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鉅子周汝昌
到北京的第四天,這一天是我此次來京行程裡最重要的一天。早就和周汝昌老先生約好,前幾天一到京便已聯繫。今天就要去正式拜訪。
周汝昌,1918年生人。本字禹言,號敏庵,後改字玉言,別署解味道人,天津人。我國目前唯一的一位資深紅學家、著名學者、古典文學研究家、書法家和詩人。主要著作《永字八法》、《紅樓夢新證》、《石頭記會真》、《紅樓藝術》、《曹雪芹傳》、《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紅樓夢的真故事》等。(以上摘自爺爺贈書《紅樓家世》封面對爺爺的介紹)我雖數次來京,然年歲較小,又兼北京變化頗大,故無從尋覓。坐九路車至終點站,周老之女周倫苓阿姨便等在站台那裡接我,讓我深為感動。
爺爺的住所就在一幢只六七層高的樓裡,樓下是個院子環境不好,但樹木到還完備,樓已見陳舊,當是舊房。周老地址乃是他的個人隱私,茲不詳述。
走進爺爺家,是一個小通道,左邊即是兩扇開著的門,是個大通間。房子未經裝修,也較為陳舊,但頗為樸實。
通間佈置緊密,擺著幾張大辦公桌堆滿了報紙書籍,又緊挨著旁邊的沙發,結果沙發上也堆滿了書,完全是一個學者的工作間,而爺爺家除了廁所廚房和一間起居室外就無別的房子,那麼這地方必是工作室了。我驚訝萬分,因為如此之簡陋,實在意料之外。
爺爺就坐在左邊的一路沙發上,因為眼睛和耳朵的嚴重受損,從我進屋倒進這個工作間,他都絲毫不知,雖然沙發有靠背,但卻直直的坐在那裡,側著耳朵像是仔細的再聽,好像隨時都準備迎接客人。倫苓阿姨告訴我,爺爺近一年來精神大不如前,生活毫無規律,累了就倒下去睡,醒了就寫東西,她們經常來給老人作伴,煮煮飯打掃一下屋子,但爺爺那些資料卻是不容她們碰上一碰的。我輕輕走近,放下手裡的東西,彎著腰伏在爺爺耳旁說「爺爺好」。周老這才知道我已經到了,這顯然他的出乎意料,趕忙站了起來,十分客氣,連聲叫我坐,又忙著叫倫苓阿姨倒雪碧給我。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為爺爺自從眼耳受損,對外界事幾乎不知道,他連紅塔山都不曉得又怎麼會知道雪碧呢?
坐下之後,便拉著我噓寒問暖,說「我的助聽器掉了」用手挽住耳廓,我倆便距得特近。在客套中我卻留意了看了看這位老人。還穿著睡褲,上身是襯衣,北京天氣熱,爺爺不喜歡空調,所以更熱些,衣服的幾個扣子是散開的。我倆坐在沙發上,這時我才留意爺爺身子是靠在後背上了。老人家的手裡一直握著一個石頭曹雪芹的雕像,褐色的,那是十多年前一位南京的女雕刻家為爺爺雕刻的,爺爺幾乎手不離他,我有幸過手仔細的端詳,此系後話,容後再說。
爺爺先問我行程,我說「故宮」,爺爺說「好」,我說長城,爺爺略停了停說「是中國人都應該去看看」,我提到新興旅遊區,什麼海底世界,爺爺就說「沒意思」。爺爺問我第三天的行程怎麼安排的?我說上午去了恭王府,爺爺笑說「好」,我又說下午去了曹雪芹故居,爺爺說「就是那所謂的曹雪芹故居」。我說還要去大觀園,爺爺說「這一天的行程是你自己安排的」,然後主賓會心一笑。爺爺繼續說「去大觀園,看看,領會那個意思就好,設計這個園子的人沒看懂紅樓夢。」然後滿意的「嗯」了幾聲,或許對我的行程比較稱心,又問「恭王府收多少錢?」我說「六十」,爺爺就不作聲了。
此次上京為爺爺買了一套《王羲之傳世墨寶》,話題也就隨之轉了過來。爺爺興致很高,說「要讓我研究四個人,我選王羲之、老杜、劉勰和曹雪芹,要只能選兩個我就選王羲之和雪芹。」,又說「早年吶,也有上海那邊出版社印過王羲之的帖的,也買過,但到底全不全卻無從考察,現在一次就全了。」又忙著叫我喝水喝水。
之後便聊起了網絡,我說爺爺的著作在網上流傳廣泛,像《紅樓夢筆法新思議》都是從網上看的,朋友們都很關心你,托我來看看你。周老很高興連聲說,叫謝謝網上的朋友。倫苓阿姨插話問我可見了論北師大本的那一篇,我說見了。倫苓阿姨說影印本太貴,買不起,爺爺寫那篇文章是從別人那裡借來的書。說到這裡我又無言了,誰能想到公認的「紅學泰斗」竟然連基本的資料都買不起,做學問還要去東借書西借書的,後來爺爺也告訴我,他不藏書的,書太貴了,不藏書一連說了好幾個。倫苓阿姨說早上《紅樓奪目紅》的才來拍照,下午一般要睡午覺到兩點半三點,今天知道我要來早早的兩點就起來坐在沙發上等我。心裡的一陣翻動,本來我是可以早點來的,誰知道又遇上那樣的警察呢?南轅北轍的跟你指路,白白耽誤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吶!
