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如何被挫敗:《紅樓夢》書評

純真如何被挫敗:《紅樓夢》書評

純真如何被挫敗:《紅樓夢》書評

紅學研究

依據歐洲文學體系的價值觀判斷,《紅樓夢》只能算是有可取之處的小說而已。它遲緩,不乾脆,筆墨浪費良多,有大量隨手之處。篇幅浩繁,場景卻狹小,又過分注目無關緊要的雅趣。更致命的是,它完全是一部生活流的作品,專注於寫實又失之於寫實,大量質量不錯的細節堆砌起來,卻演變成無修無止的嘮叨。雖有精到的筆力,但大部分章節卻像中國古代那平淡的生活一樣,既缺乏情節上的、也缺乏文字上的應有的激越的魅力。

但是,為《紅樓夢》辯白只需要一句話就夠了:它完全不屬於我們今天普遍認同的文學體系。有些小說由於歷史的演進而褪去光澤,它卻因為地理的因素而被低估。

為了鋪陳純真如何被挫敗,《紅樓夢》建設了一個看似溫情其實殘忍的虛擬世界,我們可以以其與《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世界做貼切的對比。男主人公賈寶玉愛好「意淫」,但在善於曲筆的小說中,這個詞的意思遠沒有常見的那麼誇張。沒有任何跡象表明賈同學長大之後會買兩個西門慶式的銀托子,他只是愛吃胭脂而已。如果那個世界上只有他和靚妞們,他就會快活似神仙,而快活的具體表現,據小說提示,必然是癡性大發。這個霍爾頓式的人物儘管顯得要比自己的美國同類軟弱一些,但有著與後者同樣的口頭禪,對經濟仕途等認為頑固可厭的事物,一概斥之為「混帳」。事實上他們都沒有太大的勇氣,儘管總是反抗,但最終只能以逃跑了結故事。在中國的民間語境中,賈寶玉是多情而可笑的代名詞,他對女孩的喜愛乃是一種個人宗教,帶有強烈的中國氣質,繼承了米芾的拜石頭教的瘋狂勁頭兒。由於這種形而上的愛,他對每個女孩都懷有柔軟的心腸,但是唯一的認真的戀愛,只是在初次遇到林黛玉時才迸發出來。她是他生命中的百分百女孩,使他甫一見面就感慨前生後世地說:「這個妹妹我見過!」

林黛玉是個普魯斯特式的人物,敏感,聰明,驕傲,非一般美貌,作者肯定她才華出眾,可惜列舉出的她的詩歌作品並沒有什麼說服力。中國民間對她的評價比對賈寶玉更低,普遍認為她缺乏生命力、愛吃醋、小性兒,最可怕的是特別地酸。但如果考察周詳的話,你會發現她是書中女性中最不酸文假醋的一位。這麼說並不因為她率真自我,富有明顯的新女性特徵,如晴雯,或者想搞搞就搞搞,如尤三姐。恰恰相反,她處處謹慎,惟恐別人看出她的驕傲,跟男朋友賈寶玉之間最親熱的舉動,也無非是讓他摸過「膀子」。這位女詩人在性觀念方面表現出超越時代的嚴謹——與常識認為的相反,那個時代在性方面豪無道德可言,全國性地流行婚內通姦交易。她最不酸文假醋的表現,以賈寶玉的評價,就是「從不說混帳話」,在價值觀上鄙視體制。

中國古代的鄙視體制者,從阮籍到劉伶,從王安石到李贄,或者狂狷,或者冷僻,儘管倍受打壓,但源流長久,層出不窮。既成傳統,難免就有偽作的成分,而中國社會既嚴苛又鬆弛,又常導致他們以極端反抗極端,因此無論人格如何,完全發乎本心者寥寥。林黛玉顯然不是這種唱搖滾的,她的鄙視並無姿態感,甚至也不堅定。當薛寶釵教育她《西廂記》固然有趣,畢竟格調不高時,突然之間,神祐曹雪芹,他譏諷地描寫出了真正的戲劇性:林黛玉深為姐姐的黨性所折服,突然自慚形穢起來。

我黨文藝評論家過分褒揚兩個主人公的反抗的勇氣是錯誤的。如果從林黛玉的角度敘述,《紅樓夢》完全可以寫成一部恐怖小說:巨大的恐懼時刻折磨著她,殭屍家族每天都向她逼近,她因此哭啊哭,終於一命嗚呼。

