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有改善人際關係的偉思宏願嗎?
周汝昌、周倫苓在《 紅樓夢與中華文化》 中寫道:「他(曹雪芹)借了他對一大群女子的命運的感歎傷懷,寫了他對人與人之間應當如何相待的巨大問題… … 他借了男人應當如何對待女子的這一根本態度問題,抒發了人對人的關係的待改善的偉思宏願」。並且進一步斷言:「假如對待女子的態度能夠有所改變,那麼人與人的關係,定能夠達到一個嶄新的崇高的境界」。筆者認為,這一觀點與曹雪芹的創作意圖並不相符,帶有很大的臆想成分。
《 紅樓夢》 不是曹雪芹身世的簡單描摩,但其中確有曹氏自身經歷的痕跡。賈寶玉的言語行止,理當或多或少地反映出曹氏的思想軌跡。
賈寶玉的「感歎傷懷」,看似對女子的命運而發,實則隱藏著極端自私的清感,他在聽了黛玉的《葬花吟》後,心中想道:「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可不心碎腸斷! 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寶玉之所以為這些女子而感傷,是因為想到如今朝夕與這些貌美如花的女子相處,生活得如此繁華、熱鬧,然終有一日,將會物是人非,這些女子會一個個離他而去,心中悵然不已.於是,他便希望這些女子「同看著」他,「守著」他,即使以後大家分散,也須等到他「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再任憑這女子「愛那裡去就去了」.至於她們今後的命運,便「顧不得」了。從這種「感傷」中,哪裡看得出「人與人之間應當如何相待的巨大問題」?
寶玉對待女子的態度,確實有其獨特之處。他常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於女兒,見了女人,我便清爽。據此,似乎曹雪芹確借寶玉之口抒發自己在對待女子態度上的一種崇高境界。然而,我們又當注意,寶玉並非對所有的女子都一視同仁,對她們所有的行徑都欣賞。
寶玉最愛林黛玉,因為這位林妹妹不僅容貌出眾,才思超群,更重要的是,她從不勸他讀書求官,沽名釣譽,寶玉因此引以為知己。而寶釵、湘雲之流,因曾勸誡寶玉留心功名,故被寶玉視作「有負天地鍾靈毓秀之德」,是次於黛玉一等的人物.寶玉雖與身邊丫環耳鬢廝磨,玩笑嬉鬧,但對她們的態度也是不相同的.《紅樓夢》 第三十回中,寫寶玉冒雨回怡紅院,嫌丫環開門來得遲緩,「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們,便抬腿踢在肋下。」而且嘴裡還邊罵道:「下流東西們!」及至發現被踢的是襲人,「方知踢錯了」。從這段描寫中,只能看出寶玉對丫環們的蔑視和任意凌辱,又哪裡看得出他對女人的態度有絲毫的改變?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寶玉竟把女性分為「女兒」和「女人」,未曾嫁人的「女兒」個個是好的,出嫁後的「女人」染了男人的氣味,就混賬得「比男人更可殺了」.這種對女性的區別和評論,本就「混賬」得可以,與改善人際關係的「偉思宏願」正是南轅北轍,相距不啻萬里。
實際上,曹雪芹並未擺脫封建等級思想的束縛,對女性的態度沒有根本的改變,更不可能達到「崇高的境界」.曹氏在《紅樓夢》 第五回中,推出了《 金陵十二釵正冊》 、《 副冊》 和《 又副冊》 ,就金陵女子「擇其緊要者錄之」,嚴格地分出了等級,「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在這種嚴格尊卑等級制度思想指導下的創作,顯然不能解決「人與人之間應當如何相待的巨大問題。」
曹雪芹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有自己的尺度的.《紅樓夢》 開篇不久,曹氏 即 借 賈雨村之口說明了這一尺度。他認為人分為「大仁大惡兩種」, 「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擾亂天下。」此外,則另有一種人「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 「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這一段言論,已經將人分成了不可逾越的不同等級,他們之間的關係又如何去改變?
曹雪芹處理人際關係的尺度,真切地反映了他的經歷與心境。曹氏出身於貴族家庭,中經世事變遷,終由貴胄公子淪為破落子弟,過著「舉累食粥」、「賣畫」沽酒的清貧生活.面對這種嚴酷的現實,他亦仍然流露出滿腔的清高與孤傲,宣佈了「斷不能為走卒健僕」的志向。
關於《 紅縷夢》 的作意,甲戌本第一回前的《凡例》曾有揭示:作者「念及當日所有致女子」「覺其行止見識青出於我之上」,遂有意記寫之,以免「其泯滅」;同時也道出他對「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兄規訓之德」,以致「風塵碌碌,一事無成」的深刻反省,並決意將此切膚之痛「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以悅人之耳目」.《紅樓夢》 的主旨,也就在於此.一個生活在「河清海晏」昇平世界的大家庭,突然間土崩瓦解、骨肉離散的故事,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劇意味,能給人以深刻的啟迪,這也就是《 紅樓夢》之所以感人的深層原因.曹雪芹用其深厚的藝術功力,描摩出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和各種不同人物的行止、心態,給讀者以極大的藝術感染力,從而使《 紅樓夢》 成為一部不朽的傳世之作.但是,我們決不能因此而對曹雪芹的創作意圖做出過高的評價,更不能以現代的觀點,任意將其思想提高到「一個嶄新的崇高的境界」。