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義江先生的《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
最近,著名學者蔡義江先生將其舊作《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以下稱「原本」)重新修訂,易名《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以下稱「修訂本」),由中華書局隆重推出。
書的修訂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重點訂正文字,對內容不進行大的變動;另一種則是重檢全書,下工夫進行改寫與補充。作者並未因為原本深受海內外歡迎(已行銷七十餘萬冊)而選擇前者;相反,讀者的青睞更增強了其責任感,蔡先生選擇了較為難走的後一條路。
一
原本的「評說」在修訂本中改為「鑒賞」(後四十回等處仍作「評說」,後詳),在保持原來風格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新的特色。
一、增加了大量詩詞曲賦鑒賞的內容。
作者古文功底深厚,因而賞析文字時見精彩。我們僅以作者對曲的部分賞析文字為例:第五回:「《紅樓夢曲》在形式上是個全新的創造。曲,有南北之分,北曲在元代最流行,元雜劇皆用此,韻依《中原音韻》,語言俚俗活潑,瀟灑圓溜,較之詩詞,又更重節奏聲情,句勢常有纍纍如貫珠者。曹雪芹在這裡,採用的便是這種傳統形式。但其所作,曲牌格式又非北曲所原有。清乾隆時編有《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一書,收北曲曲牌五百八十一個,其中並無《終身誤》、《枉凝眉》、《恨無常》等等。可見這裡十二曲的曲牌名和格式,完全是曹雪芹根據人物特點和命運,自創造自擬的。故有脂批云「語句潑撒,不負自創北曲。」作者的祖父曹寅本擅長北曲,有撰著多種,家學淵源,曹雪芹於工詩善畫外,也不愧為作曲的高手。」
第二十八回「紅豆曲」:「寶玉所詠曲寫女兒的相思愁怨,藝術上極成功。每句用個『不』字,『滴不盡』、『開不完』、『睡不穩』、『忘不了』……連續十句,排比而下,有綿綿不絕而又一氣貫注之妙,真當得上『新鮮時樣』四字。」……「杜牧有『青山隱隱水迢迢』之詩,稼軒有『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詞句。曲的末兩句,似熔唐詩宋詞中的意象而重鑄,寫內心之隱痛、愁思之不絕,也有悠然不盡之致。」
類似文字還多。讀者會發現,蔡先生的賞析文字本身即為詩化美文,值得再賞析。以前的「評說」曾讓一般讀者不知不覺地接觸了本屬於考證的內容:如脂批、版本、佚稿研究等;這次的增補則多從文學評論、藝術分析著手。兩者相加,正體現了作者考證與鑒賞、評論相結合的一貫主張。近來學者們在探討「文獻與文本相結合」亦為此意。
二、改變了對部分人物的褒貶。
原本成書較早,對人物的評論多少帶有一些時代的印記;隨著作者對《紅樓夢》及脂評研究的不斷深入,對人物也有了一些新的認識。這些在修訂本中都有所反映。
我們分別看一下釵黛判詞一段原本的「評說」和修訂本「鑒賞」:
原本「評說」:「林黛玉與薛寶釵,一個是寄人籬下的孤女,一個是皇家大商人的千金;一個天真率直,一個城府極深;一個孤立無緣,一個有多方支持;一個作叛逆者知己,一個為衛道而說教。脂硯齋有過『釵黛合一』說,其確切的解說如何,可以研究;但無疑不是否定林、薛二人的差別或對立。」
修訂本「鑒賞」:「林黛玉與薛寶釵,一個是官宦家遺下的孤女,一個是皇家大商人的千金;一個冰雪聰明,一個博學多識;一個多愁善感,一個渾厚穩重;一個率直重情,一個深沉理智;一個目下無塵,一個廣得人緣;一個成了叛逆者知己,一個總恪守婦道在勸諫。脂硯齋曾有過『釵黛合一』之說……也許是指將寶玉所愛的女子塑造成彼此不同特點和長處的兩個彷彿對立的形象,到一定時候,又通過『蘭言』交心,消除了彼此的誤會、隔閡,使她們的心靈互相溝通、貼近,從而結成了『金蘭』摯友。其確切的解說是否如此,可以研究;但無疑不是否定林、薛二人的差別或作者有某種傾向性。」
