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然不能千金買 撕扇傳情君自知
春日明媚的陽光投射在古老的紅樓夢中;而我,沉睡在桃李紛飛的大觀園。
黛玉葬花、寶玉情癡、寶釵之慧、晴雯撕扇──
一幕幕,似真非假,靈魂百般出竅。
聽著琴瑟之音,看著竹編簿冊,轉瞬間,只疑心自己又見到那絕色容顏,在紅塵翻滾……
題記
大觀花飛笑滿院,蒲艾簪門前,香包虎符繡絲懸。聚思散,無事公子空幽怨。
晴雯跌扇,惹起波瀾。黛玉嘻語勸。
無禮小鬟自無顏,含淚臥庭間,抬頭看薄雲新月。何人歸?善語婉言來相勸。
千金心悅,撕扇怡院。不羈刻滿頁!
閒話之前,先將原文附於此,方便參讀。(已用庚、蒙、列、戚、楊、夢、程校過)
【庚辰回首批:「撕扇子」是以不情之物供嬌嗔不知情事(時)之人一笑,所謂「情不情」。】
一時黛玉去後,就有人來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作什麼!叫人來看見像什麼!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裡。」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麼睡著呢?」晴雯沒的話,「嗤」的又笑了,說:「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 【張新之:狎暱已極。】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了,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兒也涼快,那會子洗了,可以不用。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通通頭。才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裡呢,叫他們打發你吃。」寶玉笑道:「既這麼著,你也不許洗去,只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盡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著,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扇子,想來也有了幾千年的歷史,據傳,舜受堯禪後,始作「五明扇」,也就是「廣開視聽,求賢以自輔」的儀仗扇。這時候的儀仗扇有著表示統治者身份、地位的政治意義。作為儀具,它由僕從執掌,故又名「掌扇」。
到了漢代,多用絹、羅、紗、綾、繒為面料,而色尚素白,扇形尚圓故時人稱之為團扇或合歡扇。班婕妤有《團扇歌》「裁成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某個夜涼如水的晚上,睡在庭院裡的宮女,用手中的輕羅小扇,扑打著流螢。一把團扇,是這般的優雅。輕執於手,並不是為了那一陣陣涼風,而僅僅是因為一瞬間的美感吧。
電視劇裡的扇子,都是美人執的團扇,扇面上是才子佳人,還有題詩。海棠春睡,旁邊是侍女舉了大扇一擺一擺地搖,平日裡,都有丫頭侍候著,這扇子真的是擺設了。
而晴雯撕的扇,自然是清朝時所流行的折扇,否則纖纖弱質哪來的那麼大力氣。曾經不懂,究竟撕扇有何美妙之處,令得《紅樓夢》和《霸王別姬》裡,這紅顏薄命的兩人,都以撕扇為樂,想來,那裂帛之聲,倒是紙扇的另一用途了。實際上,扇子在古代的戲劇和文學作品中是經常出現的,比如我們熟知的「桃花扇」、「沉香扇」、「蕉扇記」、「孫悟空三借芭蕉扇」,等等。
