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易學隨筆·姽嫿四娘
《紅樓夢》第七十八回青州恆(衡)王府宮人林四娘「忠義」殉難的故事,是小說中唯一一段有明確歷史背景的文字,因此歷來受紅學界重視。這個故事在清人著作中有不少記載,已經被紅學家們注意的資料,有林雲銘《挹奎樓文集》、王士禎《池北偶談》、蒲松齡《聊齋誌異》、杜鄉漁隱《野叟閒談》、陳維崧《婦人記》、李岳端《春冰室野乘》、楊恩壽《姽嫿封》、龍門經天氏《姽嫿將軍》等著作中的有關記載。予齊人也,搜羅鄉邦掌故,所得林四娘遺事,間有出紅學家見聞之外者。如清代諸城李澄中《艮齋筆記》、壽光安致遠《青社遺聞》、新城王士祿《燃脂集》、益都邱宗玉《衡藩宮詞》、《青社瑣記》等,亦均有記載。
記載之家既多,自然傳聞異辭。如一般記載中林四娘是個風華正茂的美眉,而《艮齋筆記》卻說她「手若枯樹皮,或木魅所化」,《青社遺聞》說她四十多歲,快到更年期了;除《紅樓夢》外,林四娘故事中的男主角都是順康之際青州海防道陳寶鑰;除《野叟閒談》故事發生在濟南,其他都發生在青州;除林雲銘外,其他人記載林四娘故事都與明代衡王府有關。
關於林四娘籍貫,或曰閩之莆田人(林雲銘),或曰金陵人(王士禎),或曰「家世河南」(杜鄉漁隱)。
諸家記載中錄林四娘自作詩歌,有作一首十二句者(王士禎、蒲松齡),有作三首者(李澄中),而冒褒《婦人集》注作一首四句,且與王士禎作於康熙十一年(1672)的《故宮曲》二首之一近似。王士禎原詩為:「濕螢幾點粘修竹,昏黃月映蒼煙綠。金床玉幾不歸來,空唱人間可哀曲。」(《漁洋山人詩集》卷四)。林四娘詩為:「玉階小立修蛾蹙,黃昏月映苔茵綠。金床玉幾不歸來,空唱人間可哀曲。」
至於陳寶鑰,那個在蒲松齡筆下得了林四娘頭彩的幸運兒,歷史上實有其人。台灣銀行經濟研究室編印的《台灣文獻叢刊》中的《台灣通史》、《台灣割據志》、《台灣鄭氏記事》、《閩海紀要》、《台灣鄭氏始末》、《海紀輯要》、《閩海紀略》、《賜姓始末》、《台灣外紀》等史籍中,即有陳寶鑰事跡記載。清代乾隆《晉江縣志》,有他的小傳,並收入他的詩歌。林雲銘《挹奎樓文集》有《陳綠崖詩序》,即應陳寶鑰之邀作。李澄中《艮齋筆記》、《艮齋文選》也有他事跡的記載——李澄中是康熙己未博學鴻詞山東惟一獲雋、與修明史者,林四娘的情人陳寶鑰,是較早欣賞他的地方官。林雲銘說林四娘幫助陳寶鑰「觀風試士,衡文甲乙悉當」,自明代中葉起,青齊人文蔚起,清初尤極盛,有人甚至說清初山東風雅,「以一隅敵天下之半」,敢情林四娘也曾春風化雨。
陳寶鑰,字綠崖,一字大萊,福建晉江人,南明唐王隆武二年丙戌(1647年)舉人,永歷九年(1655年)鄭成功設六部官,陳寶鑰被委任為協理禮官。次年,因鄭成功雄猜苛刻,陳寶鑰懼得罪,自泉州降清。清廷以監司用,順康之際,在青州海防道任。康熙元年壬寅(1662年),吳三桂弒永歷於雲南,明統絕祀。鄭成功、李定國以憂憤卒。清廷委陳寶鑰招降南明殘部,是年十月,命周亮工為青州海防道。陳寶鑰後來又任江南驛傳鹽驛道,兼揚州鈔關。康熙九年(1670年),赴貴州糧驛道任。吳三桂反清,陳寶鑰從之,被委以按察使之任。康熙十八年(1679年)二月,復降於清,回鄉終老。有《陳綠崖詩集》傳世,清代被列入《禁毀書目》。
陳寶鑰降清的原因與施琅相似,主要因為與鄭成功的恩怨,並沒有改變民族立場。所以與充滿亡國之悲的林四娘能產生共鳴。他後來一度加入反清行列,他的詩文有不少緬懷前朝、表彰遺民之作,被清廷禁毀,也是證明。