兩相對比,可以看到作者觀念的發展與變化。類似的情況還見於對襲人、探春等人的評論,在此就不一一引證了。
三、融入了近來的研究成果。
石頭與寶玉的關係在原本中並未刻意強調。作者後來曾發表過一篇專論《石頭的職能與甄賈寶玉》,指出大荒山下的頑石是通靈寶玉的前身,賈寶玉的前身則是神瑛侍者,二者在脂本中是兩回事,雖然彼此也有關聯,但絕不是如程高本所篡改的那樣,成了石頭、寶玉、神瑛三位一體。這次修訂中,凡相關之處都據此作了改動。
在黛玉葬花一段脂批「玉兄後文」之所指、如何理解寶玉與秦氏的關係等地方,作者也都做了精心改寫,讀者可自行比較。
四、探討了近期爭論激烈的一些「熱點」。
近年來,學界對於「質疑靖批」、「二書合成」等問題爭論日趨激烈。蔡先生在修訂本中也談了自己對這些「熱點」問題的看法。另外,作者對佚稿研究等問題亦頗多新見。這一部分關注的人較多,相信會引起讀者的濃厚興趣。
二
原本《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與同類讀物相比有很多獨具特色的內容,如「備考」、「脂本石頭記評詩選釋」、「紅樓夢中的詩論選評」等,深受讀者的歡迎。這次修訂在保持原有特色的基礎上,對上述內容進行了較多的改動與增補,改後的內容更豐富了、特點也更鮮明瞭。
蔡先生對別人的商榷觀點能進行獨立而認真的思考。同意的接受並勇於修正自己,不同意的分兩種情況:對非學術的,厚侮古人、譁眾取寵的「程前脂後」、「脂本作偽」一類東西不故作寬容狀,而是用魯迅式的語言將之駁個體無完膚;對正常的學術爭論則平心靜氣地擺事實、講道理,以求共同搞清事實真相。此次增加的一篇備考《『更香謎』屬誰和『鏡謎』、『竹夫人謎』是否原作》屬於後一種情況。作者以大量的證據、細緻的分析證明了更香謎是曹雪芹為寶釵安排的詩謎;鏡謎、竹夫人謎則是後人所補而非雪芹原作。筆者對此文不準備進行全面的探討,只想指出似乎較次要的一個地方——甲辰、程高本為何刪去惜春謎。蔡先生對此做了簡單卻一語中的的回答:原著惜春謎後破失,甲辰、程高本整理者猜不出謎底,索性將謎面一起刪除。記得筆者曾向蔡先生指出:戚序本整訂者所猜的謎底「佛前海燈」亦非原作,因為惜春謎謎面亦有「佛」字,犯謎母乃猜謎大忌。蔡先生表示同意並當即指出,不僅第二句有一「佛」字,第一句尚有一「前」字,第三句還有一「海」字,第四句雖無燈字卻有「光明」二字。核對之下果然如此。文中的「曹雪芹只擬古而不移古」一段也值得注意。作者指出,後四十回續書與鏡謎都是將古人「現成」作品「移來」充作小說文字或小說人物之所作。曹雪芹則不然,「他非但不喜移用前人現成之作,恰恰相反,倒自擬以托古,將自己寫的說成是古人寫的。如秦氏臥房中所謂『宋學士秦太虛寫的』對聯『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第五回),還有探春房內說明『乃是顏魯公墨跡』的對聯『煙霞閒骨格,泉石野生涯』(第四十回)等等,其實都出自曹雪芹的手筆。這一方面固然由於做詩、擬對、制謎本雪芹平生所長,根本毋需借助他人之手;另一方面也與他文學創作的美學理想有關,或者說其文德文風大不同於流俗有關。」真是道人所未道。本書代序《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享名已久,如加上這一段就錦上添花了。
脂本中的回前詩與小說內容聯繫緊密。著名的「滿紙荒唐言」就是第一首標題詩,「一局輸贏料不真」一首(第二回)、「豪華雖足羨」一首(第十七、十八回)等也都有脂批證其出自曹雪芹之手。修訂本在此將這類詩從「脂本石頭記評詩選釋」中移出,與以前未收的回末聯一起放入正文(加之以前個別遺漏、這次補上的聯額,正文共增詩題21首,再無遺珠之憾),應當說是非常合適的。如此處理之後,「評詩選釋」也更加名實相符,且所收詩詞多出自蒙府、戚序本,讀者也可以對蒙戚評詩有一個總體的印象。
「紅樓夢中的詩論選評」是蔡著又一特色。應筆者之請,修訂時作者細檢全書,對這一部分作了較多的增補,盡量做到無所遺漏,又在每則文字前擬加了小標題,以便查檢。相信此舉一定會受到詩詞愛好者的歡迎。
三