此段故事其實簡單——先是晴雯給寶玉換衣時失手把他扇子跌折,寶玉正悶悶不樂,便訓斥了她幾句:「蠢才,蠢才!……」(此處張新之評曰:「晴雯蠢才,黛玉亦是蠢才也……寶玉亦是蠢才也,三而二,二而一也。」)想來寶玉說的話傷害了晴雯的自尊心,於是還擊了一通,把寶玉「氣得渾身亂戰」。至二人和解,寶玉說,各人性情不同,對於任何物件,你毀壞它時只要不是為了賭氣,哪怕僅僅為了娛樂,也算是珍愛此物了,此物也就有了相應價值。晴雯喜歡聽撕扇子的聲音,就像欣賞一場音樂會,寶玉覺得晴雯的哲學悟性不低,隨後就任憑她將一大堆名扇痛痛快快撕盡了。於是晴雯便將寶玉手中的扇子撕了,又把麝月的扇子也撕了,自尊心才得到彌補,也證明寶玉對她的友誼和愛意並未改變。這段情節多少透露出晴雯的性格的特點。
對於這段情節,自古至今已有不少評論。端木蕻良如是說,
「晴雯撕扇時,寶玉發的一通議論,也就是莊子「兩行」思想的最好註釋,如:
寶玉笑道:『(這盤子)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聲響,就故意的摔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毫無疑問,寶玉是按照這種思想法則,來判斷晴雯撕扇的是非的。因此,他對晴雯既沒有什麼責難,也沒有什麼歌頌,對扇子既沒有什麼惋惜,也沒有對它作出什麼讚歎來。
這「兩行」的思想,是莊周思想,寶玉是能夠身體力行的。」
其實呢,把莊周思想聯繫起來倒也未嘗不可,不過我眼中的這個場景所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它的有趣生動。自娛娛人的小趣味何嘗不是玩?王羲之謝安曲水流觴,寫下《蘭亭集序》,嵇康自得其樂地打鐵,王子猷雪夜訪友半路就盡興而歸,而陸凱折梅一枝贈與長安的范曄,「聊贈一枝春。」這些雖是名士風流,但未必民間就沒有遊戲,只不過他們的快樂沒有記載下來而已。晴雯撕扇,算不算是頗具創意的遊戲?我看都有點小資了。更何況,把在別人眼中貴重如寶的東西棄之如敝履,這種姿態也夠瀟灑。這真是撕扇子時的花樣青春啊!有分教——莫笑晴雯言最利,侍兒妙處是機靈。
戲曲裡面的唱詞是如此唱來:
(西皮搖板) 自古千金難買笑,她梨頰雙渦分外嬌。區區一扇何足道,願年年歡樂似今霄。
敢愛敢恨,宜喜宜嗔,撕扇千金一笑,何等旖旎?美妙的場景!寶玉天生率性,然而對「美」的傾心,對美麗女兒的愛護,令多少人為他而心碎,真正可謂對「美」人懷著一視同仁的愛慕之心,因為寶玉內心中認為女兒有很多美好的本質,這些美好的本質就像他縱容晴雯撕扇,被伶官的哭聲所感動一樣。當然,同時也反映出寶玉之無機心以及種下的種種情債。我們都知道人皆平等,尤其是男女地位之平等,但我們真的能如寶玉一般,不分階級一律平等看待所有的人麼?
晴雯撕扇可以說把寶玉跟女兒們的相親相愛,描寫得入木三分,而且沒有把寶玉描繪成登徒浪子。撕扇,象徵著情與愛的快樂與哀愁。同時需要注意的是,撕扇本是寶玉提出來的,並非晴雯無故有此想;而且寶玉如此說到:喜歡原是無妨,但絕不是為了負氣,也不是為了逞一時之快而做。
晴雯為什麼愛撕扇,無非是為了與寶玉賭氣,耍耍小女兒脾氣罷了。扇子不過是她與寶玉鬥氣的道具罷了,雕玉扇墜、唐寅扇面在她也不見得與素面白絹有什麼差別。她撕掉的兩把,寶玉的或許還貴重些,到底也是平日裡用的。麝月的那把,更是談不上有多好了。床底下那一箱,到底也沒撕。這不過小孩子間的玩笑,就和「情綿綿靜日玉生香」一樣,作不得真的。
