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寫「吃」
由「紅樓宴」,我也聯想到作家和他成長的環境,不是我們寫不出,不是我們不會寫。這是要請讀者原諒的:一個沒有三代為官,只吃過豬頭肉,只吃過炸醬麵的平民社會中走出來的作家,要他來寫滿漢全席,那是很困難的。
其實,文學史上的作家,像曹雪芹這樣世家出身,也不是很多。因此,《三國演義》裡,曹操、劉備、孫權,怎麼吃,吃什麼,基本上是空白。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關雲長,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地被款待著,都宴些什麼東西,也就只有鬼知道了。《水滸傳》裡,除了「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這個響亮的口號,除了花和尚魯智深懷裡那條狗腿,除了孫二娘黑店裡的人肉饅頭,除了武大郎先生挑上街賣的炊餅,那些打家劫舍的江湖義士,那些替天行道的草莽英雄,一日三餐,都把什麼食物,塞進胃裡去,誰也說不出來的。
是啊!羅貫中也好,施耐庵也好,和出身於貴族之家的曹雪芹,是屬於不同的飲食文化層次的作家。曹雪芹所寫的「吃」,都是他吃過的,而羅、施二位大師,所寫的那些「吃」,不但沒吃過,甚見沒見過,沒聽說過,無米之炊,巧婦難為,道理就全在這裡了。
那次「紅樓宴」上,在座陪同的地方上的頭頭腦腦,一再徵詢那位前輩,對推出這樣的旅遊項目,對那位顯然讀過《紅樓夢》的服務員小姐的講解,有些什麼看法時,呵呵一笑,不作正面答覆地支應過去。事後,我問他老人家,為什麼不表態?沒想到他語出驚人,「如果曹雪芹就吃這種樣子貨,還能成為那個不朽的曹雪芹嗎?」
這位前輩是見過大世面的,我相信他的評價。不過,對打成右派,經過勞改的我來說,還是很過癮的一次口福享受。僅那幾個冷葷,其色香味,就令我食指大開了。
典出第八回的「香糟鴨信」,據介紹,那調味汁頗為費事,是在甜酒糟中加入適量的鹽,和炒過的花椒,並兌入冷水,拌成糊狀,放在冰箱中!" 個小時,再用紗布過濾而成。典出第六十二回的「胭脂鵝脯」,由於芳官嫌雞皮蝦丸湯味腥,酒釀蒸鴨油膩,就夾了兩塊鵝脯下飯,這冷盤清爽油嫩,鹹淡適度,確是下酒妙物。但要做得色如胭脂,質鮮味美,那位小姐介紹,是要將鵝肉加鹽和硝生醃,再上籠蒸熟,才能涼切上桌,是很費功夫的小菜。
再如「翡翠羽衣」,看來用材簡單,不過翠綠的黃瓜而已,吃來也較一般,但刀工之精細,能達到如此片薄如紙,切而不斷的水準,其爐火純青的熟練程度,絕非三招兩式者能勝任的。不過我記不起《紅樓夢》一書中,有黃瓜一說,我問那位講解小姐,典出何處,她說六十回,寶玉派芳官向廚房中的柳家媳婦說:「柳嬸子,寶二爺說了,晚飯的素菜,要一樣涼涼的酸酸的東西,只不要擱上香油弄膩了。」就是這只菜式了。而那道「油炸骨頭」,脆香酥甜,典出第八十二回,是薛蟠之妻金桂的愛吃之物,則已經不是曹雪芹的創意了。不過,吃「紅樓宴」者,不一定都是紅學家,他們是不會計較高鶚續作優劣之爭的。
至於隨後上來的熱菜,如典出第四十回的「姥姥鴿蛋」,第十六回的「火腿肘子」,第六十二回的「酒釀蒸鴨」。總而言之,只要記住孔夫子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八個字,恐怕就掌握了中國貴族飲食文化的全部精華所在。
但在那次「紅樓宴」上,我一直念念不忘的「茄鯗」,酒闌人散,也沒有出現。可能這家飯店,考慮製作上的麻煩,瑣碎,以及成本和效益的不划算,而故意忽略的。如果按鳳姐所說的做法,投入手工人力太多,而價格無論如何不能定得太高,就不列入菜單了。典出第四十一回的這道菜,按曹雪芹借鳳姐口中說出:「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肉脯子合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乾子,各式乾果子,都切成釘兒,拿雞湯煨乾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裡封
胡適之先生在家藏《紅樓夢》甲戌本上的題詞來了。要吃的時候兒,拿出來用炒的雞、瓜子,一拌就是了。」也難怪「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我的佛祖,倒得多少隻雞配他,怪道這個味兒!』」我從年輕時讀這部名著,一直到垂垂老焉的今天,每讀到「茄鯗」這一節,總是有一種忍不住要生出褻瀆聖人的衝動,曹雪芹固然是一個偉大作家,曹雪芹的《紅樓夢》,固然是一部無與倫比的偉大作品,曹雪芹在這部小說中寫吃,固然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空前絕後的巔峰。但是,大師近乎偏執地寫吃,一定寫到這樣臻於極致的做法,似乎值得商榷了。
