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斷
1、續臂維納斯
在西方，若有人如此提議：將維納斯的手臂齊根砍下再續上新臂，相信這樣的提議將受到大家的恥笑，這樣處理過的維納斯將遭到大家的捨棄。然而在當代中國，這樣的事情卻正在上演：「續臂維納斯」正在流行，「真品維納斯」倒受人冷落。
中國的「續臂維納斯」就是高鍔偽本的《紅樓夢》，「真品維納斯」就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以下簡稱《石頭記》）。曹雪芹先生的《石頭記》是中國乃至世界最偉大的一部小說，可惜我們的眼前卻只有高鍔偽本。流行書市上大都是高鍔偽本，電視劇《紅樓夢》也主要參照高鍔偽本拍攝。我們閱讀的《紅樓夢》，就是高鍔偽本的《紅樓夢》。我們理解的《紅樓夢》，就是高鍔偽本的《紅樓夢》。
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我們不但中毒日深，我們還為高鍔辯護。我就是這樣的中毒者，日前與朋友聊起此事，我還替高鍔辯護道：「這畢竟是一個整本，有利於《紅樓夢》的流傳。何況現在並沒有更好的續本，相對而言高鍔全本還是較好的。」
2、偽本之為患
最近閱讀周汝昌先生的紅學文章，才恍然警醒，深服周老先生之觀點（注2），歎高鍔偽本之遺臭人間，故作是文。
在批判高鍔偽本方面，周汝昌先生是不留遺力的，甚至是深惡痛絕之的。另外，對高鍔偽本持強烈批判觀點的還有張愛玲、胡風、王湘浩（數學家）、梁歸智、劉心武等等。其中胡風先生更是單刀直入地指出：高之續書是五四以前的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最大的騙局！（注3）
在周老先生看來，高鍔偽本具有很大的危害性，嚴重曲改了原著之意。
首先，高鍔偽本很可能是一起政治陰謀，是處心積慮地破壞原著，並借用官方力量予以出版和推廣（注4）。如果此事屬實，那麼高鍔很可能就是個御用文人：為了極權者的利益，篡改了結局，並惡意修改了原著。我認為，這是很有可能的，試分析一個證據如下。在很大程度上，《石頭記》是曹雪芹先生的自傳體小說。現實中的曹雪芹困苦潦倒，並不曾「沐」什麼「皇恩」，高鍔偽本卻硬要把故事的結局改成什麼「沐皇恩賈家延世澤」（第一一九回章目）。高鍔為極權者歌功頌德的媚態，由此可見一斑。
其次，曹雪芹具大同情心，擅於站在每個人的立場上來看問題，用周老先生的說法是「眾生皆具於我」。然而到了高鍔的筆下，「釵黛爭婚」、「賈母專意」，硬把賈母、鳳姐變成損害寶黛的罪魁禍首（注5），人物形象都平面化、簡單化了。更有甚者，高鍔把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這麼一個大悲憫的主題歸結為「釵黛爭婚，二女一男，家長跟著出壞主意」 （注6）這麼一個通俗故事。
第三，原著中的人道主義氣息被高鍔壓制。在高鍔偽本中，鴛鴦「殉主」為忠義表率，襲人「二嫁」成貞節反例（注7）。再來看一個細節，在曹雪芹筆下，五一出行的場面是這樣寫的：「這個說，我不同你在一處。那個說，你壓了我們奶奶的包袱。……咭咭呱呱，說笑不絕。周瑞家的走來過去的說道：姑娘們，這是街上，看人笑話。說了兩遍，方覺好了……」令人吃驚的是，高鍔把此段公然刪改為「只見前頭的全副執事擺開，一位青年公子，騎著銀鞍白馬，彩轡朱纓，在那八人轎前領著那些車轎人馬，浩浩蕩蕩，一片錦繡香煙，遮天壓地而來，卻是鴉雀無聞，只見車輪馬蹄之聲。」在這裡，小人物的心靈不見了。在這裡，「說笑不絕」被偷換成了「鴉雀無聞」。在這裡，我聽到秦皇箝人民之口的余響。在這裡，我看到電影《英雄》裡劃一的隊伍。多麼溫情的人道主義，在這裡卻變成了冷冰冰的極權主義。
第四，高鍔的思想境界距離曹雪芹遠矣。以妙玉為例，縱然「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然而畢竟還是「金玉質」，而不是碎玉。到了高鍔這裡，卻變成妙玉走火入魔，受強盜劫掠。由此情節，我們似乎看到了當代日本某個派別的寫作風格。還記得我少年時讀到此情節，心中始終感到隱隱的不快。若非周先生點明，終生為高鍔所欺。如此下作情節，也虧高鍔能夠想得出來，續得出來？婬者見婬，信哉斯言！雪芹亮眼，在開篇即寫道：「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塗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此段文字在此作注，正得其所。
再看高鍔偽本的第八十一回，章目叫「占旺相四美釣遊魚，奉嚴詞兩番入家塾」。13歲的張愛玲翻讀至此，忽覺「天日無光，百樣無味」。（注8）想想也是，四個女兒家去釣魚，怎麼想怎麼不是個味兒！以前我也曾釣過魚，先從泥土中挖出蚯蚓，再用魚鉤給蚯蚓來個穿腸破肚，放在水裡誘魚。魚兒上得鉤來，也是穿腸破肚。現在想來，深歎孽障。惡濁如我，尚有懺悔之心，為何那四個女兒倒有如此狠心？
才氣之缺乏，可以原諒。如此拙劣的思想境界，卻如何為曹雪芹先生續書？！
3、紅樓探謎
高鍔偽本胡編濫造，那麼如何才是紅樓的真故事？
3.1 紅樓夢的真故事