這個像小王子一樣充滿夢幻色彩的小妹妹是《紅樓夢》中的美與真,她可以對照《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老菲芘,都是正值青春期的男主人公在冷酷世界中唯一的火苗。她的幻想、好勝和壞脾氣,與羅丹的情人卡蜜爾.克洛黛相仿,在西方文學中的同宗則是娜拉、愛瑪、裘德等人——這一宗族是西方近現代文學的經典,名單可以拉得相當之長。就氣質來說,她最接近於希臘神話中的那喀索斯,當她臨水自照時,恰曾自語「卿應憐我我憐卿」。評論者們喜歡爭論誰是她的悲劇的始作俑者,但如果想做一個《紅樓夢》的好讀者,那麼就應該注意到,實際上以其自戀式的人格,孤標傲世的性格,放在人類生活的何時何地,也必不見容於世。她屬於加斯東.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中提到的阿尼姆斯(animus)系統,即「女性的男性意向」,是不安分的女人,是天真的和任性的、哀愁的和韻律的另類者。

龐雜的《紅樓夢》和單純的《麥田里的守望者》之間確實可以做有趣的對應。除了大觀園可以與後者的「麥田」對應,均可作伊甸園之解外,還有:寶釵、襲人等,與霍爾頓為之蠢蠢欲動又膩煩不已的那個假模假式的妞兒;不染俗塵的「水做的」女孩,與麥田里天真遊戲卻不知懸崖存在的孩子們;薛蟠與不刷牙大嚼豌豆的那個粗俗傢伙;賈政與校長;王夫人與苦口婆心、善良又愚蠢的的歷史老師;中年婦女們與麻木的大多數……等等。他們之間都有著相當吻合的特徵。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那對苦悶的早戀者,他們與霍爾頓和菲芘一樣,結成最孤立無援的team,充滿著必然失敗的悲劇性。由於兩人拍檔受到來自中老年婦女團伙們的陰謀拆散,她孤獨地死掉,而他在完成對社會的最後一擊之後,出家當了和尚。

賈寶玉徒勞地對從永恆死板的世界中得到她抱有幻想,而林黛玉則徒勞地對永恆死板的世界本身抱有幻想。

要真正理解一部小說,就必須善於排除那些無關緊要的垃圾,它在任何人的長篇小說中都必然存在。就《紅樓夢》來說,讓人津津樂道的「金陵十二釵」排名就是徹頭徹尾的垃圾,不僅跟李元霸和秦瓊誰更豪強一樣無關小說的主旨,更兼除了滿足中國人的低級趣味之外別無他用。以現代價值觀考量,作者在小說中表現出的趣味不僅蕪雜,而且太濫。其中低級趣味如上述、可笑趣味如詩詞、平庸趣味如宴飲,都存在著情節必要之外的濫觴。要把握《紅樓夢》的主題,應做同樣的甄別。

舉凡《紅樓夢》的各種衝突,最終都可以歸納到釋道—理儒、幻想—現實、青春—暮年、愛情—淫邪、人性—綱常、自由—責任等等之間的矛盾。釋道—理儒的對立在其中到底佔據什麼位置,是判斷虛無主題是否重要的根基所在。它是否比對抗議的關注和對純真的讚美更重要?王國維所說的是否是最佳結論?

人們覺得釋道的價值觀在小說中有著重要地位,來源大抵在於三點:一是以女媧補天遺石開始、以一僧一道結尾的神話式的框架,二是一僧一道在小說主體情節關鍵處中的出現,三是為數不少的直接表現虛無的歌詞。在我看來,這三點都很重要,但都不足以改變小說的主題——若要只留最精要的精要,那麼它們亦可以予以剔除。

對於《紅樓夢》,我非常驚訝的一點是,神話框架在小說的最後時刻演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偉大的、具備現代感結構。在小說開頭,故事從頑石開始;在小說結尾,作者突然告訴我們,整部小說也就是那塊頑石上本已刻有的「石頭記」。這確實出人意料,與三百年後《百年孤獨》中的羊皮書結構完全相同,它造成的敘事角度的陡然傾覆,完全地具備著現代小說才懂得孜孜以求的深邃的效果。

但對這一偉大筆法的驚歎,並不會改變神話框架在主題中的地位,它的偉大毫無疑問是藝術的價值,而不是思想的價值。

框架的部分不可能承擔小說表現第一主題的任務。無論中外,在小說發軔時期,外罩框架都是個流行的結構。在西方,其源頭可追溯到《一千零一夜》,一直延續到契訶夫時代;在中國,直到歐洲小說湧入之前,這一範式一直沿用。就其反映的主題來說,很顯然,山魯佐德們的故事儘管重要,但並不擁有改變阿里巴巴們的故事的強力。也就是說,儘管《紅樓夢》的神話框架相當棒,但並意味著它的粗糙外露、無關宏旨的地位就可忽略,就可以與現代小說那種巧妙的、嵌入的框架相提並論。這裡有個非常重大的區別,即,嵌入的框架完全屬於小說主體的一部分,不可刪除,而外套的框架僅僅是框架,可以去掉。

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去掉第一章和最後一章,那麼《紅樓夢》在95%的程度上仍然是《紅樓夢》。