「紅樓夢版本簡介」這次進行了較大的擴充。在此文與書前新增的《曹雪芹與〈紅樓夢〉》一文中,作者對曹學、版本學的一系列問題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如曹雪芹約生於1724年(因而未親身經歷曹家的「風月繁華之盛」),卒於1764年(甲申春);《紅樓夢》是作者20歲至30歲時的作品;甲戌(1754年)之後曹雪芹再未改過《紅樓夢》,從這個意義上講甲戌本是作者生前最後定本,將庚辰本視為作者生前最後定本是「未查版本文字真相」;六十七回以列藏、戚序本最接近原稿等等。這些看法可能會引起爭論,但作者的每一句話都是言之有據的。讀者如有興趣,可以參看《蔡義江論紅樓夢》中的相關論文。
修訂中一些涉及版本的小地方,有的僅為一字一句的改動。如敦誠《挽曹雪芹》詩「故人惟有青衫淚」一句,「衫」在原本中引作「山」,修訂時據抄本更正。再如原本論及晴雯時提到其「當眾指著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臉痛罵」。後來作者在校注浙江文藝版《紅樓夢》時從版本與藝術角度分析這一情節為後人所加(見蔡注浙江版1015頁注),因而修訂時就將這一句刪去了。
我們再看對幾部古典名著的引述。原本《論〈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一文提到「李卓吾所評」的容與堂百回本《水滸傳》,修訂時改為「署作『李卓吾』所評」,原因是容本批語實乃葉晝托名李贄所為。原本註釋中說曹雪芹當初讀的《西廂記》「就是金聖歎評改本」,這次則改作「就是(金本)這一類本子」。不坐實金本有兩個考慮,一是金本之前尚有張深之本等古本,二是《紅樓夢》中曾敘述黛玉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而金本是不分「出」的。原本「附錄」中引述《聊齋誌異》用張友鶴校注的中華書局1962年版。張本雖用力甚深,但版本上卻有局限,主要是未參照最接近蒲松齡原稿的康熙本,又過於倚重鑄雪齋本(名聲極大,對原著改動亦極大),張本出版後發現的二十四卷本、異史本自然也無從吸收。任篤行新校的齊魯書社版《聊齋》 沒有以上缺陷,修訂本即改引此本。齊魯書社版出版於2000年,修訂本還有更新的內容:在「紅樓夢版本簡介」中庚辰本部分提到了北師大抄本。北師大本乃2001年新聞,其出自陶洙之手更是最新消息,筆者撰此文時互聯網上仍在討論,而在蔡先生的修訂本中這些都已涉及。
四
以上所述都是修訂本較以前改動之處,其實,保持原本特色未加變動之處也值得一提。
《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中有原文、有說明、有註釋、有評說,然而,除了《芙蓉女兒誄》以外卻再無一篇譯文;修訂本進行了如此多的改動,也沒有多翻譯一首詩。其實,作者譯詩很有獨到之處,譯過的文字仍然像詩。翻譯莎士比亞戲劇、荷馬史詩有「散文體」和「詩歌體」之爭,蔡先生譯古詩亦追求詩歌體。之所以在此不加譯文是不為也,非不能也。詩詞韻文翻譯成白話,翻譯水平再高,也較難表達原作精神。因而作者只是在註釋中將意思講明,在此基礎上讓讀者盡量多地直接接觸原作,其中匠心不難領悟。這也是蔡著不同於其它紅樓夢詩詞讀物的一個特點。
某君在讚賞《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的同時,卻表示不贊成書中對後四十回的否定態度,說那是某某某一派的觀點。其實,《紅樓夢》只有前八十回出自曹雪芹之手,後四十回為他人所續(過分糾纏是否高鶚所續意義不大,是續書還是原作才是關鍵問題),且無論思想藝術上都較原著相差甚遠,這是大部分研究者甚至讀者的共識(把不同作者的文字當成什麼「有機整體」真不知從何說起),並非哪家哪派所專有。單以詩詞而論,原著與續書的巨大差距就非常明顯(前述「曹雪芹只擬古不移古」實際上也是在藝術上揭示原著與續書的差距),蔡先生的相關評述並無過分之處。在修訂本中,作者對後四十回的態度不變,原本「評說」改為「鑒賞」,而後四十回詩詞(還有二十二回鏡子與竹夫人二謎)無可鑒賞之處,故仍作「評說」,以示區分。
最後需要提及的是,八十二歲的周汝昌老先生親以盲書題寫七律一首,為此書增色。
筆者對《紅樓夢》及古典詩詞所知甚少,文章所述掛一漏萬及錯誤不當之處在所難免,希望得到作者與讀者的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