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創作動機一探--為二房正名
《 紅樓夢》 第一回的回目是:「賈雨村風塵懷閨秀,甄士隱夢幻識通靈.」在甲戌本「風塵懷閨秀」的旁邊,脂硯齋朱批道:「 『風塵懷閨秀』乃第一回題綱正義也.開卷即云『 風塵懷閨秀』,則知作者本意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並非怨世罵情矣.」按脂批的意義和曹雪芹書中慣用的諧音字用法,則可以理解成「假語存風犯懷閨秀」,即在風塵中用虛構的故事緬懷女子們。縱覽全書,亦的確是一部以寫女子命運為重要內容的小說,脂批是正確的。
然而,十分重視對偶結構設計和隱語使用的曹雪芹,豈能只將第一句回目作為「作者本意」,而第二句回目卻與「作者本意」不相干呢?順著第一句脂批的思路,我們便很容易解出第二句的意義了:「夢幻」與「紅樓夢」通,「通靈」與「寶玉」同,即「真事隱紅樓夢中辨識賈寶玉」。也就是說用虛構故事在紅樓夢中識別賈寶玉的好與壞,也是本書中重點描寫的「作者本意」。這便有了讓讀者評說是非的意義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創作「本意」,掌握人物形象塑造大權的作者何必用曲筆引導讀者參與評判呢?
聯繫書中對賈寶玉形象的描寫,也有一種很矛盾的現象:情節之外的判詞都很不堪,情節當中的形象卻光彩照人。黛玉初進賈府時,作者在情節之外用兩首《西江月》 評價賈寶玉:無故尋仇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哪管世人誹謗。
又曰: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模樣.
另外,第五回,在警幻仙子口中,認為賈寶玉,「卻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同一回在秦可卿的判詞中,有「漫言不肖皆榮出」的句子,榮國府的「不肖子弟」首當其衝當然是賈寶玉。而「漫言」者,大家都說也。於是我們便明白了,這些評語是「世人誹謗」的內容,而情節中的賈寶玉形象,是作者用事實讓讀者「識」他的真面目。這就是說,有一個世人眼裡的賈寶玉,那是假的;有一個作者心中的賈寶玉,那是真的.於是我們方明白書中為何要設甄、賈兩個寶玉.原來作者寫「紅樓夢」這「夢幻」的本意之一,就是讓讀者接受他筆下的賈寶玉- 「假做真時真亦假」,這個賈寶玉才是真寶玉呢!世人「漫言」中的賈寶玉卻是假寶玉!作者這甄賈真假的文字遊戲,真使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好在作者一開頭就點了我們兩句:「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原來,這貌似毫無意義的文字遊戲中卻有著作者不便言傳的「其中味」在.這「味」在哪裡呢?
一、「補天」與「石言」
書中的賈(假)寶玉,是一塊「無才補天,幻形入世」的真石頭(第一回)。「幻」即是「夢」: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原是一塊「幻形入世」的石頭。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又經常稱此石為「蠢物」,而書中第六回中有一句以作者口吻而說的話:「待蠢物逐細言來」,他「言」的內容自然是石上所刻的文字,因此,一部大書是:
作者之言=石頭之言
「言」的是什麼呢?是「無才補天」的遺憾.
作者為什麼要用石頭之言轉述這遺憾呢?
《 春秋左傳· 昭公八年》 中記載;「八年春,石言於晉魏榆.晉侯問於師曠曰:『石何故言?』對曰:『石不能言,或馮焉(柱註:謂有物憑依而言也)。不然,民聽濫也。抑臣又聞之曰:做事不時(不合時宜),怨讟(怨言)動於民,則有非言之物而言.今官室崇侈,民力凋盡,怨讟並作,莫保其性(指石頭不言的本性),石言.不亦宜乎?' "
後來,這段故事便成了著名的「石言」典故,一般用來諷刺時事,表達作者的某種怨憤情緒。「石言」已成了怨言的代名詞。
曹雪芹的小說用《 石頭記》 為題,又用「大石」上刻的字跡的「石頭記」的形式結構全篇,這實際上就是以賈寶玉自敘傳的形式在寫作。而「假寶玉」便是真石頭,這《石頭記》 便是石頭言,是「石言」,是怨言.