曹雪芹寫晴雯充滿著撫愛和痛惜。晴雯的個性非常驕縱,一點也都不世故,以個小丫頭的身份,有時表現出得比小姐還要囂張,這當然是因為她的美麗,她的天真,她的熱情,最重要的是她的勇敢。曹雪芹贊晴雯,單用一個「勇」字,如回目《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病中補裘,確是晴雯之勇;跌折扇股子後對主子寶玉的一番鬧騰,引來寶玉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也是晴雯之勇;大勢已去,哀歎「這就是茶了」,知道天命如此,這何嘗不是晴雯的大勇。封建社會裡,女孩子根本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情,所以大多數只能像襲人那樣;可是晴雯不一樣,她直截了當的表達了出來。所以從這種眼光來看,她跟俗人是不同的。所以黛玉死的時候,我們覺得悲哀,可是晴雯死的時候,我們覺得憤怒;因為她是一個多情種子,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告:「我就是愛他,怎麼樣?」但是,她雖然愛寶玉,但是因為她身份的特殊,比起林黛玉來,更沒有希望;她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沒有辦法,可以放棄啊。紅樓夢裡也有人說:唉,反正寶玉得不到,那就退而求其次。可是晴雯又不屈服,最後也自然沒有出路。
最重要的就是在於她只是一個丫頭,而不是侍妾;而她這個丫頭也沒什麼事好做,因為侍候寶玉的人太多了,所以她在大觀園中其實也是閒人,是丫頭的身份,小姐的表現。更因為她鋒芒畢露,毫不隱瞞她自己的感情,所以必然會得罪身邊的人,甚至冒犯長輩。她的感情是非常純淨的、不帶一點功利色彩。襲人對寶玉好也許是想著「我要靠他過一輩子」。對晴雯而言,她心裡沒有這些念頭。她當然心裡面只有寶玉一個人,可是她跟寶玉在一起,她不必去諂媚他,也不必討好他。寶玉醉酒踢了襲人一腳,襲人不哼一聲;若是踢了晴雯還了得?不跟你拼了才怪!她不諂媚,也不會矯揉造作。所以她會撒嬌,去反抗;而寶玉也縱容她,從撕扇這一段就可以看出來。她毫不保留自己的感情,寶玉也就能欣賞她這樣的真情流露。
一把扇兒撕得粉碎,往事如煙,也正如這片片紙蝶,抓不住,再難回。但胸中塊壘又有何物能消。紙扇從手中悄無聲息地滑落,無力地委落在地。美好的東西,就像這把紙扇——脆弱而又薄命。林黛玉在《唐多令·詠柳絮》中有言「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芙蓉如面柳如眉」芙蓉與柳絮本是一樣;晴為黛影,晴雯與黛玉也本是一人。命運是早被注定了的。——無限傷心事,盡在不言中。
附記: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兼論清代奴婢的地位
地位之低從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中可見一斑:
官奸僕婦,罪止奪俸,以家庭暱近,幽眇難明,律法深微,防污衊反噬之漸也。然橫干強逼,陰譴實嚴…有調其僕婦者,婦不答,主人怒曰:敢再拒,捶汝死。泣告其夫,方沉醉,又怒曰:敢失志,且刃汝胸。婦憤曰:從不從皆死,毋寧先死。竟自縊。官來勘驗,屍無傷,語無證,又死於夫側,無所歸咎,弗能究也。
