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功治學的馮其庸先生
一天,去看望馮其庸先生,他正立在一張碩大的畫案後,聚精會神地點染山水。他告訴我,寫書累了,借此休息一下,畫畫可以不必太用腦。當時他正在趕寫一部上百萬字的大書《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已接近尾聲了。
放下寫作的筆,便拿起書畫的筆,在先生是常事。從馮先生受教二十餘年,給我感受最深的便是先生的勤奮。
有人驚異於馮先生的博學,這固然有悟性高的因素,但更主要的是來之於用功。很少看到他有閒的時候,您算一下,二十年來,他出版了三十幾種書,有的書幾百萬字,平均到每一年,要寫多少?常說「著作等身」,真做到的很少,馮先生撰寫的書摞起來,肯定超過一個人的身高了。
馮先生好客,哪怕搬到了遠離市中心的郊區,家中也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每天送走最後一撥兒客人,往往九十點鐘了。他還長期擔任行政領導,開會,雜務,花費大量時間。故其文章多是夜裡寫下的,熬到一兩點很平常。馮先生有個習慣,文章之後每每署明作時。我手頭有一部《漱石集》,收集的是其紅學論文。略舉幾例:《曹雪芹與<紅樓夢>》末署:「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夜二時於京華寬堂」;《「蘆雪廣」辨正》末署:「一九八九年二月二十八日夜二時寫於瓜飯樓」;《重論庚辰本》末署:「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夜一時於京華瓜飯樓」。也有署明是作於凌晨的,還有署明作於旅次之中的,看到這些落款,讓人不禁撫卷而歎。須知先生當時已經六十多歲,甚至接近七十了。直到今天,已入耄耋之年的他,依然每每寫到夜深人靜時。
馮先生寫毛筆字,畫畫,作詩,攝影,皆乃其作學問之「餘事」,並不佔用大塊時間。可是堅持不輟,故能俱臻上品,絕非常流所能及。拿書法來說吧,他年輕時就由衷熱愛,臨帖不止。「文革」中,文章不敢寫,便每天深夜抄寫《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照原行款原頁碼用朱墨兩色,工筆小楷謄錄,整整抄了一年。我見過這部高一尺有餘的抄稿,書法雋妙,墨色爛然,精光四射。聯想先生的韌性與定力,讓人震懾。這部抄稿已經成為紅學史的珍貴文物了。其書法之根底功力,於此可見一斑。再拿作詩來說吧,其多數作品作於舟車之中,如幾首長歌,《黃山歌》註明是從南京至宿州車中,為破「岑寂」,口占而成;《屺瞻老人歌》是游大同之後歸途中,因「車中暑不可耐」,乃「口吟此歌」。就是說,當多數人抓空休息時,馮先生卻抓空在構思詩章。猶記得1982年春,從先生遊學,至江蘇大豐縣考察施耐庵宗祠和施耐庵墓。自揚州啟程後就有人相陪,先生興致很高,一路上與人聊天。當時路況不好,一路顛簸,抵達大豐暮色已重,人困馬乏。隨即晚飯,飯畢,稍稍休息,縣裡人便取出筆墨,請先生題字。先生拈筆一揮而就。我們都訝於其文思之捷,因為好像沒有空細細構思。先生後來告訴我,詩其實是在剛才休息時構思好的。想想我們,當時可是很「珍惜」這能略解勞乏的片刻的。
馮先生中等身材,肩寬手大,精神健旺。76歲高齡時,為考察唐代高僧玄奘取經路線,曾登上海拔4700米的明鐵蓋山口。同行的年輕人出現高原反應,全身冒汗,眼花氣喘,先生卻一切如常。前幾年,一頓飯猶能喝下一斤白酒!其用功超過常人,除毅力外,也是得身體之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