作者「怨」在哪裡呢?當然先怨自己「無才補天,這在第一回便已直接講出了:「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 … 我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負罪固多… … 」
對慣於一石而數鳥的曹雪芹來說,「石言」的第二鳥又是什麼呢?
這首先要弄清楚他要補的天到底是什麼。不少評論文章中,都以為曹雪芹要補的是封建制度之天,封建末世之天。但是,對於一個被抄沒家產、身處逆境的罪臣之子,在「瓦灶繩床」(第一回)之間,「舉家食粥」(敦誠詩)之後,卻仍懷兼濟天下之心,為不能補封建制度之天而自責,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合理的思路是:困境中回眸逝去的榮華富貴,因不能使曹家東山再起而自責,他當然因不能補家族之天而自責。冷酷的社會現實,「潦倒不通庶務」的自己,也只剩「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的慨歎了。「字字看來皆是血」,多麼深沉的家族衰亡之歎、故園親人之思啊!
以上講的是作者能夠行諸筆端、斥諸文墨之怨,我們姑且稱之為顯怨.與之相對,作者還有一腔不能言傳而又不能不言傳的隱怨在。只有將這隱怨從暗處勾到明處,才能明白上文所講的作者真真假假、躲躲閃閃的苦心。這隱怨到底是什麼呢?
二、細辨「敗家的根本」
關於曹雪芹的身世,自從胡適考據之後,專家們基本上認可了曹雪芹是江寧織造曹家之後,只是在曹雪芹到底是曹顒的遺腹子還是曹頫\的兒子上,仍有爭議.本文是建築在他是曹頫\之子的基礎上,並能反過來又證明曹雪芹是曹頫\之子.
為了說理清楚,先略述一下與本文有關的曹雪芹的家世淵源:
曹璽有兩個兒子,長子曹寅,次子曹宣.但因宣字犯了康熙皇帝名諱中的「炫」音,又改名為「荃」,故有的文中講的曹荃和曹宣是一個人。曹寅生了兩個兒子,長子早夭,只剩次子曹顒一個兒子;曹宣則有四個兒子,其中曹頫\是最小的一個。
由於曹璽的妻子是康熙的奶媽,康熙繼位的第二年,曹璽便被委派做江寧織造之職.按照嫡長子承襲制度,曹寅、曹顒依次承襲此職.但曹顒是青年夭亡,他死時還沒有兒子(後來在曹頫\的奏章中提到顒妻有遺腹子,但未講是男是女,一些專家便認為曹雪芹就是那個遺腹子),康熙特別恩准把二房曹宣的小兒子曹頫\出繼給曹寅為嗣子,曹頫\又襲任了江寧織造之職。這樣,曹家三代四人先後任江寧織造,歷時六十多年,再加上皇帝特殊的寵信關係,的確是江南一個顯赫的大家族了。
由於皇帝的特殊寵信關係,據顧頡剛先生考證,康熙六次南巡,有五次是曹家接的駕,其中四次是以江寧織造府為行宮的。從《 紅樓夢》 元妃省親的描寫中,我們便可以窺見當年曹家接駕的情形了。那真是「銀子花得像淌海水」(王熙鳳語)。一次尚且如此、更何況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呢?這種巨額花費,決不是小小的江寧織造俸銀所能支付得了的.因此,從曹寅開始,到曹顒、曹頫\,三個人都是在一面大手大腳花錢,一面戰戰兢兢地還債中過日子。
