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怎麼寫死的?
在中國的舊文學裡,描寫人物之死而成為悲壯的場面,是非常稀少的。如《紅樓夢》這種只以兒女的情事為干骼的書中,寫到比較重要的人物的死,是極容易陷入於感傷主義的,那不但失卻了死的嚴肅,有時將會成為滑稽的吧。但《 紅樓夢》 的作者,每臨到死的場面,卻總能避免開過分地傷感,使死不失卻了它的嚴肅性。這一點,我認為是這作者的成功,而這在中國的舊文學裡,也是比較獨特的例子。
《紅樓夢》的作者的生活體驗的豐富,是不容許我們懷疑的.我們相信他不但親眼見過死,而同時也必定是深嘗著死的痛苦的經驗,然而他卻總是拋開死的正面,從旁面描寫起來,利用著宗法社會帶著神秘性的迷信,使死成為一種森嚴的事件。
在全書裡,作者比較用力寫的幾個死的場面,順序地講,有賈瑞的死.秦可卿的死,尤二姐的死,晴雯的死,最後是林黛玉的死。至於賈母的死,雖然是以賈府的衰落為陪襯而顯出淒涼的景況,但那是所謂「壽歸正寢」,與死之本身無關的。
賈瑞,在他活著的時候,是絲毫都不使讀者同情的那麼一個可厭的人物。但在他臨死之際,作者卻賦與他一種真摯的情感。在寫實的手法下,作者使他成為真實的,而令人發生憐憫地同情的人物了。無疑地,賈瑞之愛鳳姐,只是一種色情的衝動,但在《紅樓夢》作者記載的那種宗法社會的時代上,一切形式的戀愛都是含著色情的主要的原素,所以不能因此,我們便輕蔑這個人物的一切。當他受了鳳姐的欺騙以至殘害,病倒在床上,一個自天而降的跛足道人.表面上是為救他,其實是在作著人性的試驗,給了他一個鑒著「 風月寶鑒」的一面是骷髏,一面是鳳姐的影子的鏡子時,他寧願死也不悔悟,而且在死後陰魂還講「讓我拿了鏡子而走」的這種癡情,是足以補償了這個人物的一切可輕鄙的性格與行為了。這是作者雖然盡力顯示著客觀描述的態度,但我們不難窺探出他對於死者的同情來的。
懦弱的尤二姐,一方面和她的妹妹的剛烈相對照,一方面和鳳姐的陰毒相比示,作者把她寫成一個可憐蟲似地傻好人了;她的死完全是她自己的性格招來的,而且就連她死時的情況,彷彿都是懦弱的。但對子懦弱的人物,《紅樓夢》的作者,一向是很少同情,他就在描寫這樣的性格上,也像是不十分地得意,請看,雖同是姐妹,迎春是怎樣地不如探春寫得活躍。尤二姐又是怎樣地比尤三姐顯著愚蠢,所以尤二姐的死不能寫成精彩的場面,倒像是為了完成這個人物的統一的性格的了。因為由作者看來,她的死是比她的生更為幸福的。但像我們一般的讀者對於這樣的人物所必起的憐憫心,作者也並不缺少;只是這種憐憫心不能就成為適當的同情,他不能深刻地體貼著這種人物死的痛苦,除去因為尤二姐的過分地善良,他更尋不出使人釋然的理由。因此他不得不按照因襲的解說,把這死寫成為報應循環,藉著尤三姐的陰魂的口,作者說明她的死的理由;「… … 只因你前生淫奔不才,使人家傷倫敗行,故此有報。……」像這種死的解說,在《 紅樓夢》這書中,是怎樣反常而令人不快意的事!
如果說尤二姐是「使人家傷倫敗行」的人,那麼只在貞操之點上秦可卿是絲毫也不能比她更強的,她們之間的最大的差別,就在一個是懦弱,一個是能千,而也是因此,作者寫秦氏的死使讀者覺得毛骨悚然。我們沒看見秦氏在死床上是受著怎樣地痛苦,甚至
隱諱得我們不能夠理解她究竟是怎樣死的.可是這死的嚴肅性,是被傳達出來:「鳳姐方覺睡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雲板,連扣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 … 」
這恍惚的夢境,這在深夜間連扣雲板的喪音,是怎樣地表現出宗法社會上死的特殊的神秘和嚴肅!
以夢作為死的傳達,是《紅樓夢》的作者最喜用的技巧,而同時也便是最能表現宗法社會的死的神秘的一種特色。同徉晴雯的死就敘述在寶玉的夢裡。
顯然.對於作者以及對於讀者,晴雯是比秦氏和尤二姐更為可愛的人物,她的死,是更值得人們的傷痛。所以作者不但自己忍耐著,而且還用兩個小丫頭的日吻,把那死作了一番美妙的解說,緩和了讀者的情感。那個伶俐的小丫頭信口胡謅的晴雯未死而成了芙蓉花神的話,讀者固不相信,作者自己也是不相信的,但由這裡我們是能夠看出作.音怎樣設法避免感傷主義的苦心來。最後林黛玉的死,那是八十回書以後的事了;如果現在我們已經確定《紅樓夢》的後四十回,卻非曹雪芹而是出自高鶚之手,那麼高鶚寫林黛玉的死,也還是因羨著曹雪芹的慣例的寫法的。他曉得這個全書的主人公的死.是在書中佔有怎樣的重要,而對於讀者該是怎樣情感上的打擊.所以他先借寶釵的口,半真半假地傳出這個突然的消息,然後漸漸把這事來證實。這裡雖沒有夢,卻有寶玉暈倒的變像的夢。但因為林黛玉是一個書中太重要的人物了,不能不給她讓一些篇幅,繪畫出她的死的場面。雖然在那場面中,有一個垂死人的傷感的遺囑.有她嚥氣時的絕叫,有那最同情於死者的紫鵑的悲泣,有那遙遙傳來的喜事的音樂聲相對照而成的淒涼,但是若以這場面與這個死者在全書中的重藥性比較來看的話、我們怎麼也不能說它是太失於傷感的。
那樣用小丫頭的喜悅的口吻敘述了晴雯的死的曹雪芹,不能親身送走了林黛玉,而有高鶚這樣能體貼原作者的苦心,- 無論如何總算差強人意地完成了這工作.這是《 紅樓夢》 的一個最幸運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