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卒年之迷
關於曹雪芹的卒年,紅學界已經討論了半個多世紀了,最主要的仍然是「壬午說」和「癸未說」。這次,趁重見《四松堂集》付刻底本的機會,再來作一次全面的回顧和再認識,我覺得是十分必要的。
一、「壬午說」的根據
甲、「甲戌本」第一回脂批:「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乙、《夕葵書屋「石頭記」》卷一錄脂批:「此是第一首標題詩,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賴(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願造化主再出一脂一芹,是書有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原矣。甲申八月淚筆。」
丙、1968年北京通縣張家灣平整墳地(曹家大墳)時出土一塊「曹雪芹墓石」,墓石高98厘米,寬36厘米,正中刻「曹公諱霑墓」五字,字體分書,左下端刻「壬午」二字。墓石現藏通州區博物館,據文物專家鑒定,此墓石為原物,故墓石刻「壬午」二字於考證曹雪芹卒年至為重要。
二、「癸未說」的根據及其解析
「癸未說」的證據是敦敏的《懋齋詩鈔》,有《小詩代柬寄曹雪芹》一首詩:「東風吹杏雨,又早落花辰。好枉故人駕,來看小院春。詩才憶曹植,酒盞愧陳遵。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此詩無紀年,但在此詩前三首《古剎小憩》下有「癸未」兩字紀年。同時論者又認為《懋齋詩鈔》是嚴格編年的,《小詩代柬》既在癸未紀年後第四首,應是癸未年的詩。這就是認為曹雪芹卒於癸未(乾隆二十八年)除夕的唯一根據。
我們現在就先從《懋齋詩鈔》的編年說起。
《懋齋詩鈔》基本上是一部編年詩集,但並不是「嚴格編年」,且還有若干差錯。但我經仔細查核,《小詩代柬》確是寫於癸未。但問題是《小詩代柬寄曹雪芹》沒有回音,毫無消息,到此詩下第三首《集飲敬亭松堂同墨香叔、汝猷、貽謀二弟暨朱大川、汪易堂即席以杜句「蓬門今始為君開」分韻余得蓬字》,詩題中就提到了六人,連敦敏自己共七人。全詩說:「人生忽旦暮,聚散如飄蓬。誰能聯同氣,常此杯酒通。阿弟開家宴,樽喜北海融。分盞量酒戶,即席傳詩筒。墨公講丰韻,詠物格調工。大川重義俠,擊築悲歌雄。敬亭妙揮灑,肆應才不窮。汝貽排酒陣,豪飲如長虹。顧我徒老大,小技慚彫蟲。最後易堂至,諧謔生春風。會者此七人,恰與竹林同。中和連上巳,花柳煙溟濛。三春百年內,幾消此顏紅。卜晝更卜夜,擬宿松堂中。」此詩的時節是「上巳」,「中和」是二月初一,也是節令,但此處是用來陪襯的,實意是在「上巳」,正應《小詩代柬寄曹雪芹》詩中所說「上巳前三日,相勞醉碧茵」的詩句。當時敦敏邀客,當不止一人,也可能是敦敏、敦誠分頭邀約,聚會飲酒賦詩的,但此會卻無雪芹。按說所會都是雪芹的友人,雪芹不應不來,但竟然未來,這就更應注意。如果雪芹是因事未來,按理雪芹會有答詩,但竟然一無回音,這就不能不令人想到他是否已不在人世了,何況還有「壬午除夕,芹為淚盡而逝」的記載,這就更不能不考慮到這一點了。此詩是任曉輝同志悟出後提醒我的,我認真琢磨,覺得頗有道理。
主張雪芹卒於癸未除夕說的只注意《小詩代柬》一詩作於癸未春,因而認定雪芹不能死於壬午除夕。但從考證的角度來說,這只是推理、推測而並非實證。因為雪芹未應約,有可能是人在因故未赴約,也可能是人已不在,這兩種可能是都可能存在的,不能單執其一,所以考證講究「孤證不信」,何況這還不是「實證」而只是推測。特別應該注意的是從《懋齋詩鈔》裡,自癸未春天的《小詩代柬》以後,經過整整癸未、甲申兩年,無一點雪芹的信息。不僅敦敏的詩中兩年未提及,就是敦誠、張宜泉等其他友人的詩集裡再也找不到一首癸未年或以後與雪芹唱和的詩,這是一個非常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如果雪芹還健在,他能不參加那上巳前三日的宴集嗎?他能與所有的友人完全不通音信嗎?《懋齋詩鈔》從《小詩代柬》以後,隔了整整兩年,一直到乙酉(乾隆三十年),才又出現雪芹的名字,這就是《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這首詩,可惜已經是悼念雪芹了,而且從詩意看,雪芹已非新喪,現將全詩引在下面:花明兩岸柳霏微。到眼風光春欲歸。逝水不留詩客杳,登樓空憶酒徒非。河干萬木飄殘雪,村落千家帶遠暉。憑弔無端頻悵望,寒林蕭寺暮鴉飛。
詩題說的「河干」當然就是東郊的潞河,敦敏、敦誠的詩裡屢屢提到潞河,《懋齋詩鈔》第一首詩就是《水南莊》,水南莊就在潞河邊上,現今還在,故詩裡說「水南莊外釣竿斜」,另一首《水南莊即事》說:「柳絲拂拂柳花飛。晴雪河干魚正肥。」還有一首《慶豐閘酒樓和壁間韻》說「古渡明斜照,漁人爭集先,土堤崩積雨,石壩響飛泉……」。20多年前我曾到過慶豐閘,當時水勢依舊,閘旁有一家賣酒樓,據鄉人說,當年雪芹等人常到慶豐閘酒樓飲酒,我還到過潞河邊上英親王阿濟格的陵墓,也即是敦敏、敦誠先祖的陵墓,至今這些地名和遺跡都還在。特別是詩題不僅標明「河干」,還標明「題壁兼吊雪芹」。這就非常明確的說明雪芹已故,其埋葬之地就在「河干」。要不是雪芹的墓就在河干,怎麼詩題可說「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呢?後來1968年通縣張家灣平整墳地,從曹家大墳挖出一塊「曹雪芹墓石」,墓石的出土地「曹家大墳」即在潞河邊上,這為《河干集飲題壁兼吊雪芹》這首詩無異是作了最好的證實。細味詩意,雪芹已非新喪,詩意只是惆悵傷感而不是劇哀深痛,不是悲不可止。由此可以細思,從癸未《小詩代柬》到《河干集飲》,中間整整二年有餘,杳無雪芹信息,到乙酉則已是傷悼故去已久的雪芹,那末我們能不想想,癸未春天《小詩代柬》之時,雪芹之所以杳無音信,是不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呢?有人說,雪芹與二敦如此深交,二敦怎麼會毫無消息呢?其實這不難理解。雪芹死時僅僅只剩一個飄零的「新婦」了,在當時的條件下,如何傳遞信息呢?
總之,癸未說的《小詩代柬》一是「理證」不是「直證」、「實證」。二是「孤證」,沒有其他可靠的證據,全憑推測,這就難以成為可信的結論了。何況更有與它對立的實證、直證在,癸未說就更無立足之地了。但《小詩代柬》確有它的重要價值,它雖不足以證明雪芹死於「癸未除夕」,但它卻是雪芹死於「壬午除夕」的有力旁證。正是由於癸未初的《小詩代柬寄曹雪芹》毫無回應,而且此後也再無音信,所以才證實了雪芹已於不久前的「壬午除夕」去世了,所以《小詩代柬》的這一旁證作用是不可忽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