對於曹家這種債台高築的處境,康熙皇帝不但深知,而且是非常理解的。為了使曹家彌補虧空,他特准曹寅和李煦「番代」(註:輪換擔任)兩淮鹽運使(據章學誠《丙辰札記》) ,還多次提醒曹寅要盡快地還上債務,他曾在曹寅上的《 奏進晴雨錄折》 中有這樣的一道朱批:「兩淮情弊多端,虧空甚多,必要設法補完,任內無事方好,不可疏忽!千萬小心!小心!小心!小心!小心!」這五個「小心!" (引自《 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 )不僅表明了康熙對曹寅的關切,更說明了曹家虧空之大已到了使康熙不安的地步了.從後來曹家的奏折和康熙的朱批中,也曾多次說起虧空的數額和彌補的方法及數額,康熙曾多次幫助策劃和催促曹寅及早還清債務.如「虧空太多,甚有關係,十分留心,還未知後來如何,不要看輕了!" (引文同上書).但儘管曹寅的餘生完全是在「盡心竭力」(引文同上書中曹寅的奏章)彌補,但終其一生,也未完成這個任務。他死後,據其子曹顒奏章中講:「還留下了五十四萬九千六百餘兩」的公債(引文同上書)。於是,康熙命李煦代理曹家任了一年兩淮鹽運使(即官由李做,收入歸曹家)之職。據曹顒奏折講:「共得銀五十八萬六千兩零」,還了虧空之後,「尚餘銀三萬六千餘兩」,並把這三萬六千餘兩奏進給了康熙。但康熙在朱批中講:「家中私債想是還有,朕只要六千餘兩養馬。」這等於康熙賞了曹顒三萬兩銀子還私債,後來曹頫\奏章中便有「幸蒙萬歲天恩,賞了曹顒三萬銀子」的話。
到了曹頫\手中,不僅要為父兄還老賬,而且還有新賬。因為除了為康熙皇帝採辦御用物品外,皇帝左右也假借皇帝之名索要各種貢品,使曹家的債務負擔仍未減輕。康熙給曹頰奏章的朱批中曾說:「近來你家善事甚多,如磁器琺琅之類.先還有旨意,件數到京之後,送至御前覽完才燒.琺琅今不知騙了多少,磁器朕總不知。已後非上傳旨意,爾即當密折內聲名奏聞。倘瞞著不奏,後來事發,恐爾當不起,一體得罪,悔之莫及矣.即有別樣差使,亦是如此。」(引文同上書)關於皇帝左右之人向曹家私下索要財物的事,在《紅樓夢》 第七十二回中也有描寫:「這裡鳳姐命人帶進小太監來,… … 那小太監便說:『夏爺爺因今偶見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兩銀子,打發我來舅奶奶家裡(註:元婦在宮中,故賈家有國舅身份),有現成的銀子暫借一二百兩,這一兩日就送來… …」。小太監道:『夏爺爺還說,上兩回還有一千二百兩銀子沒送來,等今年年底下,自然都一齊送過來的.』風姐笑道:『你夏爺爺好小氣。這也值得放在心裡?我說一句話,不怕他多心,要都這麼記清了還我們.不知要還多少了!只怕我們沒有,要有,只管拿去。』… … 這裡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 『昨兒周太監來,張口一千兩.我略應慢了點,他就不自在。… … 』」
應該說,曹家到了曹頫\手中,本來已是末世了,經濟上早就債台高築,但他又不如他的父兄幸運,襲任江寧織造才五年,康熙皇帝便死了.曹家一旦失去了皇帝這個保護傘,其虧空官銀的事就再也瞞不住了。雍正五年,便以「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引文同上書)為由,將曹頫\革職並抄沒家產。一個威鎮江南的大家族就這樣「忽刺刺似大廈傾」了。
從以上材料可以看出,從曹寅開始,兩代三任江寧織造全都為還虧空而緊張、而勞碌。這虧空不是個人挪用造成的,而是迎駕南巡在前、應付宮中各種額外的私人要求在後造成的。雖經康熙皇帝一再幫忙,也終於無濟於事。但康熙在日,有皇帝庇護,自然有驚無險;康熙一死,這虧空便成了曹頫\被革職抄家的重要原因.
