個人意識的萌芽上抹上了濃厚的宿命論色彩;當這種以個人意識為內涵的宿命論的自由觀在返回社會現實時,並沒有獲得宗教意義上的寧靜與輕鬆,而只能不斷的輾轉反側與真實的人生痛苦和虛幻的精神慰藉之間。」在追求理想而又找不到實現的途徑,在理想幻滅而又無法對它進行合理解釋的過程中,才借助「色」、「空」觀念以表達自己的迷惘與失望,同時從現實的困惑中解脫出來,以求得暫時的內心寧靜。歷數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狂放的也好,沉鬱的也好,灑脫的也好,卻都是擺脫不了內心的痛苦與悲哀。台灣作家高陽所講:「曹雪芹有名士癖,玩世逃世或許有之,出世則未必;他的『色即是空』觀念,實際上恐怕還是由滄桑之感蛻變出來的,所以並未真正看破紅塵。相反地,我認為他嚮往於他兒時所見的繁華景象,在刻意渲染朱門繡戶,錦衣玉食的生活中,求取心理上的虛幻和滿足。愈嚮往於過去,則愈覺得現實之難以接受。因為敗落得太快、太慘,在觀念上舊時繁華與今日貧困兩種真實的疊合,因而產生如夢似幻的感覺。這就是曹雪芹創作的心理狀態。」如此看來,曹雪芹讓賈寶玉的出家是多麼的無可奈何,儘管皈依宗教,他內心的痛苦並未消減。這種無法真正割斷情緣的自欺性出家,比之徹底了悟的出家具有更加濃厚的悲劇色彩。無論是在喧囂的塵世還是寂滅的空門,沒有解脫。這種感情的真誠與理智的自欺交錯撞擊,在客觀上構成了《紅樓夢》傳導的「大無可奈何」的悲劇意蘊。《紅樓夢》是人類悲劇命運的一曲無盡的輓歌。正如《〈紅樓夢〉的悲劇意識與旋律美》所總結的「雲空未必空」:「……欲割情難斷的思想矛盾。既是那樣的如癡如醉得執著於『情』,又要強為看穿而逃遁於『空』,成了作者思想和全書情節體系中難以解開的大結。如果說執著於情,是一種真實與忠誠的投入,那麼逃遁於『空』,就必然是一種理智的自欺,這是一種迫不得已和不自覺的自欺,也可以說是一種帶著忠誠的自欺。這種感情的真誠與理智的自欺,在哲學上則反映了對世界認識中的實與虛幻的矛盾。這對矛盾,一直或隱或現糾結膠合於全書的始終,越是用諸如『色』『空』一類觀念來進行自欺性的解脫,就越反襯出感情的執著及其無法把握命運的悲哀,而感情越是執著真誠,就越顯得自欺麻醉的可悲,二者在相反相成的交織中,表達了一種『大無可奈何』的浮沉痛苦和深層的悲劇意識。」

參考文獻:

1、《紅樓夢藝術世界》:李希凡著,文化藝術出版社,1996年10月北京第1版

2、《紅樓祭——20世紀中國一個奇特文化現象之破譯》:胡邦煒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

3、《紅樓夢哲學精神》:梅新林著,學林出版社,1995年5月第1版

4、《紅樓啟示錄》:王蒙著,三聯書店出版社,1991年5月北京第1版

5、《走向絕望的深淵——克爾凱郭爾的美學生活境界》:王齊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

6、《狂狷人格》:魏崇新著,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年11月第

7、《狷狂人生——金聖歎的人生哲學》:周頡著,華夏出版社,1997年9月北京第1版

8、《〈紅樓夢〉的悲劇意識與旋律美》:唐富齡著,武漢大學出版社,2000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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