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的雷峰情結
《俞平伯全集》中的《記西湖雷峰塔發見的塔磚與藏經》和《雷峰塔考略》(收《雜拌兒》)兩文,以及《西關磚塔塔磚歌》和《西關磚塔藏寶篋印陀羅尼經歌》(收《燕知草》)兩首古風,被稱為有關雷峰塔詩文的「兩文雙歌」。它們充分體現了俞平伯畢生的浙杭情結和對西湖勝
跡雷峰塔難以割捨的繾綣之忱。
80年前,1924年(民國13年甲子)9月25日下午1時40分,被譽為西湖十景之一的「雷峰夕照」——位於南屏山的雷峰古塔,轟然坍塌。一聲巨響,塵霧騰滾,瞬息間千年古塔化為一壟斷磚碎瓦。塔坍之際,萬人瞠目,舉世驚駭,招惹得浙杭百姓和海內外墨客騷人,投以極為關注的目光。這其中首先要提到的是24歲浙籍詩人俞平伯。自1920年北大畢業後,常年寓居杭州,已達五年之久。他偕夫人許寶馴同舅父(也是岳父)許引之(字汲侯)全家,曾一度共住位於孤山的俞樓——其曾祖俞樾(曲園)當年在杭州講學的「詁經精舍」。這裡隔湖與雷峰塔遙遙相對。塔倒之時,俞正與僧人對弈,忽聞室外人聲喧囂:塔倒了!他的四妹佩珣親眼遙睹雷峰塔塌倒的驚人一幕:先是塔頂,繼之塔身相繼潰崩。俞推枰急起,趕到平台上探視,雷峰塔身早失所在。與這千載難逢的偉大一瞥失之交臂,俞懊喪不已。他當即乘船渡湖,直奔塔坍現場。
其時正值「江浙戰爭」爆發,齊燮元、盧永祥兩個軍閥為爭搶地盤,陳兵江浙滬,大打出手。戰火遍野,城鄉凋敝,原本熙熙攘攘的杭城和遊人如織的西子湖,一下子變得清冷寂寥。不料塔倒之日,杭城萬人空巷,舟楫車馬齊聚西湖南岸,南屏山週遭人聲鼎沸,萬頭攢動,人們像趕集一樣,前來為古塔的壽終正寢作最後的訣別。等俞趕到,已過午後4點,觀瞻正值高潮。他「從樵徑登山,縱目徘徊,惟見億磚累作峨峨黃垅而已。遊人雜沓,填溢於廢基之上,負磚歸者甚多。磚甚大,有字者一時不易覓。我只手取一無字殘品、橫貫有孔者歸,備作硯用。」在路上又見「村姑髻竇充以經卷」。這種粗如拇指、長約兩寸的經卷,外層護以絹套,原是插藏於磚孔之中的;如今被姑娘們撿來作為飾品戴在頭上,倒也別有風致。塔磚經卷都極富文化遺存價值,可惜缺乏保護措施,慘遭哄搶,聽任文物流失壞損。雖說塔址遺物後來陸續移置浙江省博物館,但那只是其中的極少部分。對此,詩人痛心疾首,但又無可奈何。在狼藉破敗中頹然躑躅良久,不由嗟然長歎。往昔在這暮靄初起、晡日西沉時分,正是「雷峰夕照」最為光彩奪目的辰光:如血的殘陽把靚麗柔和的餘暉晚霞,毫無保留地潑瀉在雷峰塔身之上,令人起一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蒼涼淒美之感。而今,在這殘垣斷壁之中,「雷峰夕照」難道真的就這樣撒手人寰,永久永久地告別人間麼?