同時,康熙晚年,諸皇子爭權鬥爭異常激烈,他們各自拉一部分朝中大臣為臂膀。最後,大權落到雍正皇帝手中.為了鞏固這大權,他一繼位,便大肆掃除異己.而諸位皇子及其臂膀們
當然首當其衝。曹寅的長女嫁給了胤禵的親信,平郡王納爾蘇為妻,曹頫\還為胤禟藏過一對銅鑄鍍金的大獅子(據上書中曹頫\的繼任江寧織造隋赫德的奏折),這些足以將曹家列為異己的行列中去了。但這一點聖旨中是不便明言的,能行諸筆墨的是「行為不端」。曹家本是最高統治集團權力鬥爭中的一個犧牲品,行為再端,也會在劫難逃。關於這種受政治牽連的描寫,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中還未來得及展開,但善於「伏脈千里」的曹雪芹仍已有「伏脈」時隱時顯了。在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之前,就與情節前後都無關聯地加了一段甄家被抄後到賈家轉移東西的描寫:
「話說尤氏從惜春處賭氣出來,正欲往王夫人處去,跟從的老嬤嬤們因悄悄地道:『回奶奶,且別往上屋裡去,才有甄家的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什麼機密事。奶奶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聽了道:『昨日聽見你老爺說,看見抄報上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怎麼又有人來!』老嬤嬤道:『正是呢。才來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 ,
直到八十回,曹雪芹再沒提這回事。但這一段決不是閒筆。聯繫曹家被抄後翻出了為胤禵藏的一對銅鑄鍍金獅子的事,可知曹雪芹一定在這裡伏下了一條通向衰落的重要支脈,可惜我們已看不到它的盡頭了。
總之,曹家先是在最高權力鬥爭中失寵後,才因「行為不端,織造款項虧空甚多」為由被革職抄家的。
這是現在,又是局外人的我們的結論;但在當時,又是局內人的曹氏家族中的受害者們,肯定不會像我們這樣客觀和公正.當他們突然從「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中被拋入「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各自悲慘命運中去的時候,他們首先的怨恨對象是誰呢?是皇帝嗎?我們認為是,但他們不敢!在皇權至高無上的封建社會,又是罪臣家屬的他們,不可能、也不敢怨恨皇帝。而曹頫\,卻正是皇帝和他們之間的中介,御旨痛斥的對象是曹頫\,被革職查抄的直按對象也是曹頫\。因此,這時候的曹頫\不僅是皇帝的罪臣,而且是家族的罪人:是族人唾罵和怨恨的直接對像.這時候,曹寅一脈長房族人應是更加氣憤不平的,因為曹頫\本是二房曹宣的兒子,雖然此時名份上已入嗣給了長房,但他實際上還是二房的人.曹氏長房族人對曹頫\的怨恨是自然的。因為不管由於什麼原因,曹氏家族總是直接敗在了曹頫\的手中,這是鐵一般的事實.曹頫\即使能逃脫皇帝的懲罰,也難逃族人的唾棄,尤其是長房族人的唾棄。同時長房族人對曹頫\的怨恨,甚至會擴大為對曹頫\家人、乃至整個二房的怨恨。二房族人中也會因此對曹頫\產生多一層的不滿。因此,曹頫\被革職抄家後,他那種內外交困的窘迫處境,便可想而知了。當時,幼小的曹雪芹不僅飽看了族人對父親的責難,大概也飽嘗了族人對他本人、對他們二房全體的攻擊。聖旨上大書著「行為不端」,這使曹頫\有口難辯.於是,這個歷史的沉冤便沉甸甸地壓在曹頫\和曹雪芹的心頭。曹頫\不久似乎便死了(亦有專家認為還在內務府任了一段閒差),曹雪芹便從父親那裡承襲了族人這份責難。從幼年到成年,曹雪芹內心壓抑之重便不言而喻了。
