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戌本的版本及其《凡例》的作者問題
脂本中，唯獨甲戌本卷首有一篇《凡例》，共五條，計七百一十字。對於誰是《凡例》的作者問題，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現在的狀況是公婆各有其理，仍是一樁有待探考的紅學公案。對於我們這些所謂作者的「上帝」之紅迷們，則迷糊著任你誰有理都行。紅迷紅迷，此之謂也（一笑）。
對於這個作者是誰的猜測，計有如下數種：
１、脂齋硯（胡適、俞平伯之說）；
２、系曹雪芹、脂硯齋以前的人所寫（潘重規之說）；
３、書商（諸多紅學考證專家）；
４、棠村序文（吳世昌之說）。
我是一個紅迷，一個喜歡做夢的紅迷。迷迷糊糊中有時也會有片刻間的清醒。那清醒時的腦子想：《凡例》者，作者之說明也，此說明是為了讀者讀懂《紅樓夢》一書而寫，故曹雪芹先生應該是其理所當然的作者。至於此《凡例》之作的時間，當是他在寫完第四稿之後，即第五稿寫作之前。如何如此說，仔細剖析《凡例》內容即可得，且聽我仔細道來。
《凡例》第一要說明的，即是介紹《紅樓夢》各種不同書名的來歷，這個《凡例》的主旨。在這個說明中，只有四個書名被提及，它們是：
１、《紅樓夢》，
２、《風月寶鑒》，
３、《石頭記》，
４、《金陵十二釵》。
第二，指出書中寫帝王所在京都時使用的特殊稱謂；第三，說明《紅樓夢》描寫的重點是「著意於閨中」；第四，聲明《紅樓夢》不干涉朝廷；第五，解釋第一回回目的含義，引用作者的話闡明作書緣起等；第六，寫了一首七律。
引人注意的是，此《凡例》後來被刪去了一至四條和第六條律詩，剩下的第五條便成為庚辰、夢稿、戚序等本第一回的回前「引子」。完全可以這樣假定，甲戌
本的《凡例》的修改都是曹雪芹所為。這個假定可以得到下列證據的支持：
其一，脂批本中的《凡例》，實際上有「繁」「簡」兩種形式，例如甲戌本為繁，而庚辰及其它本為簡。「繁」者有１－６條，而「簡」者則只有第五條。不可忽視的是，曹雪芹在這個由「繁」至「簡」的過程中（甲戌之前乾隆十九 (1754)年以前至丙子乾隆二十一 (1756)年），是健在人世的，對於全書「首頁」《凡例》的變更，應該是深知的。這個如此重大的改變，在精益求精的曹雪芹那裡，必然是他自己而為而非他人代筆。
其二，《凡例》的第五條，成了除甲戌本外其它諸本的開場白，用以說明作者的「自傳性小說」之創作動機。甲戌本和庚辰本均經過脂研齋批閱過，他應該知道這個開篇間的顯著之不同。他對此毫無異議，提示此種不同是由曹雪芹之手而改變的。
其三，《凡例》說：「《紅樓夢》旨意。是書題名極多。」並且說這些書名均是該書「旨意」的「點睛」。這裡一共只有四個書名，也就是說這四個書名共點了書中四
個「文眼」。原而在正文中，除《凡例》所提示的四個書名外，還有第五個書名《情僧錄》。也就是說，《甲戌本》正文比《凡例》又多出了一個的新的「旨意」，即《情僧錄》。這五個書名，恰巧與「增刪五次」的寫作過程相合。書中說《紅樓夢》一書「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據此推論《凡例》的寫作時間，當是第四稿完成之後，第五次增刪之前。《甲戌本》則體現了這個寫作階段。正文這五個書名，有四個見於《凡例》，使《凡例》中的第一條變為贅筆，故曹雪芹後來將其刪除。曹雪芹接著在正文中又寫下了著名的「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一詩，此詩與《凡例》第六條之《七律》的含意一模一樣，且簡練而震人心魄，深具挑戰意味，變《七律》也為贅詩，故隨之被刪去。這個練意練字練文的修改過程，恐怕只有曹雪芹才可擔當此任。
其四，《凡例》中的第二、三、四條在甲戌本中均可找到近似或類似的表述，這可能是曹雪芹在這個第五稿中新加，使這第四稿《凡例》中的三條亦成贅文，故也沒有存在之必要，故在後來的版本中被刪去。
其五，《凡例》中的第五條在庚辰本中可找到近似的表述，只不過是文字更為簡要、精練和流暢。提示庚辰本中的此段文字是根據《凡例》的第五條而改寫的。
為了醒目，茲將《凡例》與篇首的「楔子」的內容作一列比和小析：
《凡例》１、【《紅樓夢》旨意。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則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做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又如道人親見石上大書一篇故事，則系石頭所記之往來，此則《石頭記》之點睛處。然此書又名曰《金陵十二釵》，審其名則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細搜檢去，上中下女子豈止十二人哉？若雲其中自有十二個，則又未嘗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紅樓夢》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釵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第一回》：「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
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Helix 析：《凡例》指出書名代表著書中的「旨意」，如《紅樓夢》論的是紅塵夢；《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故事等。與此對應，第一回中也暗示了書名的「旨意」，指出《石頭記》所記之事的「功能」是使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故「改《石頭記》為《情僧錄》」。