古塔之圮成為杭城一時熱門話題。在俞樓的俞許兩家也忙得不亦樂乎。岳丈汲侯是個飽學之士,素有考據之癖,他與兒女甥婿一起,把搜羅來的塔磚經卷整理歸類,製作拓片,修補朽損的經卷。這其中的核心人物當然非俞平伯莫屬。那時他的新詩集《冬夜》《西還》和論文集《紅樓夢辨》剛剛出版,名噪文壇,聲震學苑,成為「五四」一代俊彥之新銳。對自己的乘龍快婿老岳丈讚賞有加,企足而待,命他用詩文來記錄雷峰塔的沿革盛衰,為這座廢毀的名塔留一份完備詳盡的歷史檔卷。俞不辱使命,整日浸沉在省博物館和圖書文物、故紙堆中,全身心投入「兩文雙歌」的撰述之中。
誰料天有不測風雲,此後不到兩個月,最親愛的岳丈竟驟然罹病仙逝。這對俞是個很大的打擊:不但剛起頭的「兩文雙歌」寫作計劃難以為繼,而且歷經這場意外的生離死別,俞樓失去了主心骨,俞許兩家只能勞燕分飛,各奔西東。1924年底俞攜夫人北上京華,與定居在朝陽門內老君堂的父親俞陛雲會合,在這裡營建了著名的「古槐書屋」。他先後在清華、燕京、北大執教;在其寓所經常圍聚著一批性情相近、志趣相投的文人雅士,如周作人、劉半農、錢玄同、陳寅恪、顧頡剛、朱自清、廢名等等,在京華構築了一個雅文化圈子。而一個以周作人為主幹、以俞平伯和廢名為雙翼的散文流派———中國名士派也應運而生。遷京後俞的創作多用文言,由詩歌轉向散文,由新詩轉向舊體詩詞,憶寫了大量有關浙杭西湖的優美小品;而關於雷峰塔的「兩文雙歌」也在1928年相繼完成。
據「兩文雙歌」考訂,雷峰塔由五代吳越王錢俶於北宋開寶8年(公元975年)始建,初名西關磚塔,因其地處杭州舊城西關門外得名;落成後俶又以其妃之名定為王妃塔;因建在南屏山支脈「雷峰」(郡人雷氏居此得名)的平岡山,故世間通稱雷峰塔。俶生性敬佛,為建此塔不惜耗費巨資人力,「輸錢六百萬餘緡,油灰土木瓦石磚」,十年畢其功。塔內珍藏《陀羅尼經》等名貴經卷。俞對塔磚和藏經作了精細入微的描述和考釋,認定塔磚可分有孔無字和有字無孔兩種;俞許兩家所藏為帶有「王官」「西關」字樣的無孔兩字磚(見附圖)。據記載塔內藏經多達8400卷,但如今「存什一於千百矣」。他還論證,藏經的價值最高:「國內除敦煌所發見的唐寫經外,恐怕要推此次的發見為巨擘了」,「唐寫經雖較古,此經則為北宋初年刻,約略計之距中國印刷術之發明殆不及百年;其價值殊不相上下。」
綜觀上述詩文,「兩文」各為5000餘字的文言學術小品,以考據記事為主;「雙歌」則分別為148行和124行的七律古風,敘事與抒情兼備。它們都是以雷峰塔從建到坍、在世949年的風雨滄桑為背景,輔以俞許兩家的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為穿插,抒發了對祖國文物古跡的鍾情與癡愛。與作者描繪浙杭西湖山水勝景的名篇《孤山聽雨》《湖樓小擷》《夢遊》《西湖的六月十八夜》《雪晚歸船》等相比,「兩文雙歌」平添了絲絲縷縷的思古幽情和家國之恨。雷峰塔傾倒於軍閥混戰、兵燹頻仍之秋,作者結合懷古憑弔,譴責了江浙戰爭之不義及其對江南民眾帶來的深重災難,既飽含歷史的滄桑之感,又孕育著現代人的反戰意識。這在俞平伯眾多的著述中,算得上另具一格。
為使雷峰倩影永駐人間,俞特請漫畫大師豐子愷作《雷峰回憶》一幅,作為自己詩文集《燕知草》的插頁(見附圖)。此畫只白、藍、橘紅三色:以白為底,天水一色;以藍色摹狀南屏山的逶迤綿亙;雷峰塔拔地於遠山之麓,塔頂雜樹叢生,塔體正面是塗以橘紅色的「雷峰夕照」;底下則是湖水漣漪中的粼粼塔影,藍紅相間。畫面淨明寥廓,樸拙淡雅,疏朗幾筆,神韻畢現,渾然天成。俞、豐本是同鄉兼知交,都精於詩畫。此次詩畫相配,不但使《燕知草》圖文並茂,詩畫相得益彰;而且畫中綽約的雷峰姿影,已亙久地鏤於讀者之腦海。可惜本文所附只是該畫的黑白複印件,難以體現原畫豐盈的「夕照」色彩的魅力。
1984年適逢古塔坍塌一個甲子,84歲的俞平伯並沒有忘卻60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在《雷峰塔圮甲子一周》一詩中說:「隔湖丹翠望迢迢,/六十年前夢影嬌。/臨去秋波那一轉,/西關磚塔已全消。」此前數月,友人送他當年寓居的俞樓照片一幀,老詩人感慨萬千:「俞樓近影,九三同社盛君所贈。三層小平台可眺遠。1924年雷峰塔倒,我等皆在,惟季珣四妹獨親見之,洵千載奇逢也。」當即揮筆在照片上題詩曰:「小樓南望水迢迢,/六十年來一夢遙,/不盡斜陽煙柳意,/西關磚塔黯然銷。」這與前一首在詩意上頗相類同,說明「雷峰塔倒」這一意境在老詩翁的靈感之中,是何等魂牽夢繞。2002年在俞去世12年之後,一座新塔在古塔塌倒原址突兀而起。對於這座飛簷層閣、華麗軒昂的雷峰新塔,不知長眠九泉的老詩翁作何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