但我們從以上材料中已經知道,曹頫\本人實在是冤枉的,二房實在是冤枉的。從幼年起,曹雪芹集聚的這一腔冤憤,成年後,便化作了為二房正名的實際行動了- 他要通過細辨「敗家的根本」(秦可卿判詞),來為父親,為二房正名。於是,作者便用「石言」的象徵形式,來抒發自己那份難以言傳的隱怨.這應該是曹雪芹創作《 紅樓夢》最早、也是最重要的創作動機之一,也是這石言的第二鳥。
三、「宿孽總因情」
《 紅樓夢》 第一回,作者借空空道人之口,稱此書「大旨談情」.作者為什麼要談情呢?第五回秦可卿的曲子中回答了這個問題:「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 「宿孽總因情」。原來,這情是「敗家的根本」!看來,當年曹家在「情」上的家醜一定不少,而且這家醜還外揚了.我懷疑雍正皇帝聖旨上的「行為不端」正是指的這一點.聖旨是下給曹頫\的,加之曹頫\家裡也正有個「行為偏僻性乖張」、「古今不肖無雙」的兒子。聖旨一下,「世人誹謗」更甚,「漫言不肖皆榮出」, 即都說「行為不端」的事出在二房,是二房導致曹家的敗亡無疑了.
但二房是冤枉的,曹雪芹也是冤枉的,他要讓人們在《 紅樓夢》 這本「夢幻」中真正識別「寶玉」的真假,還這塊雖常懷「無才補天」遺憾的「寶玉」的真面目.為此,作者雖「大旨談情」,卻破天荒地將情分為了兩種。在第五回中,他借警幻仙姑之口講道:
「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濫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言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經警幻仙姑這樣一區分,這情便分為「意淫之情」和「皮膚濫淫之情」兩種,也便有了高尚與卑俗之分。在「意淫之情」中,更多的是對女子的尊敬與愛戴、幫助與理解;而「皮膚濫淫之情」中,更多的是對女子的玩弄與侮辱、欺凌與蹂躪.
作者將這高尚的「意淫之情」獨給了二房榮國府中的二房賈政的二兒子賈寶玉.這位怡紅公子真是名副其實的使女子愉悅的人,他的怡紅院也真是女孩子的避難所。他對女孩子關心、愛護、理解、體貼,在他面前,女孩子不分高低貴賤,都是「水做的骨肉」,看了「便覺清爽」,這位被薛寶釵稱為「大觀園中最忙的人」,每天忙的無非是為小姐丫環們排難解紛的事情.為此,他挨了父親一頓毒打,但仍向黛玉表示:「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他對女孩子的情是無私的,有時甚至是忘我的:為了祭奠金釧,他竟不參加管家大奶奶王熙鳳的生日宴會;為了探視晴雯,他冒著被打被罰的危險;為了憐惜芳官淋雨,他居然忘記了自己正在淋著雨;為了安慰玉釧的失姊之痛,湯明明燙了自己的手,他卻問玉釧「燙到了哪裡」。在表姐妹當中,他愛戀黛玉,移情寶釵,又非常喜歡湘雲.在自家姐妹中,他尊敬元春,痛惜迎春,關心探春,愛護惜春。他常在丫環們危難時挺身救護,又在姐妹們矛盾時排難解紛.而他做這一切的時候,不是自己對這些女子有什麼個人企圖,而是私下裡巴望著自己死後,女孩子們都灑一掬眼淚罷了.這是一種泛愛之情,又是一種高潔之情,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他像一位護花使者,為掙扎在痛苦中的女子送去了溫暖.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閨中良伴啊!