前者顯而後者隱，前者「人為」生硬，後者自然而「嵌入」於故事之中。
《凡例》２、【書中凡寫長安，在文人筆墨之間則從古之稱，凡愚夫婦兒女子家常口角則曰中京，是不欲著跡於方向也。蓋天子之邦，亦當以中為尊，特避其東南西北四字樣也。】
《第一回》：「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閒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Helix 析：《凡例》２意欲避免涉及「政治」，顯得故意做作，有欲蓋彌彰之嫌。第一回中的「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的故事性描述，不但自然，
而且也更遠離「政治」嫌疑。
《凡例》３、【此書只是著意於閨中，故敘閨中之事切，略涉於外事者則簡，不得謂其不均也。】
《第一回》：「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閒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
Helix 析：《凡例》３的意義是雙重的，一是指出書中的「旨意」是「著意於閨中」，二是進一步在《凡例》２的基礎上與「政治」劃清界線。《第一回》中的相關敘述，
不但達到上述二重功能，而且還進一步指出《紅樓夢》並非「黃書」，而是「大旨談情」、「毫不干涉時世」之作，點明其社會與人文價值。
《凡例》４、【此書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又不得謂其不備。】
《第一回》：「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緻，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
Helix 析：《凡例》４明說「此書不敢干涉朝廷」，故「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第一回》借空空道人之半晌「思忖」，指明該書「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更與「不良社會效應和影響」撇清關係，並且指出該書是具有「良好社會作用」的，所以值得「問世傳奇」。
《凡例》５、【此書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但書中所記何事，又因何而撰是書哉？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堂堂之鬚眉，誠不若彼一干裙釵？實愧則有餘、悔則無益之大無可奈何之日也。當此時則自欲將已往所賴上賴天恩、下承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已至今日一事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記，以告普天下人。雖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不肖，則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風晨月夕，階柳庭花，亦未有傷於我之襟懷筆墨者。何為不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哉？故曰風塵懷閨秀。乃是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雲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時之書矣。雖一時有涉於世態，然亦不得不敘者，但非其本旨耳，閱者切記之。】
《第一回》（庚辰本）：「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Helix 析：《凡例》第五條是後來諸版本「導言」之前身，與庚辰等版本中的文字比較起來，其文字顯得較為「草稿」和「原始」，提示二者間存在前後相關關係。
《凡例》６、【詩曰：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謾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第一回》：「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Helix 析：《凡例》６的七律與《第一回》中的五言間顯然有因襲關係，二者對比起來，前者的力度、醒目度、「戲劇驚人性」和「挑戰性」均較弱。此外，《第一
回》中這段文字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說明和提示：曹雪芹是該書的作者！
綜上所述﹐一個極為可能的事實是﹕《凡例》是曹雪芹在完成第四稿後撰寫的。甲戌本則是他第五次增刪後的第一個稿子﹐即第一個定稿。定稿後﹐曹雪芹才將他的大作拿給脂研齋看﹐所以此本才有脂研齋的初評和二評。曹雪芹繼續對他的書稿進行修改﹐脂研齋抄錄後繼續對其進行評說﹐所以才有他在它本中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