一僧一道在小說主體情節中的出現,大抵可以比擬為耶酥在人間的出現,後者放牧他的羊群,前者則引領賈寶玉行其命運之路。以《紅樓夢》的現實主義小說的基礎,必然要肯定賈寶玉作為個人有其內在的衝動,社會作為一個環境也有其運行的邏輯,而這兩個人物除了作為直白的代言人宣講宿命和泛神觀念之外,推動情節的作用其實相當蒼白。至於「笏滿床」之類,有點兒詩歌修養的人都可知道,要是沒有俗氣流暢的音節,這些虛無歌調就什麼都不是。

第一一八回賈寶玉與薛寶釵婚後曾有一段對話,我以為是《紅樓夢》最重要的點題之處。當時薛寶釵規勸丈夫不要發癡,其言語情義兩重,無懈可擊,結尾是「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

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

對這一「赤子之心」的理解,也是對《紅樓夢》的第一主題會產生分歧的原因,以我看來,「赤子之心」雖與出世思想牽涉,但上溯其源還在於天性,天性之於倫常、現實,必然導致衝突,而它亦在遁世之前。也就是說先後順序是:

1、天性——2、衝突(反抗)——3、出世。

這一順序也就是我認為的紅樓夢的三主題的重要程度的次序,在中間部分著墨最重,向兩端發散。值得注意的是,當「木石前盟」在衝突中已全線告敗時,賈寶玉也並沒有立刻轉向出世的步驟。打比方說,在終場哨響之前,他報復性地挽回了一分。儘管與妻子薛寶釵只有價值觀上的衝突,但他還是帶著「仰頭微笑」的表情棄她而去,而且是他在考中進士之後才遁入空門,更是有著示威的意味。實際上賈寶玉是向逼迫他、懷疑他的世界證明了自己以對方遊戲規則得分的能力,然後又拋棄了那遊戲,表示它一文不值。

這就是整個家族在本質上最後的恩仇了斷。事實上,《紅樓夢》的世界是一片愛的荒漠,沒有任何一個人算得上幸福。在賈寶玉和林黛玉之外,全部的男女之情,良好的可以歸為孤單和思春,敗壞的則要歸為交易和墮落,任何兩個人之間,都沒有相互溫暖的精神之愛。薛寶釵尤其是這荒漠的標本,她明決丰采,聰明過人,尤其地小心謹慎,藏愚守拙,但終於免不了厄運的來臨。在最後時刻,她已經意識到自己要失去丈夫,然而再多的德行也無力挽回他的自由之心。以她為圓心劃出去,我們又會發現,《紅樓夢》中亦罕有真正的壞人。即使賈政、王熙鳳,也有深可同情之處,其庸俗、功利和殘酷,常常是一種文化傳承認上的麻木。換言之,他們生活在古代中國文化的地獄之中,每個人都深受折磨並彼此折磨。

其實即使是最普通的讀者,只要沒有被文化的鏈條鎖住,也可只憑感覺就把握住這部小說的首要意旨。無論從篇幅、情感,還是從著力點來說,《紅樓夢》都是關懷人本的小說。我國所謂的四大古典名著,除它之外,都是講打架的。可我算來算去,論隕命者的多寡,它也難說就比那三部少得太多。其淒惻愛情故事的影響,更是遠勝於那幾首《好了歌》。說這樣一部小說的主題是虛無而非抗議,是反自然的釋道而不是自然的人性,我只能試圖理解一下,其實在它背後這也正是《紅樓夢》的命運:

作為有害思想,虛無與抗議向來都是權力階層的心病,但在不同的體制下,它們被反感的程度又有不同。開放進步的國家會特別討厭虛無,政教合一的國家會格外地警惕抗議。我們的國家自漢至今,未嘗有一天不政教合一。我們的知識分子,未嘗有一天停止過麻木地為虎作倀。最好的小說家也有使用俗套的時候,但是最壞的批評家才會把俗套當作精要。《紅樓夢》成書之後三百年中,中國政體幾易,而既得利益者們以覓趣消閒的心態,把玩這部充滿才情的小說,互以名士之風度,自矜為紅學之分子;又有偉人的乏走狗,以經世利用的胸懷,擺人民藝術的甫士,把它當作粗俗的武器。關於虛無主題論的流行,關於那對早戀情侶的戰鬥精神的被誇大,這也許是恰當的解釋。

對作者的心理進行揣摩向來與文本評論無關,因此以下說法只是猜想:我覺得作者肯定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情的價值,因此在小說的尾聲部分,他以「曹雪芹先生」的身份孤傲地宣稱:「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

這一挑戰確實具有預言性質,《紅樓夢》從此開始經歷三百年盛名之下的孤獨。始終困守在文化傳統之下的大人先生們品題了它諸多版本的每一行字,卻又總是試圖銷毀無字之處那可怕的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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