爺爺問我的祖籍我照實回答「山西臨近北京」,爺爺很高興,問我可知道怎樣遷至雲南的嗎?無奈我實在回答不出,可卻說了一些小故事,我說「我們那邊很多是清朝大官的後代,家裡有清朝的官服,有一家特逗,家譜第一頁就寫著他們家的祖上是周文王。」爺爺一挺來勁了,問我那人姓什麼,我說「就姓姬」。爺爺又問,除了這姬姓可還有別的沒有?我說還有姓陳的、姓張的。爺爺又問,「可有文物?」,我說「官服等物皆毀於文革」,爺爺轉過頭對著倫苓阿姨說「看看,我就說雍正年間有一大群官跑到雲南去了,就是被發配過去的!和政治有牽連。」這樣,話題忽的轉到了恭王府,爺爺說「我和劉心武都(有共識),恭王府東西兩府,東府記載極盡詳細,西府卻空無一字,且空白達六十年之久!恭王府不是和珅首創的!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是因為那裡囚禁的是雍正的政敵,你看看雍正之狠心,那個二皇子文武雙全,是個良材呀!就被折磨瘋了。」又說進恭王府花園以前的模樣,和現在「完全不是一個樣」,「那小巷子,流水,多美」。
談到雪芹,爺爺說,「雪芹就喜歡清麗的昆曲,還登上台去表演,你看看這詞兒多美,就是我自己猜度,雪芹他應該唱這首曲子……」便背誦起來「天淡雲閒,列長空、數行征雁。御園中,秋色斑斕;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一抹雕欄,噴清香桂花初綻。」,「你看看多好,呵呵———這當然是我自己猜度的,不一定對,曹寅哪,有記載和洪升交好,曹寅最喜歡《長生殿》的曲子就是這曲,你說巧不巧?我把它寫進了《曹雪芹傳》裡面去了。」我說我看過,這倒勾起了爺爺的另一個心事,他告訴我說「可有買不到的書?」我說「我沒有《紅樓藝術》、《獻芹集》,有三本爺爺的隨筆」,爺爺問我說「哪三本,說給我聽聽」,於是我倆距的更近了,爺爺的頭髮就蹭在我的臉上,我說「《歲華晴影》」,爺爺說「這本要看」,我又說「《天‧地‧人‧我》」,爺爺點頭「好」,「還有一本《北斗京華》」爺爺說「好極了,這三本要看」,說話間倫苓阿姨已經把我沒有的找了來,分別是《硯霓小集》和《脂雪軒筆語》,爺爺接過書,放在前面一張很矮的桌子上,但爺爺坐在沙發上所以還要高夠著,展平書,翻開頁,幾乎要貼在眼睛上才看得出此頁是空白的那頁,手在桌子上摸什麼東西,才有半米不到的距離竟把桌子上的物件打亂,好容易才摸到了很近很近的眼鏡,帶上後又去摸,我趕忙上前把一隻鋼筆遞到爺爺手裡,爺爺翻開書寫起來。這裡我在和倫苓阿姨談話,我問《紅樓藝術》,我說我們要找,頭找破了也不見蹤影,根本看不見。倫苓阿姨說:「這是父親用力最大的一本書,出版社說買不出去,壓倉底,只印了3000本,難怪我們找不到。」我心裡說了句罵人的話,「丫的出版社,張著狗眼一雙」,又說《紅樓夢的真故事》很多朋友都特喜歡,都買得到,結果倫苓阿姨的話又讓我大吃一驚,出版社說「不好賣只印了3000本」,這不明擺著騙人嗎?3000冊?!騙鬼都騙不著,這些出版社盡用這些老學者們賺錢,真是昧著良心吶!又問《獻芹集》倫苓阿姨找來了一本《紅樓家世》,趴在爺爺耳朵上說「再送他一本《紅樓家世》」然後轉向我「這裡面大部分是《獻芹集》裡的」我說「爺爺寫的《曹雪芹家如何成了雍正的眼中釘》被雲南日報轉載,我看了。」爺爺倒是高興的笑了,倫苓阿姨說這些他們都不知道,連說一聲都沒有,這篇文章就收在《紅樓家世》裡。