按蘇東坡的說法:「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當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自評文》)「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這是作家「所可知」者,也就是說,作家應該把握住行文的弛張斂約的所需尺度。若是行於其不當行,止於其不當止,那麼,就說不上盡善盡美了。
他是大師,不錯;可他,我們更能夠體諒,也是一個具有喜怒哀樂,而且還是感情豐富的人。他在京郊,幾塊鹹菜,一碗薄粥,呵開凍墨,守著孤燈,於轆轆飢腸中,嘔心瀝血地撰寫那一部《紅樓夢》。無邊無涯的悔恨,嗟怨,永無止境的痛苦,懺悔,繁華歲月,錦衣飫食的往事回憶,「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冰涼現實,在這樣煎熬的日子裡,有點病態的自戀,近乎癖嗜的自慰,也許是應該寄於同情,加以理解的。所以,他在筆下,哪怕吃個茄子,喝盞荷葉羹,也會忍不住一走三回首,細細玩味,一直牽延到「止於不當止」的地步,也就不好多說什麼了。
不過,曹雪芹對於寫吃的執著,只是他們這個階層,在飲食文化消費中的冰山一角。
若是我們從宋人羅大經的《鶴林玉露》看蔡京———有士夫於京師買一妾,自言是蔡太師府包子廚上人,一日,令其作包子,辭以不能。詰之曰:「既是包子廚中人,何為不能作包子?」對曰:「妾乃包子廚中縷蔥絲者也。」曾無疑乃周益公門下士,有委之作志銘者,無疑援此事以辭曰:「某於益公之門,乃包子廚中縷蔥絲者也,焉能作包子哉!」若是我們從清人梁章鉅的《歸田瑣記》看年羹堯———年羹堯由大將軍貶為杭州將軍後,姬妾皆星散。有杭州秀才,適得其姬,聞系年府專司飲饌者,自雲但專管小炒肉一味,凡將軍每飯,必於前一日呈進食單,若點到小炒肉,則我須忙得半日,但數月不過一二次,他手所不能辦,他事亦不相關也。秀才曰:「何不為我一試之?」姬哂曰:「酸秀才,談何容易,府中一盤肉,須一隻肥豬,任我擇其最精處一塊用之。今君家每市肉,率以斤計,從何下手?」秀才為之嗒然。一日,秀才喜,告姬曰:「此村中每年有賽神會,每會例用一豬,今年系我值首,此一豬應歸我處分,卿可以奏技矣。」姬諾之。屆期,果抬一全豬回,姬詫曰:「我在府上所用系活豬,若已死者,則味當大減。今無奈何,姑試之。」乃勉強割取一塊,自入廚下, 令秀才先在房中煮酒以待。久之,捧進一碟,囑秀才先嘗之,而仍至廚下,摒擋雜物,少頃入房,見秀才委頓於地,僅一息奄奄,細察之,肉已入喉,並舌皆吞下矣。
便可知道他們這個為官階層,對於那張永遠填不滿的嘴,精細精緻到難以想像,刁鑽促狹到不近人情,鋪張糜費到不可理喻,恣肆奢侈到慾望橫流,那絕對是無可挽救的墮落了。
因此,《紅樓夢》第五十三回,那份關外黑山村烏莊頭的賬單上,所繳納的物品,幾乎全都是要被這個階層的嘴吃掉,想到這裡,你就不寒而慄了。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狍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鱘鰉魚二百個,各式雜魚二百斤,活雞、鴨、鵝,各二百隻,風雞、鴨、鵝,二百內,野雞、野貓,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個,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牛舌五十條,蟶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兩口袋,大對蝦五十對,干蝦二百斤,玉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雜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這還只是寧國府「一共只剩了八九個莊子」的其中之一,而榮國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因此,大致可以算得出這兩府在農莊部份的實物收入。那就是將上述品類均乘以!,然後,將其積再乘以",所得出來的這個天文數字,放在你的面前,你就不得不對曹雪芹所寫的吃,要重新加以審視了。我們固然膺服其高超的藝術真實, 但這個可怕的真實背後,也使我們對這個懂得穿衣吃飯的三代為官階層,那坐吃山空,最後必然連民族,連國家都跟著山窮水盡的前景,就忍不住要驚訝,要恐懼,要駭異,要抗爭了。
因為,一個社會,張著嘴吃的人太多,絕不會有什麼希望的。
【原載】 《海內與海外》 2005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