卷九中寫到,有個富家女孩,五六歲的時候被人拐賣,十二三歲才僥倖歸來,已經:視其肌膚鞭痕杖痕剪痕錐痕烙痕湯痕爪痕齒痕,遍體如刻畫,其母抱之泣數日。自唐律起,奴婢賤人,律比蓄產,未曾改變,奴籍並且世襲,一人為奴,其後代永遠翻不了身,即使百年後主人家破拜,主奴雙方的子孫都互不認得了,只要主人家的還能翻出一張賣身契來,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要求早就出去自立自強的奴隸後代繼續成為他的財產,所以鄭板橋夜燒賣身契是了不起的美德,如果他夠狠,箱籠中的賣身契可是一筆數量可觀的財富。在法律上因為已經不把奴婢當人看,主人活活打死了奴才也不算殺人,最多算是虐待動物陰德有損,奴婢一旦犯上,比如毆打主人使主人受傷,罪加一等,便是死罪,這就是再怎麼惡毒的主人,都很少遭致奴婢群起反抗的原因。
在古中國社會中,除了少數幸運的女人,因為出身富貴人家,可以過過好日子外,多數的女人都很辛苦,單說女人也不公平,因為男人的狀況也沒多好,可是男人至少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女人無論貴賤,命運都不由自主。
除了所謂家生女兒,即奴籍中的奴隸後代外,小家女便是大家奴的來源,也許為了家口眾多,減輕負擔,也許為了逃荒逃難,無所依傍,也許為了父兄犯罪,沒入奴籍,無論如何,成了大家奴,有時還真是另一番天地,像紅樓夢中賈府這樣人家,家口眾多更兼富貴至極,奴才們組織起來,恐怕也是現代企業級的規模,在當中看人眼色,經辦事務,連吃穿用度都只比主子差一點(遇到寶玉另當別論,還可以搶他的東西吃),幾年磨練下來,恐怕都出挑得連自己生父生母也認不出來,這大概也是賈府不許丫鬟父母管教她們的原因,她們的父母大概沒有能力與專業訓練丫鬟,就算父母是家奴,也因為分屬不同的主人,或者專司不同的工作,不一定明白每個不同單位的個別需求,其實這是非常重視專業的管理制度。
不只是這些大家奴,還有戲子,名妓,又何嘗不是這樣,他們如果出挑,恐怕在辦事能力上,精神層次上,都遠超過一般的平民百姓,但他們都是賤民,良賤有別,在戶籍上永無翻身餘地,任憑有通天本領也翻不出去。而當年的女性,如果想要待在一個能夠自我實踐的位置上,除了少數可以向王熙鳳掌家,還真是捨這些下賤的地方無處可去,男人一方面看不起這樣的出身,一方面又感覺到這樣的女人確實出色,就有了各式各樣的說法,比如俠女出風塵,遇到她們見多識廣,有些自己的想法,不全然柔順,甚至企圖選擇自己的未來,就可以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
於是城市中市井做經濟的小商人巧匠工,那句「寧娶大家奴」就顯的中肯而窩心了,這些男人出身不是最高,重實惠,要女人為他們的事業努力,可是三年五載,總會有些真心,並不是單純討厭小家女,而是清楚女人有能力,見過世面的好處。
據紅樓夢魘,晴雯本是管家的女兒,後來因為劇情需要她的芙蓉殉情,才把她改為賴大從外頭買來孝敬賈母的孤女。二十六回「可氣晴雯……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和臨死寶玉來探病,只有從烏煤黑嘴的吊子裡倒出來的絳紅可疑,一股油膩氣的「茶不像茶」可喝,沒人照看的苦況對照,顯然前後矛盾。這一改,晴雯的性格才出塵起來。同一句話,「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二十七回晴雯罵紅玉),如出之於管家女兒之口,便是仗勢欺人。全因為晴雯被改成無依無靠的孤女,讀者才不至於把她這番話聯想上秋紋碧痕排擠紅玉「也不照照鏡子,配遞茶遞水不配!」的話。
說起晴雯,必然會聯想到性格形成反襯的襲人。拿拍馬小人來比襲人,只對了一半。襲人是家裡人沒了飯吃,「當日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的奴隸,固然後來「家成業就」恢復了元氣,但那種被親人背叛的不安全感,是難以磨滅的。比起可以另覓飯碗可以離異的現代人,她的選擇幾近於零。就連貴族小姐如迎春,只要嫁錯人,照樣萬劫不復,一兩年就「搓揉至死,」傳統制度對付妾婦,更如踩死一隻螞蟻。既然這樣,當然是已知的現前比未知的外頭要好,她要盡全力鞏固自己的地位,可說是求生本能。明知如此而不肯折腰的晴雯固然可佩,柔順與主子合作的襲人,在我想來,也是其情可憫。更進一步說,換了我在那個處境,我會比較清高嗎?很慚愧的,不見得會。