在周老先生的《紅樓夢的真故事》一書中，他推想了如下的紅樓真故事：惡人環伺（注9）、迎春嫁狼、黛玉自沉、寶釵早亡、鳳姐現報、元春遇難、賈母病亡、妙玉受獄、賈赫事發、賈府被抄、探春和親、惜春出家、湘雲為奴、巧姐被賣、妙玉沉淪、寶玉行乞……正應了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一痛！
這些真故事與高鍔偽本大不相同，然而這一切又是合情合理，絲絲入扣，不由人不信！
少年時，與家人看《紅樓夢》電視劇時，也曾躲在被窩裡淌過淚。長大後，看周汝昌老先生釋紅樓，更是百千悲慟上心頭，竟無語凝噎。而高鍔偽本，總讓人感覺有點不爽。
3.2 正邪兩賦而來
作者借賈雨村之口，說出了一段「正邪兩賦而來」的高論：「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
曹雪芹所寫之情癡高士，大抵為如此人物。在《石頭記》裡，人物的思想感情都是複雜細膩的。寶玉有同情聰慧的一面，卻也有不通世事的一面。黛玉富有靈性，卻也有偏狹的一面。妙玉高潔過人，卻又失之清高。鳳姐精明能幹，卻又有狠毒的一面。如此的「正邪兩賦」，才構成了書中人物豐滿復調的形象。
3.3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
然而這些「正邪兩賦而來」的人物，卻又略有不同。
王熙鳳和賈寶玉都很有靈性智慧，但是在「情」方面，兩者卻有了很大的不同。王只有「小情」，她對於她自己、巧姐、平兒、黛玉和寶玉等確有愛護之情，但對於尤二姐等危及她自身利益的人則無情之至。兩相對照，寶玉卻有著「大情」。他不但對於眾女兒有敬慕之情、而且對於宇宙眾生都有泛愛之情。他會對著雁子說話，他會對著落紅撫哭。這種癡情，正是一種大悲憫心的體現。當然，寶玉的「大情」比之《卡馬拉佐夫兄弟》裡阿遼沙的宗教情懷，卻又不及了。
智慧如果沒有「大情」的引導，很可能的下場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大智，再加上大悲心，則已近於佛法的「悲智雙運」。
3.4 自指式結構
在《石頭記》第一回，曹雪芹寫道：「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甲戌眉批：「若雲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捲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後文如此者不少。」
曹雪芹不說《石頭記》是自己寫的，偏要扯出一段歷史，在《石頭記》裡討論《石頭記》的由來，這種寫法我稱之為「自指式」結構（注10）。甲戌眉批裡有要緊的一句話：「後文如此者不少。」
但我們遍覽全書，這種「自指式結構」十分鮮見，那為何批語裡會有「後文如此者不少」之句？由此我推斷，在《石頭記》的最後，應該也有自指式結構。
史湘雲與賈寶玉歷盡磨難，卻成為「白首雙星」。而在現實中，如果說曹雪芹是賈寶玉的對應人物，那麼脂硯齋正是史湘雲的對應人物。曹雪芹邊寫邊改，後來重逢脂硯齋，兩人成為親密朋友（或愛人），於是他們相約以「一人作書、一個作評」的形式共同完成《石頭記》。
由此可以想見，在《石頭記》的末尾，賈寶玉與史湘雲劫後重逢的故事之後，有如下的故事情節：曹雪芹又遇脂硯齋，與脂硯齋一起最後完成《石頭記》，並把小說最終定名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如此遙相呼應，渾然天成，才符合曹雪芹先生的大手筆。可惜誓約猶在，曹雪芹卻傷子早亡。未幾，脂硯齋亦淚盡而亡。
4、結束語
綜上所述，高鍔偽本即使不是政治陰謀，也遠遠背離了曹雪芹的原意，部分思想甚至與之針鋒相對。如此偽本，留之何益？《石頭記》之後，人間糟粕書可以不看。周汝昌釋紅之後，高鍔偽本可以休矣。
注1：《紅樓夢斷》這個名字定下來後，才發現台灣高陽也有《紅樓夢斷》系列文章。如此巧合，卻也有趣。本文的「紅樓夢斷」有三層意思：其一，《石頭記》為高鍔等所「斷」；其二，高鍔偽作應該被「斷」；其三，《石頭記》記述的是「離合悲歡，興衰際遇」的故事，故謂之曰「斷」。
注2：我基本同意周汝昌先生的觀點，本文很多觀點取自於周汝昌先生。
注3：轉引自周汝昌著《紅樓夢的真故事》（華藝出版社1995）裡「試表愚衷」一文，P335。
注4：轉引自周汝昌著《紅樓夢的真故事》（華藝出版社1995）裡「致劉心武先生」一文，P346。
注5：周汝昌著，《紅樓小講》，北京出版社，2002，P131
注6：見「周汝昌答疑紅樓夢（上、下）」，網上版。
注7：轉引自周汝昌著《紅樓夢的真故事》（華藝出版社1995）裡「致劉心武先生」一文，P347。
注8：轉引自周汝昌著《紅樓小講》（北京出版社2002）「《紅樓夢》不好讀」一文，P12
注9：忠順王，趙姨娘，賈環，賈雨村，冷子興，王善保家的等等
注10：請參見拙文《羅素悖論－哥德爾－弗協調邏輯－－佛學淺談》
注11：本篇為文，似嫌意氣用事。然此千古奇冤，不鳴不足以平心中之氣，不鳴不足以慰雪芹英靈！
2003年12月19日於廈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