我又問及《紅樓奪目紅》,爺爺說「他們要趕什麼圖書展銷會,九月中旬以前一定會出的。」當問到《石頭記會真》,爺爺不說話了,倫苓阿姨把《石頭記會真》的樣書給我,封面古樸雅致,三十二開,繁體豎排,每句列異文,有繁難者配有詳析,書的定位是辭書。倫苓阿姨告訴我,合同都簽了十多年了,說今年一定出又推到明年,明年一定出又推,現在連爺爺都不問了,你們愛出不出。而倫苓阿姨卻十分著急,她說:「我們著急,出版社不著急呀。要再不出就真的看不到了。」我沉默……
說話瞬間,爺爺已經在每本書上都寫下字了。《紅樓家世》爺爺寫「小友來訪快矣,以此贈之。盲者周汝昌(日期難以卒讀)」,《硯霓小集》寫上「小友來訪,周汝昌癸未上秋後」,脂雪軒筆語寫著「癸未上秋後,小友遠路來訪以快,甚為欣慰 汝記」。
後又說了兩個紅樓異本等諸事,不勝備記。
又把曹雪芹的小雕像給我,說「看看,怎麼樣?」,雕像熱乎乎的,難怪爺爺時時刻刻都拿著,雕像中的曹雪芹,目視前方,從容鎮定。「太好了,那個神韻,好極了」我說,爺爺也笑了起來。
我說要為爺爺照幾張相,朋友們都關心你。爺爺忙起身把沙發上堆積的報刊使勁的拿開,高興的擺了拿著扇子的pose給我,不停的問我是看鏡頭還是隨意點?又忙著把衣服扣子扣上,有一張爺爺說「眼閉著,不好。再來一張。」照完相,爺爺起身去推開了陽台門,說「有點熱了」。這時候我才發現談話竟也持續了兩個小時,倫苓阿姨說「累了」。我趕忙起身,匆匆告辭。爺爺略作沉思,點點頭,告訴我「今天很高興吶!」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以後考到北京來,天天都見面。倫苓阿姨執意送我,這時我看見爺爺牆壁上掛著兩幅爺爺自己寫的字,橫幅是岳飛的《滿江紅》,條幅是香菱詩,那首精彩的: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爺爺倚著桌子,像是沒有目的的揮著手送我,他什麼也看不見。我看著爺爺和這間簡陋的房子,略停了停。爺爺大概以為我已經走了,便停止了揮手,轉身想坐在沙發上,我微微的鞠了一個躬,爺爺好像又察覺到了什麼,才放下的手又舉了起來,雖然他不知道我在哪裡,也不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對著我而是對著正好與我相反的一扇門,但是爺爺揮手仍然是那麼的用力,那麼的認真。我輕輕的退出了房間,心中百感交集。倫苓阿姨把我送到了我先前坐車的地方,告訴我應該坐哪路車倒哪路才能回到我的住地。在回來的路上,我抱著爺爺送給我的那三本書,沉甸甸的。頭腦中已經開始在回憶著剛才的點點滴滴。想起了爺爺自己寫的話:「我耳目皆損,唯頭腦尚未全衰,每日仍筆不停揮,希望自強不息。我所不逮,時賢來哲,當有不棄而進教者,切磋之功,是為厚惠。」范仲淹的句子自然的浮現於腦海「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狐仙我文采不好,既不會運用手法也不曉得什麼叫筆法寫意,只是把這段經歷原原本本的記錄,或許寫的很差但都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