然而,不管這意淫之情是多麼的純潔善良,它與封建倫理的理都是相悖的。因此,上至賈政、王夫人,下至各種世俗之人,都認為是一種「行為偏僻性乖張」的表現,因而,「世人誹謗」起來.及至誹謗的人一多,當然就造成了一種「漫言不肖皆榮出」的態勢,似乎二房真的罪大惡極了。作者有意將世人的誹謗之詞與賈寶玉的純潔之情並列起來,讓讀者從真實的「寶玉」描寫中推翻強加的判詞中的「假」寶玉。對寶玉,作者是愛恨兼有、褒貶共存的,對於他因「不肖」而導致的「無才補天」的遺憾,作者恨其不爭;而對於他的純情,作者又愛其高潔。這個形象身上的光輝,既有著同長房對比意義,更有著作者對逝去的榮華和幸福的青少年生活的懷戀之情.在為世人,主要是族人口中的「假」寶玉翻案的同時.作者又寫出了與之相對的皮膚濫淫之情。這既包括長房寧國府中的賈珍、賈榮父子,也包括二房榮國府中的長房賈赦。
為此,作者煞費苦心地為寧國府中的建築起了頗具象徵意味的名字:花園叫「會芳園」,樓叫「天香樓」,軒叫「逗蜂軒」,… … 顧名可知主人情趣如何.第二回借冷子興的口說:「這珍爺哪肯讀書,只是一味高樂不已,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第七回又借焦大的口罵道:「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 … 」第六十八回,還借柳香蓮的口說:「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總之,在外人眼裡,寧國府是骯髒齷齪的皮膚濫淫之地.
在情節描寫上,就更清楚了:賈珍同兒媳婦秦可卿的暖昧關係,雖作者「具菩薩之心」(甲戌本第五回脂評語)已用春秋筆法隱晦其事了,但讀者亦能從不寫中看出那些發生過的骯髒勾當。賈珍同小姨子尤二姐的不正當關係和他對尤三姐的覬覦,作者乾脆鋪排寫來;而賈榮對這兩位親姨娘的垂涎和動手動腳,也是寧國府「偷狗戲雞」的一個組成部分。在賈敬的喪事中,賈珍不但不像哭兒媳秦可卿那樣「淚人兒一般」,反而「人散後,仍乘空在內親女眷中廝混。」(第六十四回)對於這一點,連最沒有心計的薛大傻子都對他們有防備之心;甲戌本二十五回寫寶玉鳳姐兩人中了魔魘法之後,眾人都來探視,「獨有薛蟠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怕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燥皮.知道賈珍等是專在女人身上做工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在七十五回中還詳細寫了賈珍召集貴族子弟以練習騎射為名而聚賭、玩孌童。其言行的醜惡和骯髒,連那個被鳳姐嘲罵做「就只會一味瞎小心,應賢良的名兒」的尤氏,也呸地吐了口唾沫走了。
作者還把賈璉勾引尤二姐安排在寧國府,賈瑞見鳳姐起淫心也在寧國府,甚至寶玉「初試雲雨情」也發生在寧國府.即使寫茗煙同萬兒性交、秦鍾與智能兒的性關係,都是發生在寧國府(秦鍾與智能兒的事本發生在饅頭庵,但他們是為秦可卿辦喪事而雲,故可作為寧國府的外延視之).作者有意把這些骯髒關係全都安排在寧匡府,卻把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兒世界- 大觀園- 給了榮國府的二房賈政.這其中的苦心不言自明.
同樣一個情,長房寧國府和二房榮國府之間,真是仙凡路隔、形同天淵了.也許家醜外揚之後,外人可統而言之「行為不端」,但是「個中人(甲戌本第五回警幻仙姑語)」的曹雪芹不僅能區別,而且必須區別,不區別不足以為二房正名!