林雲銘說林四娘與陳寶鑰的交往,發生於康熙二年青州海防道署。王士禎說是在「入署之夜」。查《賴古堂集·附錄·年譜》,周亮工康熙元年聞青州海防道之命,次年春即任,時間好像有誤。但想到康熙二年,對懷有亡國之悲的漢族人民來說,是「春正無王」的第一年。「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正杜鵑泣血之時!諸家記載雖傳聞異辭,但都對林四娘的不幸抱有深切同情,感慨滄桑世變,有濃郁的故國之思。尤以《紅樓夢》「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以弱女子愧士大夫,最能懲創人心。
青州衡王,人們稱之為「衡藩」或「青藩」;明朝最後一個帝王——永歷帝原為桂王,封於南嶽之下的衡州,明清人有時亦稱之為「衡藩」。明嘉靖《青州府志》載馮裕挽第一代衡王朱祐楎文有「錫祚南嶽」之語。《紅樓夢》中的「恆王」之「恆」(日昇月恆隱「明」字)王,或兼指永歷帝。第二十七回四月二十六日未時「芒種節」,遮天大王聖誕,而據鄧凱、黃宗羲等記載,吳三桂弒永厲,在康熙元年「虎兔相逢」之歲的四月二十五日深夜,若交子時,已是二十六日。「明」古讀「芒」,「朱」去首畫便為「未」。則四月二十六日為朱明亡國紀念日,林黛玉於是日作《葬花吟》,感深傷極,令人想起鄭成功、李定國。
《紅樓夢》乃以家寓國,以兒女律士大夫之書;是為喚醒千萬不能「無道則隱」,「無端被詔出凡塵」、沉淪邪祟的林黛玉而作。太平閒人《妙復軒評石頭記》於「老學士閒征姽嫿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一回後總評云:
此回從上回「抱屈」、「斬情」生出,有彼兩事,因有此兩文,
乃作者自明其書來歷也。而一詞一誄之先,必虛寫寶玉、蘭、環作
詩得賞一段。詩無文字,欲令人尋繹於本書文字之先;又慮人之終
不明也,故於所賞之物之人,而隱耀告之,然究不欲以扇子、扇墜
之真機盡謝也,因又固著一護身佛,仍令看官都為「我可明白了」
之翠縷。
太平閒人又於「青州」下批云:「青為木之色,居東海,是為黛玉所出。」又於林四娘下批云:「姓林則明指黛玉,行四則先天八卦《震》居第四,為木也。」晴雯和林四娘皆黛玉影身,黛玉有林四娘之耿介,而寄人籬下,所謂心比天高,命如紙薄。其「抱屈」而死,實不屈而死。晴雯之「撕扇」,亦其不屈之證。扇,古人謂之「清風生」、「來清使者」、「扶風侯」、「胡液楮」,則撕扇者,有絕清滅胡之意。否則,一個出身卑微的丫鬟,有撕扇子的愛好,即使不算怪戾,其消費水平毋乃太高。
《紅樓夢》一書,寄寓民族之念,多詭詞隱義,謎中有謎,而《姽嫿詞》一詩,不啻明目張膽。相對而言,《芙蓉誄》鋪張渲染,煙雲滿紙,所謂「護身佛」。
《周易·說卦》:「帝出乎震。」《禮記·禮器》:「大明生於東。」太平閒人說《姽嫿詞》「乃作者自明其書來歷也」。衡王、林四娘所居青州,位於神州正東,先天八卦之《震》位,其色青(在有關林四娘的故事中,她的侍女或為東姑,或為青兒)。五行東方為木,木能生火,而漢明為火德。《紅樓夢》內木石(石亦能生火,佛經云:石沉海底,火性萬古不滅)而外金玉(滿清國號原為金),實演繹《春秋》之內中華而外夷狄。如此,則《姽嫿詞》實全書畫龍點睛之處,賈寶玉把兩大精品帖都貢獻於此回,也便理所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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