當然承認,角色還是可以做選擇的,晴雯不就選擇不走襲人那條路麼?但是有更多選擇的我們,可以由拓寬我們的傳統道德觀,深切瞭解到曹雪芹之所以偉大—兩百多年前的他,已經跳出了他的社會與歷史的局限,不然他寫不出紅樓夢。
最後說一下丫鬟可能的出路。
1. 終生未嫁,容貌衰敗後就移到不顯眼的地方去,老了就當老媽子。此所謂「錮婢」,是明清兩代官方最重視的相關社會問題,明清兩代,江南富家喜蓄女奴,往往不分輕重工作都以女奴勝任,而且終老不使婚配。人口市場上女奴價錢大漲,窮人賣女兒外,人拐子四處偷抱小女孩來應付這個市場,這種做法影響了民間社會的男女人口比例,使一般男子娶妻困難,產生社會問題,後來有許多地方官都規定主人有為女奴擇配的義務。
2. 男奴婚配,這是最尋常的情況。與男奴生下的兒女繼續成為主人家的奴隸,增加主人的家產。
3. 出去給願娶者贖嫁,襲人最後是這一條路,齡官與那時一起放出去的都算。嫁給戲子仍在賤民之列,不過有時可以嫁給略有積蓄的良民,不考慮精神層次的情感問題,算是運氣很好的結果。民間有種說法是「寧娶大家奴、勿娶小家女」,雖然是古代封建社會的思想下,將女性功能化的說法,可是確實有道理,大家奴見多識廣,能明事理,對一個市井小民來講,如果不是那種有自卑感害怕老婆能幹的類型,實在是個能為自己加分的賢內助,當時城市已經興起,有一些做小生意略有積蓄的男子,喜歡花錢娶這樣出身的女子,放出去給願娶者贖嫁的丫鬟,或許有犯錯或不合用的,但多半是主人特別喜歡開恩放出,情形通常是大小姐要嫁人了,貼身丫鬟能幹的或者為陪房,或者就放出去,賣身文契也就此取消,不過放出去以後的丫鬟逢年過節都還是會回到舊主人家裡感恩戴德一番。這種受到主人重視的丫鬟,有時主人會給丫鬟自己選擇當陪房或是放出去嫁人,這兩者是丫鬟最好的出路。如芳官等放出去出家,是這一類的變形。
4. 為小姐的陪房,這是丫鬟的好出路之一,陪房是女主人的臂膀,是大小姐嫁做人婦後唯一可以說體己話,相互依靠的人,也是男主人當然的妾侍,要能生子,就成了姨娘,主子死了,可以扶正(買回來的妾不行)。當陪房的好處是可以延續原本的生活方式,好像不用面對太大的生活環境變遷,不過也得主子爭氣才成,平兒與王熙鳳這一對相得益彰的絕配是好的例子。如果是陪著迎春那種庸懦的主子嫁出去,又遇到一個不成樣子的男主人,恐怕日子難過。陪房也有因個人意願,主人同意後另外嫁人的,這時嫁的就可能是主人家的其他男奴,比如邢夫人的陪房中有個愛生是非,人稱「王善寶家的」,就是陪房又另配男奴的例子,不過這不影響她陪房的地位,在賈家,她的地位會比她老公高,其他的夫人如王夫人仍然另眼相看。
男主人如果死了,有一點良心的女主人也會安排陪房的其他出路,比如李紈在賈珠死後立志守寡,就打發了她的陪房,沒有教這些自幼陪她長大的女人們和她一起守寡。後來她見到王熙鳳有平兒,不免感傷。陪房制度間接鼓勵丫鬟關注小姐的婚姻大事,古代丫鬟能夠走動的範圍比小姐廣,能夠注意的事情比小姐多,是有一些丫鬟就在一些經常在家中走動的好男子中物色,再想辦法明示暗示給小姐的父母,或是鼓勵這些好男子提親。這也是戲曲中丫鬟總是幫小姐談戀愛的故事原型,紅娘之輩,打算的實在是自己的終身。
總之,任何一種出路都沒有自己的自由,真真應了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