現在,我們便容易理解秦可卿的判詞和曲詞了: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
在第五回中,金陵十二釵都有判詞和曲詞。別人的判詞和曲詞往往只涉及到自己和自己有關的一個人,即使是賈寶玉的曲子中,也不過有著薛寶釵和林黛玉兩個人.而秦可卿這個幾乎一出場就死了的人物的辭曲中,卻牽動著整個家族的命運,這是為什麼呢?
秦可卿的個人地位是很重要的,她是賈府中的長房長孫媳婦,是長房的重要代表.她與賈珍的骯髒關係,為寧國府的「皮膚濫淫之情」「造釁開端」,是長房墮落描寫的一個開始。其後的一切.都是它的繼續罷了。
這種「皮膚濫淫之情」既是「敗家的根本」,那麼長房寧國府當然也是「敗家的根本」。
四、「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不過,秦可卿的曲中有一句話不好理解:「箕裘頹墮皆從敬」。《禮記》 :「良冶之子,必學為裘;良弓之子,必學為箕。」意思是說,兒子往往能繼承父親的事業。後來,「箕裘」就成了祖先開創的事業的代名詞。那麼,這句話明明是說,祖宗的事業是從賈敬手中衰敗的。但我們查遍全書,也沒有找到賈敬干惡事的蛛絲馬跡。故事開始時,他便已經出家為道,「一心想做神仙」(第二回),再不管家事了.即使是為他過生日,他也不回家受兒孫跪拜。但作者為什麼如此鄭重地寫上這句話呢?並且甲戌本的這句話旁邊脂硯齋還加了一句朱批「深意,他人不解.」再聯繫作者「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詩句,使我們不禁要間,這「他人不解」的「其中味」到底是什麼呢?為什麼不明白道出呢?既然不想道出,不寫也罷,可為什麼又這樣藏頭露尾、半明半暗地寫呢?
這關係到作者此書的自敘傳性質,也關係到他為二房正名的創作目的。
假如我們大膽地將賈家的長房寧國府同曹家的長房加以類比的話,就可以看出作者的用心了。
曹雪芹的父親曹頫\,本是二房曹宣的兒子,他過繼給曹寅後才承襲祖職的.所以,我們這裡所說的長房、二房者,乃是以曹寅一脈為長房,以曹宣一脈為二房。在曹家,長房中曹寅、曹顒父子相繼任江寧織造;而《紅樓夢》 中長房寧國府,是賈敬、賈珍父子相繼任寧國公的。如果這種類比成立,那麼這句話分明是在影射曹寅.從本文第二章介紹的材料可知,曹寅任上巨大的虧空,是祖業頹墮的源頭.從這個意義講,曹家敗亡是他種下的禍根。如果我們將書中賈敬「一心想做神仙」中的「做神仙」看成是仙逝的代名詞的話,那便是影射死去的曹寅是曹家「箕裘頹墮」約始作俑者了.從所知的材料中,我們只知他經濟上虧空甚巨,政治上與納爾蘇聯姻,這都是造成曹家倒台的致命之處.把他命名為「假敬」.正是曹雪芹對這位嗣祖父的真正態度.
但是,作者為什麼不在情節中直接將原因寫出來呢?因為曹家才倒台,許多知情者還在,這會涉及到許多朝中的人事。在文制森嚴的清代,這太危險了!因而,必須將「真事隱去」,這既可以不涉及政治,又可以躲避文字獄,還有一種「為長者諱」的遮家醜的作用。然而,不寫又不足以平冤憤.於是,便只好這麼突兀地點一下,反正家族中的「個中人」會明白其中「深意」的。脂硯齋不就立即看懂了嗎?!而曹雪芹正是希望族人看懂就夠了.
就這樣,曹雪芹用「石言」的形式為二房正了名,用小說吐出了胸中冤憤。由於政治上的原因,使他不能明確地將這種意圖寫出來,因而才發出了「誰解其中味」的慨歎。現在,我們可以告慰曹雪芹於地下的是:我們已經「解」了他為二房正名的這「其中」之一「味」。若芹溪九泉有知,也一定會釋然一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